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瑾巡查后的幾日,信使房的氣氛依舊如同繃緊的弓弦。人人自危,交談聲壓得極低,動作間都透著一股過分的小心翼翼。以往那些試圖多塞幾個銅板讓信件走得快些的請托,也幾乎絕跡。
蘇錦兒卻在這片壓抑的寂靜中,悄然睜開了另一雙眼睛。
她依舊低調(diào)、勤勉、守規(guī)矩,遞送信件時從不東張西望,應(yīng)對問詢時語氣恭順平和。但她的心神感官,卻以前所未有的敏銳度擴張開來。
她開始有意識地記憶:
麗景宮的張婕妤,母家勢大,幾乎每隔兩日便有厚厚的家書送入,信封華麗,用的都是上好的徽墨,帶著濃郁的香氣。而每次送來時,那位趾高氣揚的大宮女眼角眉梢都帶著幾分掩不住的得意。錦書記下了頻率和那宮女的神情變化。
與之相反,住在凝香閣的劉寶林,父親似乎只是個地方小官,家書稀疏,且信封寒酸。每次來問信時,她的貼身小宮女總是怯生生的,眼底帶著期盼和焦慮。錦書也記下了。
她還注意到,曹瑾手下幾個得意的小太監(jiān),時常會“偶然”出現(xiàn)在信使房附近,或是與掌事太監(jiān)“閑談”幾句,目光卻似有似無地掃過那些待送的信件。其中一個叫小祿子的,尤其活躍,眼神閃爍,最愛打探各宮娘娘的喜好和動靜。
這些看似無關(guān)緊要的碎片,被她一點點收集起來,默默拼湊著深宮之下的人情冷暖與勢力版圖。
這日,她給一位負(fù)責(zé)打掃御花園偏僻區(qū)域的老宦官送家信。那老宦官接到信時,雙手顫抖,老淚縱橫,反復(fù)摩挲著信封,喃喃說著“兒啊,總算有消息了”。
錦書心中微酸,正欲離開,卻聽那老宦官哽咽道:“……多謝姑娘……只是……只是近日不知為何,份例里的炭火短了不少,這把老骨頭,夜里實在難熬……”
宮中克扣份例是常事,尤其是對這些無依無靠的老弱內(nèi)侍。
錦書腳步頓住。她想起前幾日偶然聽到尚宮局兩位女史閑聊,提及負(fù)責(zé)分發(fā)冬日用度的太監(jiān)似乎與采買上的某人有齟齬,故意卡著一些無關(guān)緊要之人的份例,以示刁難。
一個念頭電光石火般掠過腦海。
她轉(zhuǎn)過身,聲音放得極輕,確保只有老宦官能聽見:“公公莫急。奴婢前日似乎聽尚宮局的姐姐們提起,或許是分發(fā)記錄上出了些差錯。您明日巳時初刻,不妨再去一趟庫房,找一位姓王的女史問問,她或許能幫您查查底檔。”
她說得模糊,并未保證什么,只提供了一個可能的方向和具體的時間、人名。老宦官渾濁的眼中頓時燃起一絲希望,連聲道謝。
錦書微微頷首,迅速離開,心跳卻有些快。這是一次冒險。她利用了無意中聽到的信息,干預(yù)了本與她無關(guān)的事。
翌日傍晚,她再次路過那片區(qū)域時,那老宦官竟等在路邊,一見她便激動地作揖,壓著聲音道:“姑娘!多謝!多謝您!王女史真幫我查了,補了炭火!還多給了些!說是……說是記錄疏漏!”
他哆嗦著從懷里掏出兩個干癟的蘋果,硬要塞給錦書:“不值錢的東西,姑娘別嫌棄……”
錦書推拒不過,最終收下了一個。那蘋果的觸感粗糙冰涼,卻讓她心頭第一次涌起一股奇異的暖流和力量感。她并非只能被動送信,她似乎……真的能利用所知,改變一些微小的不公。
這微不足道的成功,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心中漾開圈圈漣漪。
又過了兩日,她去給一位住在離畫院不遠(yuǎn)宮苑的嬪妃送信。返回時,恰見顧懷舟獨自一人坐在廊下,對著遠(yuǎn)處一片蕭索的竹林鋪紙研墨,似乎準(zhǔn)備作畫。
他今日未穿官服,只一件半舊的月白色長衫,更顯得身姿清瘦孤直。
錦書本欲低頭快步走過,卻不想他忽然開口,聲音依舊平淡:“今日可有西苑那邊的信?”
