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叫頭遍時,劉軒正陷在混沌的夢里。夢里他坐在大學(xué)宿舍的電競椅上,左手按著機械鍵盤,右手握著鼠標(biāo),屏幕上跳動的代碼突然變成了沈知言那枚刻著云紋的令牌,金光一閃,獵馬的嘶鳴穿透耳機炸響, 他猛地睜開眼,后腦的傷口被震得突突作痛。
窗外的天剛洇開一抹淺藍(lán),像塊被清水洗過的靛青布。藥鋪后院的老槐樹影在粗布帳子上搖晃,蟬鳴聲已經(jīng)起了頭,先是三五只試探著亮嗓,接著便匯成鋪天蓋地的合唱,把窗欞都震得微微發(fā)顫。劉軒盯著帳頂?shù)难a丁發(fā)了半晌怔,昨夜被馬蹄驚出的冷汗仿佛還黏在后背,掌心那錠銀子消失時的冰涼觸感也異常清晰。
“不是夢?!?他喃喃自語,指尖摸到牛仔褲膝蓋的破洞,邊緣的毛邊勾住指甲。這才想起自己連鞋都只剩一只,光著的左腳掌在稻草堆上蹭了蹭,沾了滿腳細(xì)碎的草屑。
帳子外傳來銅瓢碰石槽的輕響,混著老郎中咳嗽的聲音。劉軒慌忙坐起身,T 恤上 “M 校計算機系” 的字樣被晨露浸得發(fā)皺,倒像是用朱砂寫的古怪符咒。他對著帳子上的破洞理了理頭發(fā),突然想起高中時歷史老師總說 “腹有詩書氣自華”,自己這副面相、手上沒什么老繭的,細(xì)皮嫩肉的在古代大概真能混個書生名頭。
“后生醒了?” 老郎中的聲音隔著門簾傳來,帶著清晨特有的沙啞,“灶上溫著小米粥,就著咸菜吃吧?!?/p>
劉軒掀起帳子,晨光順著門框斜切進來,在青磚地上割出明暗兩半。藥圃里的薄荷沾著露水,葉片上的絨毛看得一清二楚,老郎中正蹲在圃邊拔草,銀白的胡須上懸著顆露珠,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搖晃。檐角的麻雀被腳步聲驚飛,翅膀掃過掛著的草藥束,干燥的黃芩與當(dāng)歸簌簌落下幾片碎渣。
“多謝老丈?!?劉軒趿拉著那只斷帶的人字拖,塑料鞋底在地上拖出 “沙沙” 聲。他注意到老郎中的目光落在自己 T 恤上,忙借著整理衣襟的動作擋住那行字,“昨晚叨擾了?!?/p>
“不必客氣?!?老郎中直起身,用銅瓢往薄荷根上澆了點水,水珠滾過葉片的聲音脆生生的,“看你這模樣,定是趕考的舉子吧?” 他用瓢沿指了指劉軒的臉,“眉清目秀的,手指又細(xì)白,不是扛鋤頭的料?!?/p>
劉軒捏著粥碗的手指緊了緊。粗瓷碗沿的豁口硌著掌心,倒讓他想起高中歷史課本里的插圖, 隋朝科舉放榜時,穿長衫的舉子們擠在紅榜前的模樣。他雖然是計算機系的理科生,可高考前背的那些 “三省六部制”“科舉制開創(chuàng)于隋” 的知識點還沒完全還給老師。
“老丈慧眼?!?他順?biāo)浦郏?xì)木筷在碗里轉(zhuǎn)了個圈,“晚輩確是要去應(yīng)試,只是路上遇了劫匪,盤纏衣物都被搶了去?!?這話半真半假,被搶是假,遇劫(被獵馬驚嚇)卻是真的。
“我就說嘛?!?老郎中笑起來,眼角的皺紋里盛著晨光,“你這短衫上的字,看著像哪家書院的標(biāo)記?!?他往灶房方向努了努嘴,“蒸籠里還有倆白面饅頭,拿著路上吃。我年輕時也考過童生,知道念書人趕路的苦?!?/p>
劉軒接過油紙包著的饅頭,溫?zé)岬挠|感透過紙傳來。他望著老郎中彎腰侍弄藥圃的背影,突然想起沈知言那身青色官袍,江南道巡察使。這個官職像根細(xì)針,刺破了他關(guān)于 “隋朝” 的猜測。高中歷史課講過,唐朝才在地方設(shè) “道”,隋朝只有州郡縣三級。這么說,自己該是在唐朝?
