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晚，是個職業(yè)瓶頸快要焊死在身上的商業(yè)攝影師。
我的鏡頭曾經(jīng)很鋒利，能切開浮華捕捉靈魂的縫隙?，F(xiàn)在卻鈍了，拍什么都像隔著一層霧蒙蒙的廉價濾鏡，自己看著都膩味。最近接的單子要么是網(wǎng)紅千篇一律的懟臉大頭貼，要么是房地產(chǎn)樣板間里虛假的溫馨。楊蕊，我那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經(jīng)紀(jì)人兼閨蜜，不止一次捏著我的臉警告：林晚，你再這樣下去就廢了，精神抖擻點行不行？卷王都開始退圈了！
她說得對。我對著電腦屏幕上模糊的自己，認真考慮退圈的可能性。也許開個小店？或者干脆躺平啃老？想法很危險，錢包很誠實。
就在這時，餡餅砸頭上了。一個電話，來自頂級獵頭。對方聲音客氣到近乎諂媚：林晚老師嗎？有個項目特別需要您的獨特視角……沈氏集團總裁沈硯舟的個人特輯拍攝項目，為期三個月，預(yù)算無上限。
沈氏集團？沈硯舟？
我腦子嗡了一聲。那是我在時尚雜志財經(jīng)版塊封面見過的人物。財經(jīng)圈的頂流，社交網(wǎng)絡(luò)上常年熱度爆表的神秘大佬。他的一個商業(yè)決策能影響半個股市。給這樣的人物拍個人特輯？還是全天候跟拍，涵蓋工作生活？這簡直是所有攝影師的夢想單子！不，這對我來說是回光返照，再拍不好我真的可以原地退圈了。
楊蕊聽說后，在電話那頭尖叫三秒，然后語無倫次：姐妹！茍富貴勿相忘！沈硯舟??！行走的流量密碼！拍完他你直接起飛懂不懂！趕緊答應(yīng)！拒絕你就不是我閨蜜！
簽合同那天，氣氛有些奇怪。地點在沈氏頂層總裁辦，冷氣開得足，巨大的落地窗外是CBD鋼筋水泥森林的冰冷天際線。沈硯舟本人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一身裁剪精良的深灰色西裝，一絲褶皺也無。他比雜志上更瘦削，輪廓也更鋒利，像一尊線條冷硬的雕塑。氣質(zhì)是一種糅合了頂級掌控感和疲憊的東西，眼神掃過來時，帶著沉甸甸的審視意味。他沒怎么寒暄，簡單說明要求：自然、真實、捕捉?jīng)Q定性瞬間。薪酬數(shù)字漂亮得讓我手心微微出汗。
唯一略顯怪異的，是他目光停留在我側(cè)臉的時間有點久。久到我心里那點靠實力拿到項目的沾沾自喜蕩起了微波。錯覺吧。或者大佬天生如此？
拍攝開始了。
最初是在他的商業(yè)帝國里。我的鏡頭追逐著他——會議室里，他垂眸聽下屬匯報，指節(jié)敲擊桌面的節(jié)奏如同精準(zhǔn)計時器；談判桌上，他身體微微前傾，唇角微勾，眼神卻是冷的，像淬了冰的刃；深夜的總裁室，孤燈一盞，他對著窗外的城市燈火靜坐，背影被拉得孤獨頎長。
工作狀態(tài)的沈硯舟很配合，精準(zhǔn)得如同設(shè)定好的精密儀器，每一個眼神，每一個手勢都恰到好處。他是天生的鏡頭獵物。我的取景框第一次變得銳利起來，冰冷的金屬感、精準(zhǔn)的掌控欲、高處不勝寒的疲憊……這些復(fù)雜的氣質(zhì)被快門忠誠地捕捉。心底那點職業(yè)熱情似乎被點燃了小火花，拍攝過程堪稱愉悅。
真正的轉(zhuǎn)折點發(fā)生在一個下著雨的午后。沈硯舟難得留在頂樓的私人休息室處理文件。外面雨絲如織，室內(nèi)暖氣氤氳，氣氛安靜得只剩下紙張翻動的輕微窸窣和他偶爾落在iPad上的批注筆觸。
他半靠在沙發(fā)上看文件，姿態(tài)難得放松了一些。我在斜角處架好相機，調(diào)著參數(shù)，準(zhǔn)備抓拍一組日常圖。透過取景框，我尋找著角度。他身后的玻璃書柜里層疊陳列著許多書籍和資料。我的視線無意中掠過書柜深處一個略顯陳舊卻異常精美的木質(zhì)相框一角，被柜門陰影半遮著。
是什么重要的照片？我職業(yè)性地調(diào)整位置，想避開玻璃反光看得更清楚些。
雨點啪啪地敲著玻璃窗。我屏住呼吸，下意識地半蹲，拉近鏡頭焦距，企圖從書柜縫隙中一探究竟。
