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夫的梆子聲剛敲過三更,我就被一陣擂鼓般的砸門聲驚醒。
“陸九淵!開門!快他媽開門!”
門外是捕頭老王粗野的嗓門,帶著一股子濃得化不開的嫌惡。
我慢吞吞地從硬板床上坐起來,屋里彌漫著一股福爾馬林和尸體腐敗后殘留的混合氣味,尋常人聞一口就得把隔夜飯吐出來,我卻早已習慣。
這地方叫“停尸房”,其實就是大理寺后院最偏僻的角落,一間破屋,一口井,外加我這個不人不鬼的仵作。
京城里的人都說,我陸九淵天生一雙陰陽瞳,能跟死人說話,是不祥的災星。他們怕我,也需要我。
“來了來了,催魂呢?”我不耐煩地吼了一句,趿拉著鞋去開門。
門一開,老王那張油膩的臉就出現(xiàn)在眼前,他下意識地后退半步,用袖子捂住口鼻,好像我身上帶著瘟疫。
“城西,醉月樓,出大事了?!彼Y聲甕氣地說,“花魁紅牡丹死了,死狀……嘖,邪門得很。少卿大人點了名讓你去?!?/p>
少卿大人?
我心里咯噔一下。大理寺卿年邁多病,寺里的大小事務都由兩位少卿做主。其中一位是混日子的皇親國戚,另一位前陣子剛告老還鄉(xiāng)。
什么時候來了個新的?
“哪個少卿?”
“新來的,蕭明鏡蕭大人。”老王眼神躲閃,“總之你快點,大人在現(xiàn)場等著呢!”
說完,他像躲瘟神一樣,轉(zhuǎn)身就走,連多待一秒都不愿意。
我撇撇嘴,關上門,從床底下拖出我的吃飯家伙——一個破舊的木箱。
打開箱子,里面整齊地碼放著解剖刀、骨鋸、銀針,還有一把造型古樸的黃銅尺。他們都以為這只是一把用來量傷口的普通尺子,沒人知道它叫“千機尺”,是我陸家代代相傳的寶貝,當然,現(xiàn)在也只是被我當普通尺子用。
拿起箱子,我最后看了一眼鏡子里的自己。
一張沒什么血色的臉,眼下一圈淡淡的青黑,眼神沉得像一潭死水。每動用一次陰陽瞳,我的陽壽就會折損一分,這副鬼樣子,大概就是代價吧。
不過,也有補償。
我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每驗一具尸,我都能隨機偷走死者一項最強的能力。
尚書府胖廚子的絕頂?shù)豆?,被我用來切菜。飛檐走壁的江洋大盜,他的輕功讓我翻墻進出停尸房方便了不少。
就是不知道,這次這位花魁,能給我留下點什么好東西?琴棋書畫?還是……媚術(shù)?
我提著箱子,走入沉沉的夜色。
醉月樓是京城最有名的銷金窟,此刻卻燈火通明,被官兵圍得水泄不通。
我提著箱子,面無表情地穿過人群。那些平日里耀武揚威的衙役,一看見我,就像老鼠見了貓,紛紛向兩邊退開,給我讓出一條路。他們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恐懼和鄙夷。
我早習慣了。
一個管事模樣的中年人迎上來,他臉色煞白,顯然是嚇得不輕。
“陸……陸仵作……”他哆哆嗦嗦地說,“在……在天字一號房。”
我沒理他,徑直上了二樓。樓道里站滿了人,一見我來,瞬間鴉雀無聲。
在天字一號房門口,我看到了那個新來的“少卿大人”。
一個女人。
她穿著一身利落的緋色官袍,身姿挺拔如松,長發(fā)用一頂烏紗帽束起,只露出幾縷垂在耳邊。她的皮膚很白,是一種常年不見日光的冷白,襯得那雙眼睛越發(fā)黑亮,像兩顆浸在寒潭里的黑曜石。
