雨還在下,葉無涯把粗布外衫裹緊了些,踩著濕滑的石板進了邊境城南門。他沒走正街,貼著墻根繞到西坊,手里拎著一張采購單,墨字被雨水暈開一角,寫著“赤陽草三兩、寒髓粉五錢”。
他低頭看了眼袖口——昨夜丹房爐火里那粒銀點還在心頭晃??涩F(xiàn)在,他得先弄明白那根紅繩是誰系上的。
街面冷清,幾個攤主蹲在棚下抽煙,見他走近,話頭戛然而止。巡邏的執(zhí)事隊剛過去不久,鐵靴踩得水花四濺,旗角掛著玄劍門徽,在灰天上翻了半面。
他拐進一條窄巷,酒樓后窗透出昏光。就在方才,他分明看見那個端藥盤的雜役一閃而入,袖口那道紅繩打了個死結(jié),和藥童門前纏他腳踝的枯藤一模一樣。
他蹲在柴堆旁,雨水順著屋檐滴進領(lǐng)子。窗縫里傳出低語。
“令牌交你了。”
“赤主有令,三日后子時,城外亂石崗點火為號。”
“玄劍門那邊……有人接應(yīng)?”
葉無涯屏住呼吸,道種忽然一顫,心口涌出一絲溫流,順著經(jīng)脈滑向耳根。他聽清了——第二人說話時,喉音微顫,正是昨日在執(zhí)事堂外撞他肩膀的灰袍弟子。
袖口紅繩又露了出來,打的是雙魚扣,和凌幼薇腰間玉佩背面的紋路對得上。
他想后撤,腳底枯枝“咔”地斷了半截。
屋里聲音戛然而止。
他立刻縮身鉆進柴堆,只留一道視線。兩道黑影已立在窗邊,一人手中握著一枚暗紅令牌,紋路如血焰燃燒,邊緣刻著細小符文,正微微發(fā)燙。
“外面有人?!?/p>
“不可能,這巷子沒別人。”
葉無涯沒動,道種卻自己轉(zhuǎn)了起來。那股溫流護住識海,像有層薄膜罩住神魂,讓他在對方掃視中沒被察覺。
片刻,窗扇合上。
他剛松一口氣,令牌突然自燃,火焰騰起一瞬,竟凝成一只血蝠,撲向窗外。兩道黑影同時化作血霧,沖天而起。
他沒追,也沒喊。等血霧散盡,他才從柴堆里爬出來,膝蓋沾了泥水,右手直接撥開地上灰燼。
灰里有東西在發(fā)光。
他用指尖捻起半片玉質(zhì)殘片,只有指甲蓋大,但紋路清晰——云卷狐尾,中間一道裂痕,和凌幼薇那塊玉佩的斷裂處完全吻合。
他記得清楚。三個月前她在藥田摔了一跤,玉佩磕在石上,她偷偷撿回去,還嘟囔“這可是母后留的”,結(jié)果第二天就換了塊新的戴。
這塊,是舊的。
他盯著殘片,道種忽然一抽,像是感應(yīng)到了什么。殘片光亮驟盛,映得他掌心發(fā)紅。
遠處傳來腳步聲,是巡邏隊折返了。
他撕下內(nèi)襯一塊布,把殘片包好塞進懷里。布一蓋上,光就弱了,只剩一點溫?zé)豳N著胸口。
他起身,借著雨幕混進街邊藥攤。攤主正收傘,他隨手抓起一撮干草:“這個怎么賣?”
“八文?!?/p>
“太貴?!彼畔?,又拿另一包,“這個呢?”
“六文?!?/p>
“四文,不然我去別家?!?/p>
兩人扯了兩句,人群一擋,他已退到巷口,轉(zhuǎn)身就走。
沒走大道,他沿著城西小徑往山腳繞。雨小了些,但風(fēng)更冷了。他摸了摸懷里的布包,殘片還在發(fā)熱,像貼著一塊燒過的鐵。
走到半路,他停下,靠樹喘口氣。道種又動了——不是因為傷,是因為剛才那一幕。
黑袍人提到了“赤主”。
紅繩打的是雙魚結(jié)。
玉佩殘片會發(fā)光,且和凌幼薇的舊佩契合。
而那個灰袍弟子,是玄劍門外門執(zhí)事親自提拔的“勤勉弟子”。
他低頭看手,掌心干了,可皮膚底下那股勁還在,一漲一落,應(yīng)著心跳。
這不是巧合。
他想起老藥童的話:“銀光現(xiàn),情根動,小子,你麻煩才剛開始?!?/p>
當(dāng)時他還笑,現(xiàn)在知道,那不是玩笑。
他繼續(xù)往前走,腳步比進城時快。快到山腳時,他聽見身后有動靜——不是腳步,是布料擦過石頭的聲音。
他沒回頭,只把左手插進袖子,指尖掐住一道舊傷疤。那是斷魂崖摔下來時留的,現(xiàn)在不疼,但一緊張就會發(fā)麻。
身后那人沒跟太近,也沒走遠,像在等他出城。
葉無涯忽然拐進一片野林,七繞八繞,鉆到一處塌了半邊的石廟里。他蹲在神龕后,從裂縫往外看。
那人果然來了。
一身灰袍,袖口紅繩打結(jié),手里拎著個空藥盤。
葉無涯沒動。等對方走近廟門,他忽然從后方繞出,一腳踢翻門檻邊的陶罐。
“嘩啦”一聲,碎瓷飛濺。
灰袍人猛地轉(zhuǎn)身,手已摸向腰間。
葉無涯站在三步外,笑著拍了拍手:“又見面了。你這手抖的毛病,還沒治好?”
那人盯著他,眼神沒慌,反倒冷笑:“你跟著我?”
“是你跟著我才對?!比~無涯歪頭,“從城門開始,你就像塊膏藥。我說,你送藥送得挺勤啊,連城外都跑?”
“采購任務(wù),人人可查?!?/p>
“可你袖子上的繩子,和酒樓里那人一樣。”他往前半步,“巧不巧?”
灰袍人沉默一瞬,忽然抬手,掌心紅光一閃。
葉無涯早有準備,道種瞬間抽絲——那不是殺意,是恐懼,是怕暴露的慌亂。一絲青氣從心口涌出,籠住周身。
紅光撞上青氣,像雨打油紙,滑向兩邊。
灰袍人瞳孔一縮,轉(zhuǎn)身就跑。
葉無涯沒追。他站原地,看著那人消失在林子盡頭,才低頭看自己掌心——青氣已散,可道種還在轉(zhuǎn),像吃飽了似的,溫溫地貼著心口。
他摸了摸懷里的布包,殘片不燙了,光也滅了。
但他知道,這事兒沒完。
他轉(zhuǎn)身往山外走,路過一塊石碑,上面刻著“禁入”二字,字縫里積著雨水。他腳步一頓,想起老藥童說過:“有些路,走一次是運氣,走兩次是找死?!?/p>
可現(xiàn)在,有人已經(jīng)把路鋪到他腳下了。
他繼續(xù)走,天快黑時到了外門藥田邊界。田埂上沒人,只有風(fēng)卷著枯葉打轉(zhuǎn)。
他正要翻過矮墻,忽然聽見身后傳來一聲輕響。
不是腳步,是玉器相碰的脆音。
他猛地回頭。
月光剛破云而出,照在田埂上——一塊玉佩靜靜躺在泥里,紋路是云卷狐尾,中間一道裂痕,和他懷里的殘片,正好拼成完整的一塊。
他走過去,蹲下,手指剛碰到玉佩邊緣——
玉佩突然震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