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卿工作室的燈亮到深夜。工作臺上散落著細小的工具：鑷子、毛刷、放大鏡，還有一堆等待修復的民國銀飾?？諝饫镉兴晒?jié)油和舊金屬混合的氣味。電話鈴聲突然響起，尖銳地劃破寂靜。
“秦卿工作室。”秦卿的聲音帶著工作后的疲憊。
“秦老師，我是‘聚寶軒’的老周?！甭犕怖飩鱽碇薪橹芾习鍩崆械穆曇?，“有個大活兒！真正的‘大’活兒！委托人指名要您接，報酬…”他壓低聲音，報出一個數(shù)字，“兩百萬?！?/p>
秦卿握著話筒的手指收緊了一下。這個數(shù)字足夠解決她眼下的所有麻煩——母親下個月的心臟支架手術費，還有工作室拖欠的三個月房租。但她沒立刻回應。經(jīng)驗告訴她，天價背后往往藏著苛刻的條件。“什么物件？具體要求？”
“一件清代玉鎖，芙蓉玉的，損毀嚴重。”周老板語速很快，“委托方要求極高，必須…必須進入他們指定的私人修復工坊進行全封閉作業(yè)。工期三個月，食宿全包，但期間不能與外界有任何聯(lián)系?！?/p>
“封閉作業(yè)？”秦卿皺眉，“不能通電話？不能上網(wǎng)？”
“委托人的原話是‘需要修復師絕對的專注，排除一切干擾’?！敝芾习宓恼Z氣帶著勸誘，“秦老師，這價錢，多少人搶破頭！委托人今天就想見您敲定細節(jié)。您看…”
秦卿的目光掃過工作臺上那張醫(yī)院的催款單。她沉默了幾秒。“時間，地點?！?/p>
“下午兩點，西郊‘靜園’。車已經(jīng)派去您工作室樓下等著了?！敝芾习屣@然早有準備。
黑色的轎車駛離市區(qū)，窗外的高樓逐漸被成片的綠蔭取代。秦卿看著窗外飛掠的景色，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帆布工具包的粗糙邊緣。一個半小時后，車子駛入一道沉重的雕花鐵門。道路兩旁是精心修剪的草坪和名貴樹木，遠處矗立著一棟線條冷硬的現(xiàn)代主義建筑，通體覆蓋著深灰色的玻璃幕墻。
司機無聲地引她穿過空曠得有些過分的大廳，來到一間書房。紅木書架頂天立地，上面塞滿了書籍，但空氣里聞不到一絲舊書頁的味道，只有一種冰冷的、類似消毒后的潔凈感。
“秦小姐?！币粋€聲音從巨大的書桌后傳來。
秦卿抬頭。書桌后坐著一個年輕男人。他穿著剪裁合身的黑色襯衫，皮膚很白，眉眼生得極好，但那雙眼睛看過來時，里面沒有任何屬于年輕人的熱切或好奇，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沉寂和一種…令人極不舒服的審視感。他起身，身形修長，向她伸出手?！罢缬瘛Ｓ袷挠?。”他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
秦卿握了一下他的手。冰涼?！罢缦壬！彼栈厥?，“周老板說您有件東西需要修復?！?/p>
“請坐?！闭缬袷疽馑龑γ娴纳嘲l(fā)，自己卻沒有坐回書桌后，而是斜倚在桌沿，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她。“是的。一件對我…意義非凡的古物?！彼闷鹱郎弦环菸募f過來，“委托協(xié)議。請過目?！?/p>
秦卿快速瀏覽。核心條款與周老板說的一致：兩百萬報酬，封閉式作業(yè)三個月，地點就在這棟建筑側翼的專用修復工坊內(nèi)。保密條款極其嚴格，違約賠償金額高得驚人。最后一行寫著工坊的使用規(guī)則：工作時間內(nèi)不得離開指定區(qū)域；非必要不得與工坊外人員接觸；通訊設備由委托方統(tǒng)一保管。