她沒有像其他人一樣避開我,反而迎了上來,目光像兩把鋒利的刀子,從頭到腳將我刮了一遍。
“你就是陸九淵?”她的聲音和她的人一樣,清冷,干脆,不帶一絲多余的情緒。
“是?!蔽尹c頭,拎了拎手里的箱子。
“聽說,任何離奇的尸體,到你手里,都能找出死因。”她微微歪頭,眼神里帶著審視。
“拿錢辦事而已。”我敷衍道。
我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她耳朵上的一對翡翠耳墜吸引了。
那翡翠水頭極好,通體碧綠,在燈火下泛著溫潤的光澤。不知為何,只是看著它,我眼眶周圍那種常年伴隨的刺痛感,竟然緩解了幾分。
這玩意兒……是個寶貝。
“很好?!彼坪鯇ξ业膽B(tài)度不以為意,側(cè)身讓開路,“進去吧,讓我看看你的本事?!?/p>
我踏入房間,一股濃郁的甜香混合著血腥味,瞬間沖入鼻腔。
房間布置得極為奢華,地上鋪著西域來的長毛地毯,桌上擺著南海的珊瑚,墻上掛著名家的字畫。
而這一切的奢華,都成了眼前這幅詭異畫面的背景。
房間正中央,名滿京城的花魁紅牡丹,赤身裸體地躺在地毯上。
她的四肢以一種扭曲的姿態(tài)展開,鮮血從她心口的一個小孔里涌出,在她身下和周圍,精心繪制成一朵怒放的血色牡丹?;ò?、花蕊,甚至是滴落的露珠,都描摹得惟妙惟肖。
這哪里是兇案現(xiàn)場,這分明是一場血腥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
老王跟了進來,只看了一眼就扭過頭干嘔起來。
“邪門……太他媽邪門了……”
蕭明鏡卻面不改色,她走到尸體旁蹲下,仔細觀察著那朵血牡丹。
“一刀斃命,沒有掙扎痕跡。現(xiàn)場沒有打斗,門窗完好。兇手畫完這朵花,從容離開?!彼酒鹕?,看向我,“你怎么看?”
我放下箱子,戴上牛皮手套。
“看了才知道?!?/p>
我走到尸體邊,蹲下身。那股血腥味更濃了,還夾雜著一種奇異的香氣,和房間里熏香的味道不同,更清冷,更幽微。
我打開箱子,拿出那把千機尺。
蕭明鏡的目光落在了尺子上,“這尺子很特別?!?/p>
“祖?zhèn)鞯模砍叽绫容^準。”我隨口胡謅,開始按部就班地檢查尸體。
尸僵已經(jīng)形成,死亡時間應該在四個時辰前。身上除了心口的致命傷,沒有任何其他傷痕。指甲干凈,沒有搏斗留下的皮屑。
一切都指向熟人作案,一擊致命。
但我知道,這些陽間的線索,都是表象。真正的秘密,藏在死人的眼睛里。
我伸出手指,準備觸碰紅牡丹的眼皮。
“等等?!笔捗麋R突然出聲。
我抬頭看她。
“你的驗尸方法,就是閉著眼睛摸一下?”她的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
我心里冷笑。你知道個屁。
“蕭大人,死人是不會騙人的?!蔽覊旱吐曇簦弥挥形覀儍扇四苈牭降囊袅空f,“有時候,用眼睛看,反而會被騙?!?/p>
說完,我不再理會她,兩根手指輕輕搭在了紅牡丹冰冷的眼皮上。
來了。
一股陰寒刺骨的冷意,瞬間從我的指尖竄遍全身!
我的世界,剎那間褪去了所有色彩,變成了黑白灰三色。耳邊傳來無數(shù)鬼魅的嘶吼和哀嚎,像無數(shù)根鋼針,瘋狂地扎進我的腦海。
劇痛!
撕心裂肺的痛!