焦距瞬間鎖定——相框里，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年輕女子在笑。背景是開滿薔薇的花園。她眉眼溫婉，臉頰有小小的梨渦，看向鏡頭的眼神，像一捧清澈流淌的月光。
嗡——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所有血液瞬間涌上頭頂，又急速褪去，留下一身冰涼。
照片上的臉……不陌生。
那側(cè)臉的弧度，那種柔軟干凈的氣質(zhì)……近乎是我每攬鏡自照時都能看到的模樣。
但不是我。
快門在我僵硬的手指下咔噠一聲脆響，如同給這個荒謬發(fā)現(xiàn)蓋下一個冰冷的印章。我猛地抬起頭，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捶打，視線撞上他正看過來的目光。
剛才那一瞬間職業(yè)攝影師的本能捕捉，暴露了我的動作和方向。
沈硯舟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審視或公事公辦的疏離。那里……似乎有極細微的錯愕？隨即被一種更深、更沉的東西取代，像是平靜海面下驟然翻涌起的、帶著淤泥的暗流。他的視線黏在那張照片上，又移回到我臉上，短暫定格在我的側(cè)臉和肩頸線條，眼神像是透過我的皮囊，在描摹另一副相似的骨骼。
那一刻，我無比清晰地理解了楊蕊那句“撞大運”的真實含義。還有獵頭電話里那股莫名的“非你莫屬”的篤定。
這哪里是伯樂相馬的千里馬良緣？這從頭到尾都是一場明碼標(biāo)價的狩獵。被高價“定制”的不是我的技術(shù)和鏡頭，而是我這張恰好與某人相似的側(cè)臉。我像個活體道具，站在聚光燈下，供另一個人隔空取物般盜取他破碎的舊時光。
巨大的屈辱感像冰水混合物從頭淋下，凍得我骨頭縫都在發(fā)顫。胃里翻江倒海。先前拍攝的每一個瞬間、每一個被他凝視的片段，此刻都變成了淬毒的針尖，密密麻麻扎進我的皮膚里。
真實的、自然的、決定性瞬間？我在鏡頭后無聲地咧開一個冰冷的弧度，想罵人。原來他要的真實，是復(fù)制過去的幻影。他要的自然，是替身的完美演繹。他要的決定性瞬間，是透過我的軀體，確認他心中永遠無法觸及的白月光。
沈硯舟似乎想開口，他的手指在文件上微微蜷曲了一下。但我沒給他機會。
林晚是誰？也許我窮，我職業(yè)瓶頸，我迷茫，但我不是沒有骨頭的軟泥！
我抬手。
咔嚓！咔嚓！咔嚓！
用最快的速度，把相機里今天拍攝的所有關(guān)于他的照片，一張張刪得干干凈凈，利落得如同斬斷所有聯(lián)系。屏幕快速閃過他沉靜的眉眼、疲憊的背影，然后是刺眼的空白提示。
巨大的辦公室里只剩下我急促的呼吸聲、窗外惱人的雨聲，以及文件被捏皺的輕微響動。隔著幾步遠，沈硯舟的臉在雨幕映襯下顯得有些模糊不清，下頜線繃得很緊，像繃到了極限的弦。他看著我，眼神極其復(fù)雜，像是風(fēng)暴醞釀的前夕。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里那點發(fā)酸的哽咽，站直了身體。目光掃過那個昂貴的書柜，掃過沈硯舟那張英俊卻如同覆了寒冰的臉，最后定格在桌上那份剛簽不久、還帶著新鮮墨味的合同上。
價值千金又如何？天價預(yù)算又怎樣？不過是買一份虛假的影子。我這人沒什么大本事，但骨頭硬是祖?zhèn)鞯摹?/p>
手起筆落，我在那份制作精美的合同封面上，狠狠畫了一個大大的叉。紅筆的印跡像一道裂開的傷口。
然后，我轉(zhuǎn)頭看向坐在陰影里的男人，語氣是我自己都沒想到的平靜，平靜得底下全是淬了冰碴的怒意：
“甲方，這活兒，老娘不伺候了。剩下的違約金？行，等您律師函?！?/p>
沒等他有任何反應(yīng)，沒再看他臉上是什么表情，我抓起我的器材包，像是逃離疫區(qū)一樣，轉(zhuǎn)身大步離開這個金碧輝煌卻又冰冷徹骨的牢籠。高跟鞋敲擊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上，發(fā)出清脆又孤絕的回響。
推開厚重玻璃門的瞬間，冰冷的雨絲混合著都市的汽油味道撲面而來，竟讓我感覺到一絲久違的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