“這些規(guī)則，是為了保證修復過程不受干擾。”甄玉像是看穿她的疑慮，“那件東西很脆弱，經(jīng)不起分心。我相信，只有秦小姐這樣的頂級修復師，在絕對專注的環(huán)境下，才能讓它重獲新生?！彼恼Z氣很平靜，但秦卿捕捉到他眼底一閃而過的狂熱。
“我能先看看東西嗎？”秦卿合上協(xié)議。
“當然?！闭缬褡叩綁叺谋ｋU柜前，輸入密碼，打開厚重的金屬門。他捧出一個深色的木盒，動作帶著近乎虔誠的小心。盒子放在秦卿面前的茶幾上，打開。
盒內(nèi)襯著黑色絲絨。躺在中央的，是一枚斷裂的芙蓉玉佩。玉質溫潤，顏色是極淡的粉紫色，上面雕刻著芙蓉花的紋樣，花叢中隱約可見亭臺樓閣的輪廓。但玉佩幾乎碎成了幾塊，僅靠幾縷金絲勉強維持著形狀，邊緣布滿撞擊和磨損的痕跡，有幾處關鍵的連接點缺失，裂痕深處沁著難以清理的陳年污漬。損毀程度遠超秦卿的預期。
她戴上手套，拿起放大鏡，湊近仔細觀察裂口和紋飾。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順著指尖蔓延上來，心臟莫名地悸動了一下。這玉鎖的雕工風格…有種詭異的熟悉感。她壓下這奇怪的感覺，專注評估修復難度。需要重新設計內(nèi)部支撐結構，尋找最匹配的粘接材料，處理那些頑固的沁色…三個月，時間非常緊張。
“修復難度很大。”秦卿放下放大鏡，看向甄玉，“尤其是這種程度的碎裂和沁色污染。我需要最頂級的設備和材料支持，包括顯微操作臺、環(huán)境可控的真空粘接箱、特定波長的冷光固化燈…”
“工坊里都有?！闭缬翊驍嗨?，語氣篤定，“比你現(xiàn)在工作室里的設備先進一代。所有你需要的耗材，只要列出清單，24小時內(nèi)到位?！彼⑽A身，目光鎖住她，“報酬可以預付一半。只要秦小姐點頭，一百萬立刻到你賬上?！?/p>
秦卿的手指蜷縮了一下。母親的醫(yī)藥費單和房東催租的短信在腦海里交替閃現(xiàn)。工作室的困境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著她。這份委托，是絕境里唯一的浮木。她再次看向那枚破碎的玉鎖。那詭異的悸動感又來了，伴隨著一種難以抗拒的吸引力。作為一名修復師，挑戰(zhàn)這種級別的損毀，本身就是一種誘惑。
“封閉三個月…”她試圖做最后的確認，“完全不能與外界聯(lián)系？包括家人？”
甄玉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皡f(xié)議里有緊急聯(lián)絡條款。直系親屬突發(fā)重大疾病或意外，我們會通知你。除此之外，是的。絕對的專注，是為了對這件古物負責，也是對秦小姐你的專業(yè)能力負責?！彼D了頓，補充道，“工坊環(huán)境舒適，你的所有生活需求都會得到最好的滿足。你只需要…專注于它。”他的目光落在玉鎖上，又緩緩移回秦卿臉上，帶著一種難以解讀的深意。
秦卿沉默了片刻?？蛷d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修剪得一絲不茍的庭院，遠處是連綿的山林。這地方安靜得像與世隔絕。她深吸一口氣，拿起筆?！昂谩Ｎ医??！?/p>
甄玉的嘴角似乎極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但那點波動快得像是錯覺?！懊髦堑倪x擇。”他遞過另一份文件，“這是保密協(xié)議的補充附件，關于玉鎖紋飾細節(jié)的保密等級。請一并簽署?！?/p>
秦卿快速瀏覽附件，條款更加嚴苛，規(guī)定修復過程中對玉鎖任何紋樣、結構、材質的發(fā)現(xiàn)都不得記錄、復制或外泄，違者將承擔巨額賠償。她簽下名字。
“合作愉快，秦卿小姐?！闭缬袷掌鹞募?，伸出手。這次，秦卿再次握住那只冰涼的手時，感覺那寒意似乎更重了些?！肮し灰呀?jīng)準備就緒。秦小姐需要回去取些私人物品嗎？車可以送你?！?/p>