我死死咬住牙,額頭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間浸濕了后背。
不能交出來,絕對不能被發(fā)現(xiàn)。
在無盡的黑暗和痛苦中,一幕幕破碎的畫面,開始在我眼前閃現(xiàn)。
……
房間里,熏香裊裊。
紅牡丹穿著輕薄的紗衣,笑靨如花地給一個男人倒酒。
男人的臉被一團迷霧籠罩,看不真切。但我能看到他手上戴著一枚碩大的白玉扳指,拇指上還有一道陳年舊疤。
他沒有喝酒,只是靜靜地看著紅牡丹,眼神溫柔得能滴出水來。
“阿月,你今天真美。”男人的聲音很嘶啞。
紅牡丹,不,阿月,嬌羞地低下頭,“能得大人垂青,是阿月的福氣?!?/p>
男人笑了笑,從懷里拿出一個小巧的鎏金香爐。
“我為你調(diào)了新的香,你聞聞看。”
他打開香爐,一股奇異的香氣彌漫開來。
阿月深深吸了一口,臉上露出迷醉的神情。
“好香……這味道,奴家從未聞過……”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眼神開始渙散。
男人站起身,走到她身后,輕輕抱住她。
“是啊,這是我專門為你調(diào)的‘合歡散’?!彼麥愒谒叄瑴厝岬氐驼Z,“不過,不是讓你快活的,是送你上路的?!?/p>
阿月的身體一僵,臉上的迷醉瞬間變成了驚恐。
她想掙扎,卻發(fā)現(xiàn)渾身使不上一絲力氣。
“為……為什么……”
“因為,你需要變成一朵更美的花?!蹦腥藦男渲谐槌鲆话驯∪缦s翼的短刀,刀鋒在燈下閃著寒光。
“別怕,很快就好?!?/p>
他握著刀,精準地,溫柔地,刺入了阿月的后心。
……
畫面到此為止。
我猛地抽回手,像被燙到一樣,整個人向后踉蹌了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世界恢復了色彩,但那種深入骨髓的陰寒和劇痛,還在四肢百骸里流竄。
“喂!你沒事吧?”老王被我嚇了一跳。
蕭明鏡一個箭步?jīng)_到我面前,蹲下身,眼神銳利地盯著我,“你看到了什么?”
她又問了這個問題。
我抬起頭,視線模糊,正好對上她那雙漆黑的眸子。她的臉離我很近,近到我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氣。
還有……她耳垂上那對翡翠耳墜散發(fā)出的,一股清涼的氣息。
這股氣息,像一股清泉,緩緩流過我灼痛的經(jīng)脈,將那股陰寒之氣壓制了下去。
舒服……
我下意識地,想要靠得更近一些。
“說話!”蕭明鏡見我不語,語氣變得嚴厲起來。
我晃了晃腦袋,強迫自己清醒過來。
“沒什么……老毛病,看見血就有點暈?!蔽曳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就在這時,一股全新的感覺,涌入了我的腦海。
不是刀工,不是輕功。
是嗅覺。
我的鼻子,仿佛在瞬間被徹底打通、重塑、強化了千萬倍。
房間里那股甜膩的熏香,在我鼻子里瞬間被分解成了幾十種不同的香料:沉香、檀香、龍涎香、麝香……每一種的產(chǎn)地、年份,甚至炮制的手法,我都一清二楚。
空氣中,衙役們身上的汗味,脂粉的香氣,木頭發(fā)霉的味道,混雜在一起,形成一幅無比清晰的氣味地圖。
我甚至能聞到,老王早上吃的是韭菜包子。
而那股從香爐里飄出的,之前被我忽略的奇異香氣,此刻在我的鼻子里,變得無比清晰,無比……致命。
那是鶴頂紅、七步蛇涎、西域金蛛毒,混合了至少十二種罕見草藥煉制而成的奇毒。
這種毒,不會立刻要人命,只會麻痹人的四肢和神經(jīng),讓人在極度清醒的狀態(tài)下,感受所有的痛苦,卻無法做出任何反抗。
好狠的手段。
我獲得了一項新能力——聞香識毒。
這花魁,生前怕不是個調(diào)香大師吧?
“陸九淵。”蕭明鏡的聲音將我的思緒拉了回來,“你暈血,當什么仵作?如果你給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我現(xiàn)在就摘了你的差事?!?/p>
她的眼神冰冷,沒有一絲開玩笑的意思。
我看著她,突然笑了。
“蕭大人,別急?!蔽易叩侥莻€鎏金香爐前,用銀針挑起一點香灰,放在鼻尖輕輕一嗅。
“這香,有問題?!?/p>
“哦?”蕭明鏡挑眉,“有什么問題?”
