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樸的石璧上，光芒穩(wěn)定下來。
一幅清晰的畫面，呈現(xiàn)在靈山所有神佛的眼前。
畫面中的場景，并非大雷音寺的金殿，而是一處偏僻荒涼的山坳。山石嶙峋，草木枯黃，天色昏暗。
畫面里，站著兩個一模一樣的身影。
他們都頭戴紫金冠，身穿鎖子黃金甲，腳踏藕絲步云履，手中提著一根金箍棒。無論是相貌，神態(tài)，還是身上那股桀驁不馴的氣息，都毫無二致。
正是孫悟空。
大殿之內(nèi)，眾佛陀菩薩的臉上，露出了然的神色。
這便是當年真假猴王對峙的場景。
接下來，就該是那六耳獼猴被識破，然后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戰(zhàn)。
然而，畫面中的景象，卻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
兩個孫悟空，并沒有動手。
他們只是靜靜地站著，相隔十步。
其中一個孫悟空，眼神明亮，戰(zhàn)意高昂，正是他們印象中那個無法無天的齊天大圣。
而另一個，眼神中卻充滿了無法言說的疲憊與落寞。他身上的金甲，似乎都失去了光澤。
就在眾佛疑惑之時，那個眼神疲憊的孫悟空，動了。
他沒有舉起金箍棒，只是嘴唇微動，似乎在對另一個自己說話。
下一刻，一行行金色的文字，如同有生命一般，從石璧上浮現(xiàn)出來，懸在畫面旁邊。
【三界留影璧，可顯化神念傳音。】
冰冷的聲音在張遠心中響起，但大殿中的神佛卻不知道。他們只是震驚地看著那些文字。
那是傳音的內(nèi)容。
“兄弟?！?/p>
開頭的兩個字，讓大殿中響起一片細微的吸氣聲。
他叫他，兄弟？
畫面中，那個戰(zhàn)意高昂的孫悟空，身體明顯一震。
金色的文字，繼續(xù)浮現(xiàn)。
“你我本是一體，同為混世魔猿，無父無母，生于天地。他們說你是假的，可我知道，你就是我，是我那不愿被束縛，不愿被磨滅的本心。”
“世人皆言取經(jīng)路有八十一難，可他們怎知，我心中的劫數(shù)，又何止八十一？”
“我原以為，是護送一個凡人，去求取真經(jīng)，普度眾生?？晌易叩浇裉觳琶靼?，這條路，不是為了普度眾生，是為了‘普度’我孫悟空一個人?！?/p>
“他們要磨掉我的傲骨，磨掉我的野性，磨掉我身為妖的根本?！?/p>
“他們給我戴上金箍，念動咒語，便能讓我頭痛欲裂，滿地打滾。他們讓我去求各路神仙，讓我低頭，讓我作揖，讓我看盡他們的臉色?！?/p>
“每一次求人，都是對我齊天大圣名號的一次羞辱?！?/p>
“每一次被那緊箍咒折磨，都是在告訴我，我孫悟空，不過是他們掌中的一枚棋子?！?/p>
“我累了?！?/p>
“我不想再走了?！?/p>
“這斗戰(zhàn)勝佛的名號，我不要了。那西天的極樂，我也不稀罕?！?/p>
“我只想回到我的花果山，回到我的水簾洞。和我的猴子猴孫們，吃吃果子，喝喝山泉，看看日出日落?！?/p>
“那樣，就夠了?！?/p>
大殿之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佛陀菩薩，都呆呆地看著石璧上的文字。
這些話語，充滿了怨與恨，充滿了對神佛的蔑視，充滿了對取經(jīng)大業(yè)的否定。
這怎么可能是從那個未來的斗戰(zhàn)勝佛口中說出來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蓮臺上的孫悟空。
斗戰(zhàn)勝佛的金身，依舊穩(wěn)穩(wěn)地坐在那里。
但沒有人看到，他藏在寬大袈裟下的雙手，已經(jīng)死死地攥成了拳頭。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石璧的畫面，仍在繼續(xù)。
戰(zhàn)意高昂的孫悟空，也就是眾佛眼中的六耳獼猴，臉上的表情變得極為復雜。有崇拜，有同情，還有一絲不解。
他也傳音了。
金色的文字再次變化。
“大圣……你若走了，唐三藏怎么辦？他只是一個凡人，沒有你，他走不到西天?！?/p>
疲憊的孫悟空，臉上露出了一絲苦澀的笑意。
“是啊，師父他……是個好人。就是太天真，太固執(zhí)。他真的相信，這滿天神佛，都是慈悲的。”
“兄弟，我今日把你叫來，不是為了和你分個真假，是想求你一件事。”
“你代替我，走完剩下的路?！?/p>
“代替我，去保護師父。他雖然啰嗦，雖然總是錯怪我，但他也是唯一一個，會在我受傷時，為我縫補虎皮裙的人。”
“替我去西天，去取那所謂的真經(jīng)?！?/p>
“替我，戴上那個斗戰(zhàn)勝佛的虛名?！?/p>
“也替我，好好地活下去?！?/p>
“但你要記住，記住我今天說的每一句話。”
“永遠，永遠不要再相信這滿天神佛！”
“他們不配！”