“不用了。工作需要的工具我都帶著。”秦卿拍了拍腳邊的帆布工具包，“個人物品…簡單拿幾件換洗衣物就行?！彼龥]什么特別需要帶的，除了那部存著母親病歷照片的舊手機。
“很好。”甄玉按了下桌上的呼叫器。一個穿著黑色制服、面無表情的中年男人出現(xiàn)在門口?！瓣惒颓匦〗闳スし蝗肟?。幫她安頓一下?！?/p>
“秦小姐，請跟我來?！标惒穆曇羝桨鍩o波。
秦卿提起工具包，跟著陳伯走出書房。穿過一條長長的、鋪著深灰色地毯的走廊，光線逐漸變暗。走廊盡頭是一扇厚重的、沒有任何標識的金屬門。陳伯在門邊的密碼盤上輸入一串數(shù)字，又按了指紋。門鎖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向內(nèi)滑開。
門后是一條短通道，連接著另一扇同樣厚重的門。陳伯推開第二扇門。
“秦小姐，這里就是你的工作區(qū)域和生活區(qū)域。”陳伯側身讓開，“甄先生吩咐過，修復工作開始后，未經(jīng)允許，任何人都不會打擾你。包括我。一日三餐會按時送到生活區(qū)的傳遞窗。你的私人通訊設備，請交給我保管?！彼斐鍪?。
秦卿從外套口袋掏出那部舊手機，屏幕還停留在母親病歷的照片上。她猶豫了一瞬，還是遞了過去。陳伯接過，看都沒看就放進一個金屬盒里鎖好。
“工作區(qū)和生活區(qū)有內(nèi)部通話器，紅色按鈕直通甄先生。遇到任何‘技術上的緊急需求’，可以按那個?！标惒噶酥笁Ρ谏弦粋€嵌入式的白色面板，上面有幾個按鈕?！捌渌麜r間，請專注于修復工作。祝您順利?！彼f完，微微躬身，退了出去。
身后傳來兩重門鎖接連閉合的沉悶聲響。
秦卿站在原地，環(huán)顧這個所謂的“工坊”。
這是一個巨大的挑高空間，被透明的玻璃隔斷劃分成幾個區(qū)域。她所在的位置是核心工作區(qū)，正中央擺放著一張寬大的、泛著金屬冷光的工作臺，上面罩著無影燈。環(huán)繞工作臺的是各種她剛才提到的尖端設備：高倍電子顯微鏡、環(huán)境控制箱、精密操作臂…一塵不染，嶄新得如同剛拆封。設備齊全得驚人。
透過玻璃隔斷，能看到相連的生活區(qū)：一張單人床，一套小沙發(fā)，一個開放式廚房，還有一個帶淋浴的衛(wèi)生間。裝修風格極簡，色調是統(tǒng)一的白、灰、黑，所有物品都擺放得規(guī)整有序，沒有一絲多余的雜物。生活區(qū)另一側，還有一扇緊閉的門，不知通向哪里。
空間非常安靜。中央空調發(fā)出低微的、恒定的嗡鳴。沒有窗戶。唯一的光源來自頭頂嵌滿的LED燈帶，散發(fā)著恒定而缺乏暖意的白光?？諝饫飶浡卵b修材料和精密儀器特有的、略帶刺激性的氣味。
秦卿走到工作臺前，將工具包放在空蕩的臺面上，發(fā)出輕微的碰撞聲。那枚裝在特制防震盒里的芙蓉玉鎖，已經(jīng)被無聲地放置在臺面正中央。
她看著那破碎的玉鎖，手指無意識地撫過冰冷的金屬臺面。兩百萬的壓力和頂尖修復任務的興奮感，在這一刻被一種更強烈的、冰冷的、揮之不去的異樣感覆蓋。這個完美無瑕、應有盡有的空間，安靜得讓人心頭發(fā)慌。甄玉那雙沉寂的眼睛，和他那句“專注于它”的話，反復在腦海中回放。她走到生活區(qū)，試著推了推那扇緊閉的門。紋絲不動。她抬頭，目光掃過天花板角落，那里有一個不起眼的黑色半球體。
秦卿走回工作臺，打開工具包，一件件取出自己熟悉的工具：細齒鋸、各號砂紙、調膠盤、各種型號的刻刀…金屬和木柄碰撞發(fā)出輕微聲響，在這過于寂靜的空間里顯得格外清晰。她拿起放大鏡，再次仔細觀察玉鎖斷裂面深處那些頑固的、顏色深沉的沁入物。工作臺上強烈的冷光，將玉鎖上雕刻的芙蓉花和樓閣的陰影，拉得細長而扭曲，投在冰冷的金屬臺面上。