“這香名叫‘醉生夢死’,是三十多種名貴香料合制而成。但里面,多了一味東西?!蔽翌D了頓,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一味能讓人渾身麻痹,動彈不得的毒藥?!?/p>
“紅牡丹不是沒有掙扎,是根本無法掙扎。”
房間里一片死寂。
老王和其他衙役都用一種看怪物的眼神看著我。
蕭明鏡的眼中,也終于露出了一絲驚訝。
“你怎么知道?”她追問,“你只是聞了一下?!?/p>
“我爹以前是個走方的郎中,教過我一些辨別藥材的法子?!蔽颐娌桓纳爻吨e,“這味道,錯不了?!?/p>
“那你還發(fā)現(xiàn)了什么?”她顯然不完全相信我的說辭,但也沒有繼續(xù)深究。
我想起那片迷霧中的男人,和他拇指上的疤。
“兇手,是個男人。慣用左手,右手拇指上有一道陳年刀疤。”我說。
“你怎么知道?”這次連老王都忍不住問了。
“很簡單?!蔽易叩绞w旁,指著心口那個小小的傷口,“這個傷口,創(chuàng)口平整,角度刁鉆,只有左手持刃,從背后以這個姿勢捅進來,才能造成。而且,你們看這里?!?/p>
我指向紅牡丹左肩上一個幾乎看不見的淤青。
“這是被拇指按壓形成的。從形狀和深度看,按住她的人,右手拇指上必然有凸起的疤痕組織?!?/p>
這套說辭,是我在看到畫面的瞬間,就在腦子里編好的。
用陰陽瞳看到的結(jié)果,再倒推出一個合情合理的陽間邏輯。這是我的生存之道。
蕭明鏡的眼中,閃過一抹激賞。
她快步走到尸體邊,仔細查看了我指出的地方,點了點頭。
“沒錯。觀察入微,邏輯縝密?!彼酒鹕?,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陸九淵,你比我想象的,更有意思。”
我沒說話,只是覺得眼前的眩暈感又加重了。
陰陽瞳的反噬,還在持續(xù)。
我的身體開始微微發(fā)晃,冷汗一層層往外冒。
不行,得想辦法靠近她……靠近那對耳墜。
我假裝一個趔趄,朝著蕭明鏡的方向倒了過去。
“小心!”
她下意識地伸手扶住我。
我的手臂,不偏不倚地“撞”在了她的肩膀上,頭也順勢歪向她的耳邊。
那一瞬間,一股清涼溫潤的氣息,從那對翡翠耳墜上涌出,鉆入我的身體。
那感覺,就像三伏天喝了一碗冰鎮(zhèn)酸梅湯,從頭爽到腳。盤踞在我腦海里的陰寒和劇痛,瞬間被驅(qū)散了大半。
太舒服了。
我?guī)缀跻胍鞒雎暋?/p>
“你……”
蕭明鏡顯然沒料到我會突然倒向她,身體一僵,耳根泛起一絲可疑的紅暈。
她想推開我,但我像一塊牛皮糖一樣黏著她,貪婪地吸收著那股能救命的清涼之氣。
“陸仵作,請你自重!”她的聲音帶上了一絲羞惱。
周圍的衙役們都看傻了。
誰他媽見過敢對上官動手動腳的仵作?還是個男人對女上官!
我當然知道這很離譜,但沒辦法,保命要緊。
“抱歉,蕭大人?!蔽已b出一副虛弱的樣子,從她身上爬起來,順便在她耳邊,用只有她能聽到的聲音,又補充了一句。
“大人,這‘醉生夢-死’的熏香配方,我好像在哪里見過?!?/p>
“在哪?”她立刻被轉(zhuǎn)移了注意力。
“二十年前,宮里曾經(jīng)失蹤過一批秀女。據(jù)說,當時負責調(diào)教她們的教習姑姑,最擅長的,就是調(diào)制這種安神香。”
我看著她的眼睛,緩緩說出從紅牡丹記憶碎片里挖出的,最關鍵的信息。
“而那位教習姑姑,后來成了宮里最受寵的……李貴妃?!?/p>
蕭明鏡的瞳孔,猛地一縮。
一件青樓花魁的命案,竟然牽扯到了當朝貴妃。
這案子,水深了。
她看著我,眼神復雜。有震驚,有懷疑,但更多的是一種找到了同類的興奮。
“陸九淵?!彼龎旱吐曇?,“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猜的?!蔽疫肿煲恍Γ冻鲆豢诎籽?,“我這個人,就喜歡瞎猜?!?/p>
我知道她不信,但我更知道,她現(xiàn)在需要我。
需要我這個能和死人“說話”的怪物。
“把香爐和剩下的香灰,全部帶回大理寺?!笔捗麋R立刻下令,恢復了她少卿的威嚴,“封鎖現(xiàn)場,所有相關人等,一律帶回去審問!”
