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堂里的空氣沉得像浸滿了水的棉絮,裹得人喘不過氣。黑壓壓的人群擠滿了整個空間,卻安靜得只剩下空調(diào)外機單調(diào)的嗡鳴,還有偶爾一兩聲壓抑的、裝模作樣的抽泣??諝饫飶浡^分濃郁的百合香氣,混雜著昂貴雪茄殘留的辛辣,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膩。
我,林薇,站在人群最前面,手指死死摳進掌心,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旁邊站著的是我名義上的哥哥,周子皓。他比我高半個頭,此刻卻像是被無形的重物壓彎了脊梁,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僵硬的直線。我能感覺到他身體里繃緊的那根弦,隨時可能斷裂。他西裝口袋里露出的白色手帕一角,已經(jīng)被他無意識地揉捏得不成樣子。
靈堂正中央,巨大的黑白遺照上,那個掌控了我們?nèi)甑哪腥恕芴煨?,正用他生前慣有的那種混合著審視與嘲弄的眼神,透過冰冷的相框玻璃,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這一切。仿佛這場盛大的葬禮,不過是他精心導演的最后一幕荒誕劇的開場。
“肅靜?!?/p>
一個冰冷、毫無波瀾的聲音劃破了死寂。所有人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齊刷刷地聚焦在靈臺旁邊一個穿著剪裁完美、一絲不茍的黑色西裝的男人身上。他是張律師,周天雄生前最信任的禿鷲,手里捧著一個沉甸甸的紫檀木盒,像捧著某種不祥的圣物。
“遵照周天雄先生的最終遺囑,”張律師的聲音平穩(wěn)得像在宣讀一份普通的商業(yè)合同,卻在靈堂里激起一片壓抑的吸氣聲,“在遺產(chǎn)分割正式啟動之前,其法定繼承人——周子皓先生與林薇小姐,必須完成一項指定挑戰(zhàn)?!?/p>
他頓了頓,目光像手術刀一樣精準地掃過我和周子皓的臉。我甚至能聽到周子皓喉嚨里發(fā)出的一聲極輕微的、被強行壓下的咕噥。
“挑戰(zhàn)內(nèi)容,已由周先生親自封存于這十個盲盒之中?!睆埪蓭煹氖州p輕拂過紫檀木盒光滑的表面,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殘忍?!皟晌焕^承人需在公開見證下,按順序開啟盲盒,并立即、無條件執(zhí)行盒內(nèi)所載之任務。十項挑戰(zhàn)全部完成,方可進入遺產(chǎn)繼承程序?!?/p>
“嘩——”
人群徹底炸開了鍋。壓抑的議論聲如同潮水般瞬間涌起,帶著震驚、貪婪、幸災樂禍和難以置信。那些平日里裝得道貌岸然的叔伯、股東、名流們,此刻臉上再也掩飾不住赤裸裸的興奮和窺探欲。
“十個盲盒?挑戰(zhàn)?” “老周這是……死了也要玩人??!” “當眾執(zhí)行?我的天,這得多難堪?” “快看周子皓和林薇的臉……嘖嘖……”
無數(shù)道目光,帶著滾燙的溫度和粘稠的審視,牢牢地釘在我和周子皓身上。我感覺自己像被剝光了衣服扔在鬧市中央,每一寸皮膚都暴露在那些貪婪、好奇、評判的眼神下,灼燒般刺痛。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從腳底迅速纏繞而上,勒緊心臟。我下意識地側(cè)頭看向周子皓。
他也正看著我。
那雙總是帶著點漫不經(jīng)心、被財富和地位豢養(yǎng)得有些慵懶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種瀕臨崩潰的驚惶和茫然。他嘴唇微微翕動,似乎想對我說什么,但最終一個字也沒能擠出來。只有額角滲出的細密冷汗,在靈堂慘白的燈光下閃著微弱的光。
張律師對臺下的騷動置若罔聞。他面無表情地打開紫檀木盒的鎖扣,清脆的“咔噠”聲像是一記響亮的耳光,瞬間壓低了所有的議論。他從盒子里取出了第一個盲盒。
那只是一個普通的、約莫巴掌大小的硬紙盒,通體漆黑,只在正中央印著一個醒目的、血紅色的數(shù)字——“1”。它靜靜地躺在張律師戴著白手套的手心,像一個濃縮了所有惡意的小型黑洞。
“周子皓先生,林薇小姐,”張律師的聲音沒有絲毫起伏,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裁決意味,“請上前,開啟第一個盲盒,并執(zhí)行任務。”