她放下放大鏡，深深吸了一口帶著化學氣味的空氣。三個月。隔絕。兩百萬。母親的醫(yī)藥費。還有眼前這枚透著不祥氣息的破碎玉鎖。工作臺上的無影燈，將她獨自一人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空曠光滑的地面上。
2 金絲牢籠與“體貼”看守
工坊的門在身后鎖死已經(jīng)三天。秦卿的生活被精確切割成幾個固定部分：工作臺前修復玉鎖，生活區(qū)簡單進食洗漱，以及一張單人床上的短暫睡眠。時間感在恒定的燈光和絕對的寂靜中變得模糊。唯一打破這種機械節(jié)奏的，是甄玉的“探視”。
他通常在上午十點左右出現(xiàn)。厚重的金屬門無聲滑開，他走進來，腳步聲輕得像貓。今天他帶來一個保溫盅。
“卿卿姐，”甄玉將盅放在生活區(qū)的小餐臺上，自然地用了這個過于親昵的稱呼。他穿著質地柔軟的米色羊絨衫，整個人看起來年輕無害，只有那雙眼睛，依舊沉寂地鎖定秦卿。“廚房燉了燕窩，加了雪梨。修復耗神，你需要多補充?！?/p>
秦卿放下手中的刻刀，指尖還殘留著玉石的冰涼觸感。她沒動?！爸x謝甄先生。我不餓?！彼桃饫_距離，回到工作臺前，拿起放大鏡繼續(xù)觀察一塊斷裂處的內(nèi)部結構。
甄玉對她的疏離似乎毫不在意。他走到工作臺側邊，保持著一個既不過分靠近又能看清她動作的距離，目光落在她手下那塊粉紫色的碎玉上?！斑M度如何？”
“剛完成初步清理。”秦卿沒有抬頭，用細毛刷小心地掃去玉鎖邊緣縫隙里最后一點浮塵?！皵嗔衙鎻碗s，需要設計支撐結構。基底材料的選擇很關鍵，既要隱形，又要足夠牢固。”她盡量讓語氣保持專業(yè)和平淡。
“需要什么材料，列清單給陳伯。”甄玉的聲音近在咫尺。秦卿能感覺到他的視線從玉鎖移到了她的側臉，帶著審視和一種她不愿深究的專注?！叭魏螙|西，只要你開口?！?/p>
“暫時不需要?！鼻厍浞畔旅?，拿起鑷子，準備處理一處頑固的附著物。甄玉的存在像一道無形的墻，擠壓著本就壓抑的空間，讓她難以集中精神。
“別太累?！闭缬窈鋈簧斐鍪郑讣鈳缀跻龅剿罩囎拥氖直?。秦卿猛地縮回手，鑷子尖端在玉鎖表面刮過，發(fā)出一聲輕微的、令人心悸的摩擦聲。
兩人都頓住了。秦卿的心跳漏了一拍，迅速檢查玉鎖表面，確認沒有新增劃痕才松了口氣，后背卻驚出一層薄汗。
甄玉收回手，表情沒什么變化，只是眼底的沉寂似乎更深了些。“抱歉，嚇到你了?！彼Z氣依舊溫和，“我只是想提醒你，時間還長，不必急于一時。身體要緊?！?/p>
秦卿沒說話，重新拿起鑷子，但手指微微發(fā)僵。甄玉沒再靠近工作臺，他走到生活區(qū)的沙發(fā)坐下，安靜地看著她工作。這種無聲的注視比言語更讓人窒息。秦卿強迫自己專注于指尖微小的動作，忽略那道如影隨形的目光。
午餐時間，秦卿走向生活區(qū)角落的傳遞窗。窗是雙層設計，內(nèi)層打開，里面放著溫熱的飯菜。她拿出餐盤，正要關上內(nèi)窗，目光掃過窗框邊緣。昨天她用指甲在不起眼的角落劃了一道細痕，今天再看，那道痕跡消失了，窗框邊緣光滑如新。有人在清理時特意抹掉了它。
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這工坊里，連這種微小的痕跡都被監(jiān)視著？她不動聲色地關上內(nèi)窗，坐到小餐桌前。甄玉已經(jīng)離開了，但那種被嚴密監(jiān)控的感覺卻沉甸甸地壓了下來。
下午，秦卿決定測試一下邊界。她完成了一個階段性的清理工作，放下工具，走向生活區(qū)那扇始終緊閉的門。門把手是冰冷的金屬，她試著轉動。
紋絲不動。鎖死了。
她轉向通往核心工作區(qū)的玻璃門。這扇門倒是能推開。她走回工作區(qū)，目光掃過四周光滑的墻壁。除了入口那扇厚重的金屬門，沒有看到其他出口。天花板的四個角落，各有一個不起眼的黑色半球體。她走到一面墻壁前，曲起手指，用指關節(jié)在幾個不同的位置輕輕敲擊。