“是!”
衙役們立刻行動起來。
蕭明鏡轉(zhuǎn)身,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你,跟我回大理寺。這件案子,由你我二人全權(quán)負責。在我結(jié)案之前,你哪兒也不許去。”
這算是……被軟禁了?
我無所謂地聳聳肩。反正停尸房就是我的家。
跟著她走出醉月樓,外面的冷風一吹,我打了個哆嗦。
陰陽瞳的反噬雖然被暫時壓制,但身體的虧空卻是實打?qū)嵉?。每一次勘驗,都像大病一場?/p>
“你很冷?”蕭明鏡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有點。”
她沉默了一下,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風,遞給我。
“穿上。”她的語氣不容置喙,“在我查明真相之前,你不能死。”
我看著手里的披風,上面還殘留著她的體溫和那股淡淡的皂角香。
我心里有點發(fā)毛。
這女人,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打一巴掌給個甜棗?
還是說,她已經(jīng)開始懷疑我的能力,想把我放在身邊,隨時監(jiān)視?
“多謝大人。”我把披風裹在身上,那股好聞的味道和翡翠的清涼氣息混合在一起,讓我精神一振。
回到大理寺,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
蕭明鏡直接把我?guī)У搅怂暮炑悍?,而不是讓我回那個陰森的停尸房。
簽押房很寬敞,布置得卻很簡單,除了一張巨大的書案和滿墻的卷宗,再無他物。
她讓下人給我上了一碗熱騰騰的姜茶,然后就把自己埋進了卷宗里。
我捧著姜茶,暖意從手心傳到四肢百骸,那種被掏空的虛弱感才稍稍緩解。
我打量著她。
她坐在燈下,眉頭緊鎖,手指飛快地在二十年前的秀女失蹤案卷宗上翻閱著。專注,認真,像一頭盯上了獵物的豹子。
我忽然覺得,這個女人或許沒那么討厭。
至少,她是我見過的第一個,不把我當怪物,而是當“工具”來看的人。
只要有用,她就不會讓我死。
這就夠了。
“找到了?!彼蝗婚_口,從一堆發(fā)黃的卷宗里抽出一本。
“二十年前,秀女失蹤案,一共失蹤了三十六人。當時負責此案的,是刑部尚書,張讓。”她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著我,“但是,卷宗里記錄,所有秀女都死于一場意外的火災,尸骨無存,草草結(jié)案?!?/p>
“有意思?!蔽曳畔虏柰?,“一場火,燒死了三十六個大活人,一個都沒跑出來?”
“這正是疑點所在?!笔捗麋R把卷宗推到我面前,“而且,我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事?!?/p>
“什么?”
“這位刑部尚書張讓,他的原配夫人,正是李貴妃的親姐姐。而他的仕途,也是從李貴妃入宮之后,才開始平步青云的。”
一條線,串起來了。
二十年前的失蹤案,當今的貴妃,手握大權(quán)的刑部尚書。
還有那個神秘的,慣用左手、拇指有疤的兇手。
“那個兇手,會是他嗎?”我問。
“不知道?!笔捗?new 鏡搖頭,“但張讓,是第一個要查的人?!?/p>
她站起身,在房間里來回踱步,身上的官袍隨著她的動作,劃出凌厲的弧線。
“但是,他現(xiàn)在是刑部尚書,正二品大員。沒有鑿鑿證證據(jù),我們動不了他?!彼O履_步,看向我,“陸九淵,我需要你再做一件事。”
“什么事?”我心里有種不祥的預感。
“我要你,再去驗一具尸體。”
“誰的?”
“二十年前,那場所謂‘火災’里,第一個被發(fā)現(xiàn)的‘尸體’?!笔捗麋R的眼中,閃爍著危險而興奮的光芒,“當年負責驗尸的,是一個老仵作。他驗完尸第二天,就全家溺死在自家井里。官方的說法是,他失足落水,家人為救他也跟著掉了下去?!?/p>
“一門四口,死在一口井里?”我嗤笑一聲,“這借口,糊弄鬼呢?”