西苑,便是林才人住處的大致方向。
錦書停下腳步,垂眸答道:“回畫師大人,今日并無那邊的信件。”
顧懷舟“嗯”了一聲,并未抬頭,筆尖蘸墨,似在隨意勾勒竹枝。沉默了片刻,他忽然又問:“你似乎常去各處送信,可曾見過一種產(chǎn)自滇南的紫瑛砂?”
錦書一怔,謹(jǐn)慎回答:“奴婢只識得尋常朱砂,未曾聽過紫瑛砂?!?/p>
“一種罕見的紫色顏料,色澤沉靜,適于畫深秋之景?!鳖檻阎鄣?,筆下未停,“宮內(nèi)畫院庫房也無存貨。若你日后出宮,或有機會路過宮外北市‘彩云軒’,可否替我留意一問?若有,替我?guī)б粌苫貋??!?/p>
他從一旁拿起一個小巧的錦囊,放在廊凳上:“這是定金和預(yù)估的銀錢?!?/p>
錦書心中瞬間閃過無數(shù)念頭。他是在真的尋找顏料?還是又一次試探?彩云軒……她記得那似乎是一家頗有名氣的顏料鋪子,但也聽聞其背后東家關(guān)系復(fù)雜。
她若答應(yīng),便是私相授受,替他夾帶宮外之物,犯了宮規(guī)。若被曹瑾的人發(fā)現(xiàn)……
但她若拒絕,是否會得罪這位看似孤冷、卻隱約讓人覺得不簡單的畫師?而且,他提及的“西苑”和“出宮”,是否別有深意?
短短一瞬,她已權(quán)衡利弊。
她上前一步,并未立刻去拿錦囊,而是先行了一禮,聲音平穩(wěn)道:“畫師大人有需,奴婢若恰巧得令出宮辦差,路過那彩云軒,自當(dāng)為您留意一問。若確有此物,奴婢再回來稟告大人,由大人定奪是否采買。至于銀錢,屆時再付不遲?!?/p>
她答應(yīng)留意,卻將“夾帶”的責(zé)任摘得干凈,只充當(dāng)一個問詢的中人,且是否購買的決定權(quán)仍交回顧懷舟手中。規(guī)矩上滴水不漏,卻也未完全拒絕他的請求。
顧懷舟筆下微微一滯,終于抬眸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依舊清冷,卻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訝異和……審視。
他收回目光,重新專注于畫紙,只淡淡吐出一個字:“可?!?/p>
錦書這才上前,拿起那個錦囊。入手微沉,銀錢顯然給得只多不少。
她不再多言,行禮告退。走出很遠(yuǎn),仍能感覺到背后那道清冽的目光似乎并未完全離開。
她握緊了手中的錦囊,指尖感受到銀錢的硬朗輪廓。
風(fēng)險與機遇,如同光與影,在這深宮中始終相伴。曹瑾的陰影籠罩之下,她這只小小的信使,卻開始嘗試著,伸出觸角,小心翼翼地編織起屬于自己的、微弱卻可能至關(guān)重要的網(wǎng)。
而那名為紫瑛砂的顏料,究竟會是普通的畫材,還是卷入另一場風(fēng)波的開始?她不得而知,只能步步為營。
錦囊里的銀錢比預(yù)想的多不少,沉甸甸地墜在蘇錦兒的袖袋里,也墜在她的心上。顧懷舟的委托像一顆投入靜湖的石子,漣漪散去后,留下的卻是更深的思量。
她并未立刻行動。曹瑾的警告如同懸頂之劍,她需要絕對的安全渠道。幾日觀察后,她鎖定了一個人——小允子。
小允子年紀(jì)不大,在雜役房當(dāng)差,負(fù)責(zé)一部分外宮區(qū)域的灑掃,偶爾也能跟著采辦的隊伍出宮,機靈卻因沒什么背景而常被欺壓,最重要的是,錦書曾無意間撞見他偷偷將省下的饅頭帶給一個餓得偷哭的小太監(jiān)。那點未泯的善心,讓她覺得或許可以一試。
這日午后,她算準(zhǔn)小允子獨自當(dāng)值的空隙,在一條僻靜宮巷“偶遇”了他。
“允公公?!卞\書輕聲喚道。
小允子嚇了一跳,見是她,忙賠笑:“原來是錦書姐姐,有何吩咐?”
錦書左右看看,壓低了聲音:“有樁小事,不知允公公有否門路?”她頓了頓,觀察著他的神色,“聽聞宮外北市‘彩云軒’的顏料極好,我想托人買些便宜的朱砂和石青,自己描個花樣,只是……出宮不易,銀錢也有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