聲音沉悶而均勻，后面顯然是實心墻體。她又走到另一面墻，重復動作。敲到靠近那個未知房間位置時，聲音似乎有極其細微的差異，不那么實沉，但差異太小，無法確定是結構問題還是心理作用。
“你在找什么？”甄玉的聲音毫無預兆地在身后響起。
秦卿猛地轉身，心臟劇烈跳動。他是什么時候進來的？金屬門開關明明有聲音！
甄玉站在工作區(qū)入口，依舊穿著那件米色羊絨衫，手里拿著一個平板電腦。他看著她，眼神平靜無波，仿佛只是隨口一問。
“活動一下?！鼻厍浞€(wěn)住呼吸，盡量讓聲音聽起來自然，“坐久了，肩膀有點僵?！彼顒恿艘幌率直?，走回工作臺。
甄玉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幾秒，沒再追問。他走到她身邊，將平板電腦放在臺面上?！靶迯头桨傅?D模擬圖，技術部根據(jù)你昨天提的支撐結構想法做的初稿。你看看有沒有需要調整的地方?！逼聊簧巷@示著玉鎖斷裂處的精細建模，內(nèi)部嵌入了幾乎透明的網(wǎng)狀支撐結構。
秦卿壓下心頭疑慮，接過平板。建模非常專業(yè)，支撐結構的設計也符合她的預期。“很好?；撞牧稀?/p>
“高強度生物兼容樹脂，折射率與芙蓉玉接近?！闭缬窠涌诘溃皹悠废挛缢偷??！?/p>
秦卿點點頭，將平板還給他。甄玉沒有立刻離開的意思。他看著她重新拿起一塊碎玉，在顯微鏡下調整位置。
“卿卿姐，”他忽然開口，聲音很輕，“你覺得這玉鎖…像不像人的心？”
秦卿的動作頓住，從顯微鏡上抬起頭看他。
甄玉的目光落在破碎的玉鎖上，指尖虛虛地描摹著斷裂的痕跡?！翱粗暾瑢崉t布滿裂痕。有些傷藏在最深處，表面看不出來。需要最小心、最專注的手，才能讓它看起來…完好如初。”他的視線緩緩移回秦卿臉上，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認真，“你說對嗎？”
秦卿感到一陣莫名的寒意。她避開他的視線，看向顯微鏡下的玉。“我是修復師，只負責修復器物。它的‘心’是什么，我不關心?！?/p>
甄玉沉默了片刻，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形的壓力。最終，他輕輕笑了一下，那笑意卻未達眼底?！澳阏f得對。修復好它的‘形’，就夠了。”他拿起平板，“樣品到了我讓人送進來。你繼續(xù)?！?/p>
他轉身離開，金屬門開合的聲音短暫地打破了寂靜，隨即又陷入更深的死寂。秦卿看著顯微鏡下那道深深的裂紋，甄玉那句“藏在最深處”的話在耳邊回響。她調整光源角度，讓光線更深入地探入裂縫底部。
光線照亮裂縫深處沉積的暗色物質。不是普通的泥土或氧化物，那顏色更深沉，質地看起來…有些粘膩？秦卿皺緊眉頭，拿起最細的顯微探針，極其小心地觸碰了一下。探針尖端傳來一種微弱的、不同于礦物質的阻滯感。
她立刻收回探針，心臟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動。這感覺…不太對勁。專業(yè)的直覺敲響了警鐘。她需要更專業(yè)的溶劑和取樣工具來分析這些物質。秦卿放下探針，目光掃過工作臺上甄玉留下的平板電腦。屏幕已經(jīng)暗了下去，光滑的表面映出她有些蒼白的臉。
她起身走向生活區(qū)。現(xiàn)在不是研究這個的時候。她需要確認另一件事——通訊的可能性。
傳遞窗內(nèi)層已經(jīng)清理干凈，午餐的餐盤被收走了。秦卿檢查窗框，昨天劃痕的位置依舊光滑。她拿起餐盤里的金屬勺子，勺柄是光滑的不銹鋼。她走到衛(wèi)生間，打開水龍頭。水流穩(wěn)定。她關上門，背對著洗手臺上方的鏡子，用勺柄光滑的背面，在鏡面水汽最容易凝結的上方邊緣處，快速而用力地刻下幾個微小的凹點——那是她和母親之間約好的、代表“危險，報警”的緊急暗號。