“沒錯?!笔捗麋R點頭,“所以,我懷疑,那個老仵作,當年一定發(fā)現(xiàn)了什么。我花了很大力氣,才找到他家的祖墳。我要你,開棺驗尸。”
開棺驗尸!
還是二十年前的陳年舊尸!
我頭皮一陣發(fā)麻。
勘驗新死的尸體,都讓我去掉半條命。去驗一具埋了二十年的骸骨,那得是什么感覺?骨頭里還能殘留什么畫面?
更重要的是,那股陰氣的反噬,絕對比這次猛烈百倍。
到時候,光靠她那對耳墜,還能不能壓得?。?/p>
“蕭大人,這可是掘人祖墳,被抓到是要殺頭的?!蔽以噲D推脫。
“我擔著?!彼卮鸬酶纱嗬洹?/p>
“那具尸體都爛成骨頭了,不一定能看出什么?!?/p>
“那是你的事?!彼⒅遥瓣懢艤Y,別忘了,你現(xiàn)在是我的‘人’。我說什么,你做什么?!?/p>
我看著她那張不容置疑的臉,心里把她罵了一萬遍。
這女人,絕對是我的克星。
但我別無選擇。
“好?!蔽乙е傈c頭,“不過,我有個條件?!?/p>
“說。”
“開棺的時候,你必須在場。而且,要離我近一點?!?/p>
我死死盯著她耳朵上的翡翠耳墜。
蕭明鏡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我的意思。
她的臉頰,又一次泛起可疑的紅暈,但很快就被她用冰冷的神情掩蓋了下去。
“可以?!彼龔难揽p里擠出兩個字。
這個夜晚,注定無眠。
我看著窗外漸漸泛白的天色,心里卻是一片冰冷。
我知道,從我踏入醉月樓的那一刻起,我的生活,就被徹底改變了。
我被卷入了一個巨大的旋渦。
這個旋渦的中心,是皇宮,是權(quán)勢,是二十年前的秘密。
而我,一個只想在停尸房里茍活的仵作,卻成了那個最關鍵的棋子。
真他媽的……刺激。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那是一雙解剖過無數(shù)尸體的手,冷靜、穩(wěn)定。
但現(xiàn)在,它掌握了一項新的能力。
聞香識毒。
或許,這不僅僅是一項能力。
它是一把鑰匙,一把能打開潘多拉魔盒的鑰匙。
而我,已經(jīng)握住了它。月色如鉤,寒氣從窗縫里鉆進來,像一條條冰冷的小蛇,纏繞在我身上。
我一夜沒合眼,腦子里反復盤算著這次掘墳的風險。
陽間的律法,陰間的反噬,哪一個都足以讓我死無葬身之地。
可蕭明鏡那女人,她根本不在乎。
她像一團燃燒的業(yè)火,為了所謂的真相,可以燒掉一切,包括我。
天蒙蒙亮的時候,她的人就來了。
不是大理寺的官差,而是兩個穿著粗布短打的漢子,沉默寡言,眼神卻像鷹一樣銳利。
他們搬來一個沉重的木箱,打開來,里面是嶄新的鐵鍬、繩索,甚至還有幾瓶烈酒和一疊黃紙。
“準備得挺周全?!蔽移沉艘谎?,語氣里帶著幾分嘲弄。
蕭明鏡換下了一身官袍,穿著利落的黑色勁裝,長發(fā)高高束起,更顯英氣。
她沒理會我的怪話,只是遞過來一個油紙包。
“吃了它。”
里面是兩個滾燙的肉包子。
我確實餓了,也不客氣,抓起來就啃。
她看著我狼吞虎咽的樣子,眼神有些復雜,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還是化作一聲冷哼。
“今晚子時動手。你好好休息,養(yǎng)足精神。”
說完,她轉(zhuǎn)身就走,沒有半點拖泥帶水。
我看著她的背影,心里罵道:真是個只會發(fā)號施令的女人。
但不知為何,手里的肉包子,似乎更香了。
……
夜色深沉,伸手不見五指。
一輛不起眼的青布馬車,在寂靜的官道上顛簸前行。
車廂里,我和蕭明鏡相對而坐,空間狹小得能清晰聽見彼此的呼吸。
我能感覺到,一股若有若無的清涼氣息,從她耳朵上的翡翠耳墜散發(fā)出來,讓我煩躁的心緒平復不少。
我索性閉上眼,裝作假寐,實際上卻將全部心神都集中在那對耳墜上。
這玩意兒,可是我的保命符。
“你看夠了沒有?”