可老郎中說的 “科舉” 又讓他犯了嘀咕。他記得課本明明白白寫著 “隋煬帝始設(shè)進士科,標(biāo)志科舉制形成”,若真是唐朝,倒也說得通。只是沈知言那枚令牌上的云紋,看著比博物館里的唐代文物粗糲些,不像盛唐的精致工藝。
“老丈,” 劉軒咬了口饅頭,面香混著酵母的微酸在舌尖散開,“敢問這科舉…… 是開科取士的規(guī)矩嗎?” 他故意說得含糊,像個怯生生的外地舉子。
“可不是嘛?!?老郎中蹲下來拔了棵狗尾草,草根帶著濕泥甩在地上,“自打楚太祖定了天下,這規(guī)矩就沒改過。今年是永熙二十四年,春闈剛過,秋闈還得等三個月呢?!?/p>
“楚太祖?” 劉軒的饅頭差點從手里滑下去。他飛快地在腦子里翻歷史年表:楊堅代周建隋,滅陳統(tǒng)一,傳至楊廣亡國,然后是李淵建唐…… 哪來的楚太祖?難道是五代十國里的楚國?可聽這 “永熙二十四年” 的年號,倒像是個穩(wěn)定的大一統(tǒng)王朝。
蟬鳴聲突然一陣喧沸,像是有誰在樹梢上指揮著,千只蟬同時拔高了調(diào)門,震得人耳膜發(fā)麻。劉軒望著藥圃邊那叢紫蘇,葉片在風(fēng)中翻出背面的淺紫,恍惚間竟覺得那些蟬鳴是在嘲笑他的遲鈍 ,歷史哪是課本上那幾行字能說清的?說不定是自己記錯了。
“老丈說的江南道……” 他舀了勺粥,故意讓瓷勺在碗邊磕出輕響,“是近年新設(shè)的吧?晚輩家鄉(xiāng)那邊,只知有州府?!?/p>
“新設(shè)?” 老郎中直起身,用袖口擦了擦額角的汗,“打楚太祖那會兒就有了?!?他往街面方向望了望,晨光已經(jīng)漫過藥鋪的門檻,把青石板染成了暖融融的金色,“前朝南北分治的時候,江南這塊亂得很,各州府各管一段。楚太祖帶兵掃平江南,才設(shè)了江南道,派巡察使盯著各州府?!?/p>
劉軒的后背 “唰” 地沁出層冷汗。巡察使?江南道?這官職體系明明是唐朝的路數(shù),可 “楚太祖” 三個字卻像塊巨石,砸得他腦子里的歷史框架搖搖欲墜。他想起沈知言那枚令牌,邊緣的云紋確實帶著股凌厲的悍氣,不像李唐那種溫吞的風(fēng)格。
“楚太祖…… 是哪位先賢?” 他假裝不懂,把粥碗往嘴邊湊了湊,熱氣模糊了雙眼。
“嗨,說起來還是位大人物的后代。” 老郎中往藥圃里撒了把草木灰,動作慢悠悠的,“據(jù)說是楚霸王項羽的后人,姓項名陽。當(dāng)年在江南起兵,八千子弟兵橫掃南朝,最后定都洛陽,才算把這天下定了?!?/p>
“項羽的后代?” 劉軒手里的粥碗徹底穩(wěn)不住了,手中木筷也掉到桌子上。他盯著老郎中銀白的胡須,突然想起高中時看的《史記?項羽本紀(jì)》“欲東渡烏江…… 乃自刎而死”,哪來的后代?這就像有人告訴你,關(guān)羽的后人建立了宋朝,荒謬得讓人頭皮發(fā)麻。
蟬鳴不知何時低了下去,只剩幾只懶蟬有一搭沒一搭地叫著。街面上傳來挑水漢子的號子聲,水桶撞在井欄上的 “邦邦” 聲;賣豆腐的梆子聲也近了,“篤篤篤” 的節(jié)奏里混著車輪碾過石子的 “咯吱” 響。這些聲音都真實得可怕,襯得他腦子里的歷史知識像堆廢紙。