刻完，她立刻用濕毛巾擦掉所有可能殘留的指紋痕跡，打開門走出來。鏡子表面看起來毫無異常。她若無其事地回到工作臺前，繼續(xù)研究那塊玉鎖碎片，內(nèi)心卻在默默計算時間。中央空調持續(xù)運行，工坊內(nèi)的濕度應該會讓鏡面很快凝結一層薄薄的水汽。如果暗號出現(xiàn)，或許…或許送餐或清理傳遞窗的人能看到？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秦卿強迫自己專注于玉鎖，但眼角余光始終留意著衛(wèi)生間的方向。兩個小時后，她起身去洗手。水龍頭打開，她故意讓熱水多流一會兒，鏡面很快蒙上一層白霧。
秦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關掉水，假裝整理頭發(fā)，目光迅速掃向鏡子上方。
光潔一片。她刻下的那幾個微小凹點本該在凝結的水汽中形成不易察覺的凸起痕跡，此刻卻消失得無影無蹤。鏡面光滑如新，仿佛從未被觸碰過。
一股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她。不是錯覺。這個工坊，連水汽凝結的痕跡都被精準控制著。甄玉那句“這里的空氣濕度，我都精確控制著”的話，像毒蛇一樣鉆進她的腦海。她看著鏡中自己有些失色的臉，緩緩用毛巾擦干了手。
走出衛(wèi)生間時，她看到陳伯正無聲地清理傳遞窗。他動作一絲不茍，用一塊潔白的軟布擦拭著窗框內(nèi)外每一寸地方。秦卿的目光掃過衛(wèi)生間門框上方那個不起眼的黑色半球體。
她沉默地回到工作臺前。那塊帶有可疑暗色物質的碎玉靜靜地躺在臺面上。甄玉派人送來的生物兼容樹脂樣品盒放在旁邊。秦卿拿起樣品盒，又看了看碎玉深處。隔絕的環(huán)境，無處不在的監(jiān)控，無法傳遞的信息，還有這枚透著不祥的玉鎖。她拆開樣品盒，取出里面的工具和材料說明書，紙張摩擦發(fā)出輕微的聲響。
工作臺上的強光冷冰冰地照著。秦卿拿起新的顯微工具，目光沉靜下來。既然暫時無法逃離，至少，她得弄清楚這玉鎖到底藏著什么秘密。她將顯微鏡對準裂縫深處，調好焦距，小心翼翼地滴入一滴特殊的清洗溶劑。
溶劑緩緩滲入裂縫深處，與那暗紅色的物質接觸。秦卿屏住呼吸，透過目鏡仔細觀察著變化。那物質在溶劑中并未輕易溶解，反而呈現(xiàn)出一種令人不安的、粘稠的質感。
3 裂痕中的血色記憶
溶劑滴入裂縫深處已經(jīng)超過二十四小時。秦卿隔著電子顯微鏡的目鏡，觀察著溶劑與那團暗紅物質的反應。溶劑未能完全溶解它，反而使其邊緣略微膨脹，顯露出更清晰的纖維狀結構和一種類似陳舊鐵銹的色澤。一股極其微弱的、難以形容的腥銹味似乎從裂縫中逸散出來，混在松節(jié)油和化學溶劑的氣味里，幾乎難以察覺，卻讓秦卿的胃部一陣翻攪。
她移開視線，摘下目鏡，指尖冰涼。這觸感，這色澤，這氣味…她曾在修復一批出土兵器時接觸過類似的東西。那是深埋地下、與金屬銹蝕物混合的…干涸血跡。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清代玉鎖的裂縫深處，嵌著疑似人血的物質？這遠遠超出了普通文物修復的范疇。秦卿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需要確認。她需要特定的檢測試劑。工作臺抽屜里有她常用的基礎化學試劑盒，包括用于初步檢測有機殘留物的聯(lián)苯胺試劑。雖然不如專業(yè)法醫(yī)試劑精確，但足以提供一個指向性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