她冰冷的聲音突然響起,打破了車廂里的沉寂。
我睜開眼,對上她那雙帶著薄怒的眸子。
“蕭大人誤會了,”我面不改色地胡扯,“我是在想,大人這身打扮,要是被刑部的人撞見,會怎么編排。大理寺少卿夜盜人墳,這新聞夠京城百姓聊上半年的?!?/p>
她果然被我轉(zhuǎn)移了注意力,臉色沉了下去。
“管好你自己的嘴?!?/p>
“我的嘴自然是嚴實的,”我話鋒一轉(zhuǎn),身體微微前傾,壓低了聲音,“但我的命,可就不好說了。蕭大人,你最好祈禱這次能有點收獲,不然我這條小命折進去,做鬼也不會放過你?!?/p>
我的目光,再次落到她的耳墜上,意有所指。
她胸口微微起伏,顯然是氣得不輕,但終究沒有發(fā)作。
她需要我。
這個認知,讓我心里產(chǎn)生了一絲病態(tài)的快感。
馬車在城外一處荒僻的山腳下停住。
那兩個漢子早已等候在此。
這里是一片亂葬崗,四處都是歪斜的墓碑和叢生的野草,夜風吹過,發(fā)出嗚嗚的聲響,像是無數(shù)冤魂在哭泣。
“就是這里?!笔捗麋R指著一處幾乎被雜草完全覆蓋的小土包。
墓碑已經(jīng)斷裂,上面的字跡也模糊不清,但依稀能辨認出“王氏”二字。
就是那個老仵作的祖墳。
兩個漢子二話不說,拿起鐵鍬就開始挖。
泥土翻飛,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的土腥味。
我站在一旁,默默拿出了我的勘驗箱。
打開箱子,我拿出那把跟隨我多年的千機尺。
在慘白的月光下,尺身上鐫刻的細密花紋,似乎在緩緩流動,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
我握緊它,尺身冰涼的觸感,讓我稍稍心安。
“哐當!”
一聲悶響,鐵鍬碰到了硬物。
“大人,挖到了!”
棺材出土了。
那是一口薄皮柳木棺,經(jīng)過二十年的地氣侵蝕,已經(jīng)腐朽不堪,黑色的棺木上布滿了青綠色的霉斑。
當棺蓋被撬開的那一刻,一股難以形容的惡臭,混合著濃郁的陰氣,猛地噴涌而出!
那兩個漢子猝不及awesome,當場就吐了出來。
我早有準備,立刻屏住呼吸,但那股陰氣還是無孔不入地鉆進我的身體。
“呃……”
我悶哼一聲,感覺像是被一柄冰錐狠狠刺入腦海,眼前陣陣發(fā)黑,五臟六腑都攪在了一起。
這股反噬,比醉月樓那次,強了十倍不止!
“過來!”我沖著蕭明鏡低吼一聲,聲音都變了調(diào)。
她顯然也感受到了那股不同尋常的寒意,臉色煞白。
聽到我的吼聲,她沒有絲毫猶豫,一個箭步?jīng)_到我身邊,緊緊挨著我。
她身上那股獨特的冷香,混合著翡翠耳墜散發(fā)的清涼氣息,像一道堤壩,堪堪擋住了那洶涌而來的陰寒。
我大口喘著粗氣,感覺自己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
媽的,玩脫了。
我強撐著站穩(wěn),看向棺材里。
里面只剩下一具黑褐色的骸骨,蜷縮在一起,上面還掛著幾縷腐爛的布條。
這就是那個老仵作。
我深吸一口氣,對蕭明鏡說:“我要開始了。記住,無論發(fā)生什么,都別離開我半步?!?/p>
她的身體僵了一下,點了點頭,聲音有些干澀:“好。”
我不再多言,戴上手套,一手提著燈籠,一手握著千機尺,俯身湊近棺材。
當我的指尖,觸碰到那具骸骨頭骨的瞬間——
轟!