“現(xiàn)今是大楚第四任皇帝了?” 劉軒的聲音有點發(fā)飄,像踩在棉花上。
“正是?!?老郎中指著墻上掛著的草藥圖譜,泛黃的麻紙上畫著株人參,根須虬結(jié)如老人的手,“你看這圖譜,還是楚太祖年間編的呢。上面的批注,據(jù)說是當(dāng)朝太傅親筆寫的?!?/p>
劉軒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圖譜角落里的小字確實是工整的楷書,筆鋒帶著股斬釘截鐵的硬氣,不像唐代書法那種圓潤的風(fēng)骨。他突然明白過來 , 這不是自己記錯了歷史,而是掉進了一個歷史拐了彎的時空。
南北朝后期的走向被徹底扭轉(zhuǎn)。統(tǒng)一天下的不是楊堅,而是項羽的后代項陽;定都的不是長安,而是洛陽;國號不是隋,而是楚。之前的歷史都沒變,商周秦漢,魏晉南北,可到了關(guān)鍵的轉(zhuǎn)折點,卻走上了完全陌生的路。
就像編程時改了個變量,整個程序的輸出結(jié)果都變了。他這個來自未來的 “bug”,偏偏掉進了這個被修改過的 “程序” 里。
“原來如此?!?劉軒低下頭,假裝喝粥,眼角的余光瞥見自己的破洞牛仔褲。晨光把褲腿上的磨痕照得很清楚,在這個項羽后人建立的王朝里,這道破洞竟比任何文字都更能證明他的異鄉(xiāng)人身份。
“后生要去洛陽應(yīng)試?” 老郎中又澆了點水,銅瓢碰石槽的聲音驚醒了幾只趴在紫蘇葉上的瓢蟲,“路上可得當(dāng)心,聽說南邊有些不太平,流民鬧得厲害。”
“晚輩…… 還沒想好。” 劉軒捏著油紙包的手指微微發(fā)白。他哪知道考場在哪?更不知道這大楚的科舉考什么, 總不會考 C 語言吧?
“也是,先找個地方安頓下來要緊。” 老郎中嘆了口氣,用草繩把拔下來的雜草捆成一束,“去前面的鎮(zhèn)子換身長衫吧,你這短衫太惹眼。如今這世道,舉子身份是榮耀,也是禍根,被歹人盯上就麻煩了?!?/p>
劉軒點點頭,把剩下的饅頭揣進懷里。油紙硌著肋骨,像揣著塊滾燙的烙鐵。他穿過藥圃時,薄荷的清涼氣息鉆進鼻孔,混著遠(yuǎn)處早點攤飄來的油條香味,構(gòu)成一種奇異的真實感。
蟬鳴又起了,這次的調(diào)子沉了些,像在為他送行。劉軒趿拉著那只人字拖,光著的左腳踩在晨光里,青石板的涼意順著腳底往上爬。他知道,從這一刻起,高中歷史課本再也幫不了他了。
這個大楚王朝,這個項羽后人建立的天下,是他從未學(xué)過的章節(jié)。而他這頁來自未來的插敘,不知會被命運編排成怎樣的故事。街面上的人漸漸多了,挑擔(dān)的、趕路的、開店門的,腳步聲與說笑聲混著蟬鳴漫過來,把他包裹其中,陌生,卻又奇異地讓人安心。
就像老郎中說的,先換身長衫吧。在弄明白這異時空的規(guī)則前,至少得先讓自己看起來像個 “本地人”。劉軒摸了摸 T 恤上的 “計算機系” 字樣,晨光在上面反射出細(xì)碎的光,像撒了把來自未來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