畫面中，六耳獼猴的身體劇烈顫抖。他看著眼前的齊天大圣，這個他模仿了一生，崇拜了一生的英雄，眼中充滿了痛苦。
“大圣……我……”
“不必多說。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今日之后，世上再無六耳獼猴，只有一個孫悟空?！?/p>
疲憊的孫悟空說完，抬起頭，看向天空，眼神中帶著一種解脫。
“時間到了。他們，該來了。”
話音剛落，畫面猛地一轉(zhuǎn)。
場景變成了大雷音寺之外。
觀音菩薩，諸天神將，都已在場。
兩個一模一樣的孫悟空，被帶到了如來佛祖的面前。
整個過程，和傳說中的一模一樣。
諦聽辨認不出。
眾神也無法分辨。
最終，如來佛祖開口了。
他說，我觀周天之內(nèi)有五仙，乃天地神人鬼；有五蟲，乃蠃鱗毛羽昆。這廝非天非地非神非人非鬼，亦非蠃非鱗非毛非羽非昆。又有四猴混世，不入十類之種……第一是靈明石猴……第二是赤尻馬猴……第三是通臂猿猴……第四是六耳獼猴。
他指向那個眼神疲憊的孫悟空。
“此乃六耳獼猴。若立一處，能知千里外之事，凡人說話，亦能知之，故此善聆音，能察理，知前后，萬物皆明。與真悟空同象同音者，六耳獼猴也?！?/p>
看到這里，大殿中的眾佛，都松了一口氣。
看，佛祖早就明察秋毫。
然而，張遠嘴角的冷笑，卻越來越大。
石璧的畫面，給出了一個極近的特寫。
在如來佛祖說出那句話的時候，被他指認的那個孫悟空，眼神中沒有半分被揭穿的驚慌，反而閃過一絲釋然。
而另一個孫悟空，那個被認定為“真”的六耳獼猴，他的拳頭，在瞬間攥緊，眼中閃過滔天的憤怒和悲哀，但他強行忍住了。
他記住了那個囑托。
他要替他，走完剩下的路。
畫面繼續(xù)。
如來佛祖用紫金缽盂罩住了那個“六耳獼猴”。
在被缽盂徹底覆蓋的前一瞬間，那個眼神疲憊的孫悟空，抬起頭，對著另一個自己，露出了一個微笑。
那是一個解脫的微笑。
一個帶著囑托的微笑。
一個，永別的微笑。
然后，缽盂落下。
畫面切換到了“真”孫悟空的視角。
他舉起了金箍棒。
他看著缽盂之下，那個和他一模一樣的身影。
他看到了他的口型。
無聲的兩個字。
“兄弟……”
“轟——！”
金箍棒，重重地砸了下去。
沒有慘叫。
只有一聲悶響。
一捧鮮血，從缽盂的縫隙中，濺射而出。
畫面，在這一刻定格。
那抹刺目的紅色，染紅了整個石璧。
也染紅了蓮臺上，斗戰(zhàn)勝佛的雙眼。
“呃……”
一聲壓抑到極致的，仿佛野獸般的低吼，從斗戰(zhàn)勝佛的喉嚨里發(fā)出。
他身上的佛光，開始劇烈地閃爍，明滅不定，如同風中殘燭。
他的腦海中，被佛法封印了五百年的記憶，如同決堤的洪水，轟然炸開。
他想起了花果山。
那漫山遍野的桃花，那清澈見底的溪流，那瀑布之后的水簾洞天。
他想起了那群圍著他，叫他“大王”的猴子猴孫。
他想起了他高高豎起的那面大旗——“齊天大圣”。
他想起了被壓在五行山下，五百年的孤獨與不甘。
他想起了取經(jīng)路上，每一次被誤解，每一次被念動緊箍咒時的痛苦。
這些記憶，和他五百年來在靈山誦經(jīng)念佛的平靜，和他身為斗戰(zhàn)勝佛的尊榮，產(chǎn)生了最猛烈的沖突。
他以為，他已經(jīng)忘了。
他以為，他已經(jīng)成了佛。
可是，當石璧上那捧鮮血濺出的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他什么都沒有忘。
那個被打死的，不是什么六耳獼猴。
那是他自己。
是那個真正敢于反抗，敢于說“不”的孫悟空！
而他，這個坐在這里，享受了五百年香火供奉的斗戰(zhàn)勝佛……
他是個冒牌貨！
他是個懦夫！
他是個……殺害了自己兄弟的兇手！
“不——！”
一聲悲鳴，響徹整個大雷音寺。
那聲音中，蘊含著無盡的悔恨，無盡的痛苦，無盡的瘋狂。
“咔嚓——”
斗戰(zhàn)勝佛頭上的佛冠，裂開了一道縫隙。
他身上的錦斕袈裟，寸寸斷裂。
他體內(nèi)的佛光，再也無法壓制住那股沉寂了五百年的力量，瞬間崩散。
取而代之的，是沖天而起的，狂暴無匹的滔天妖氣！
猩紅色的妖氣，如同一道狼煙，直沖靈山金殿的穹頂。
他眼中的佛光徹底消失了，只剩下兩團燃燒的、猩紅的火焰。
他的臉上，再無半點慈悲與祥和，只有屬于妖的猙獰與瘋狂。
他不再是佛。
他是妖。
是那個五百年前，攪得三界不寧的，齊天大圣！
一滴黑色的淚珠，從他的眼角滾落。
那不是淚水。
那是他五百年的愧疚，五百年的壓抑，凝聚而成的，最精純的妖氣與心魔。
黑色淚珠滴落在地。
“滋啦——”
堅不可摧的金剛琉璃地面，被腐蝕出了一個小小的深坑，冒著黑煙。
整個大雷音寺，在這一刻，落針可聞。
所有神佛都驚駭欲絕地看著那個從蓮臺上緩緩站起的身影。
他們感受到的，不再是佛的威嚴。
而是一股，讓他們從神魂深處，都感到戰(zhàn)栗的……
無邊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