整個世界在我眼前分崩離析。
無盡的黑暗和冰冷,瞬間將我吞噬。
我的意識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地拽進了一個混亂的旋渦。
破碎的畫面,在我腦中瘋狂閃爍。
【畫面一】
一間昏暗的驗尸房。
老仵作佝僂著背,正對著一具燒焦的尸體。
他用驗尸針,小心翼翼地撥開焦黑的皮肉,忽然,他的動作停住了。
他在焦尸的喉嚨深處,發(fā)現(xiàn)了一枚細如牛毛的銀針!
這不是火災!是謀殺!
【畫面二】
深夜,老仵作的家里。
一個穿著錦衣的年輕人,將一袋沉甸甸的金子推到他面前。
那張臉,赫然是二十年前的刑部尚書,周世明!
“王伯,這件事,就當沒發(fā)生過。這些錢,夠你下半輩子衣食無憂。”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老仵作看著金子,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掙扎,但最終,他還是搖了搖頭,將錢袋推了回去。
“人命關天,這錢,我不能收?!?/p>
周世明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畫面三】
月黑風高。
老仵作家的院子里,水井邊。
周世明站在一旁,渾身抖得像篩糠。
他的身邊,站著一個全身籠罩在黑袍里的人影,那人影仿佛沒有實體,只是一團扭曲的陰影。
黑影伸出一只干枯得如同雞爪的手,輕輕一推。
“噗通!”
老仵作的兒子,連驚叫都沒來得及發(fā)出,就掉進了井里。
緊接著,是他的兒媳,是他年幼的孫子,最后,是他自己。
一家四口,在絕望的掙扎中,被活活溺死。
自始至終,周世明都只是一個旁觀者。一個被嚇破了膽的懦夫。
而那個黑影,在做完這一切后,只是發(fā)出了一陣無聲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然后便憑空消失了。
【畫面四】
臨死前,老仵作最后的執(zhí)念。
不是他的家人,也不是兇手。
而是他家廚房里,那塊最不起眼的灶臺。
他用盡最后力氣,將那枚從焦尸喉嚨里取出的銀針,藏進了灶臺下的一塊松動的青磚里。
這是他留下的,唯一的證據(jù)。
……
“??!”
我慘叫一聲,猛地從那無盡的幻覺中掙脫出來,整個人向后倒去。
一雙有力的手臂,及時扶住了我。
是蕭明鏡。
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鼻子里、嘴里全是血腥味,眼前一片模糊,耳朵里嗡嗡作響。
我的陽壽,我的生命力,在剛才那短短一瞬間,被瘋狂地抽走。
“陸九淵!你看到了什么?”蕭明鏡的聲音里,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急切。
我抬起頭,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沖她咧嘴一笑,牙齒上都沾著血沫。
“我看到了……證據(jù)?!?/p>
我喘息著,將那些破碎的畫面,用最簡潔的語言告訴了她。
當聽到那個神秘的聲音時,她的瞳孔猛地一縮。
“周世明……他只是個棋子?!蔽姨撊醯卣f,“真正殺人滅口的,是另一個人?!?/p>
蕭明鏡的臉色,變得無比凝重。
一個能讓二十年前的周世明甘當走狗,一個能神不知鬼不覺滅人滿門的神秘人。
這個案子,比我們想象的,還要深不見底。
就在這時,一股奇異的暖流,忽然從我的腦海深處涌現(xiàn)。
不是那種獲得廚藝或者輕功的體感,而是一種純粹的、精神層面的改變。
【獲得技能:過目不忘。】
【技能說明:死者王二狗,一生為人謹慎,記憶力超群,能記住驗過的每一具尸體、每一處傷痕的細節(jié)。你獲得了他這項天賦?!?/p>
我愣住了。
過目不忘?
這他媽……簡直是為仵作量身定做的神技!
我再次看向那具骸骨,剛才看到的那些破碎畫面,瞬間在我腦中變得清晰無比,每一個細節(jié)都纖毫畢現(xiàn)。
老仵作藏針的那塊青磚,上面的紋路、缺口,都烙印在了我的腦子里。
“走,”我掙扎著站起來,目光灼灼地看著蕭明鏡,“去老仵作家!”
“現(xiàn)在?”
“對,就是現(xiàn)在!”我斬釘截鐵地說,“去晚了,我怕就來不及了!”
我有一種強烈的預感。
當我們開始掘墳的時候,那個隱藏在暗處的黑影,或許……已經(jīng)有所察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