死寂重新籠罩。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幾百雙眼睛死死盯著那個小小的黑色盒子,仿佛里面裝著的是即將引爆的炸彈。
周子皓的身體晃了一下,我?guī)缀跻詾樗瓜?。但他最終還是邁開了腳步,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挪向張律師。我能清晰地看到他后頸僵硬的肌肉線條,還有西裝后背布料被冷汗浸濕的一小片深色痕跡。
我深吸一口氣,那濃郁的百合香味嗆得我喉嚨發(fā)緊。指甲更深地掐進掌心,尖銳的疼痛勉強壓下了胃里翻江倒海的惡心。我也邁步向前,腳步虛浮,仿佛走在棉花上。每一步,都踩在無數(shù)道目光編織成的荊棘叢里。
我們并肩站在了張律師面前,距離近得能聞到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消毒水般的古龍水味。那枚小小的、印著血紅色“1”的盲盒,就躺在張律師攤開的手掌上,像一個猙獰的邀請。
周子皓的手抖得厲害。他伸出右手,指尖剛觸碰到冰涼的盒蓋邊緣,就猛地縮了一下,仿佛被燙到。他喉結(jié)劇烈地上下滾動,發(fā)出“咕咚”一聲響,在落針可聞的靈堂里顯得異常清晰。幾縷汗?jié)竦念^發(fā)貼在他蒼白的額角。
四周靜得可怕。只有空調(diào)外機不知疲倦地嗡嗡作響。
我閉上眼,再睜開,猛地伸出手,不再猶豫?!班屠病币宦暎布埡械姆饪诒晃矣弥讣状直┑厮洪_。聲音刺耳得讓人牙酸。
所有人的脖子都伸長了。
周子皓也死死盯著我的手。
我從盒子里抽出一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白色卡片。展開。上面只有一行打印的、冰冷無情的字,卻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我的眼底:
“任務一:繼承人需面向所有在場賓客,四肢著地,學狗叫,持續(xù)一分鐘。即刻執(zhí)行?!?/p>
“轟——!”
短暫的死寂后,靈堂徹底沸騰了!驚愕的抽氣聲,難以置信的驚呼,還有壓抑不住的低笑和議論,如同海嘯般瞬間爆發(fā)出來,沖擊著四壁。
“什…什么?學狗叫?” “四肢著地?!周天雄瘋了!” “天啊……當著這么多人……” “快拍!快拍下來!這可是爆炸新聞!”
閃光燈瞬間亮成一片,咔嚓咔嚓的快門聲密集得如同暴雨。那些平日里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面孔,此刻扭曲著,寫滿了赤裸裸的興奮、獵奇和看戲的快感。他們的目光像無數(shù)根燒紅的針,刺在我和周子皓身上。
周子皓的臉,從蒼白瞬間漲成了豬肝色。他的眼睛瞪得極大,眼白上瞬間布滿了駭人的血絲,死死盯著我手里的卡片,仿佛要用目光把它燒穿。震驚、暴怒、難以置信、還有被當眾扒光般的極致羞辱,在他臉上瘋狂交織、扭曲。他的身體篩糠般劇烈地顫抖起來,拳頭捏得咯咯作響,指節(jié)泛白,整個人像一座隨時要噴發(fā)的火山。
“不……這不可能!”他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聲音嘶啞變形,充滿了崩潰邊緣的狂怒,“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張律師冰冷的聲音如同審判的錘音落下,精準地砸碎了他最后一絲幻想:“周先生,林小姐。請即刻執(zhí)行任務。這是遺囑條款,具有最高法律效力。拒絕,即視為放棄全部繼承權(quán)。”
“放棄?他休想!”周子皓猛地扭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著張律師,那眼神兇戾得像是要撲上去把他撕碎,“這是侮辱!是犯罪!”
“這是周天雄先生最后的意志。”張律師面無表情,語調(diào)毫無波瀾,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選擇權(quán)在你們。執(zhí)行,或者放棄?!?/p>
放棄?放棄周天雄那富可敵國的遺產(chǎn)?放棄我們這三十年錦衣玉食、高高在上所依賴的一切?放棄那些唾手可得的權(quán)力和財富?
這個念頭僅僅閃過一瞬,就被更深的恐懼和一種被扼住喉嚨的窒息感取代。不,不能放棄。放棄意味著失去一切,意味著我們會被這群餓狼瞬間撕成碎片,意味著我和周子皓將徹底墜入深淵,比死還不如。
巨大的屈辱感像滾燙的巖漿,灼燒著我的五臟六腑,幾乎要沖破我的喉嚨。我的臉頰滾燙,耳朵里嗡嗡作響,臺下那些扭曲的、興奮的面孔在我眼前晃動、模糊。
我看到了周子皓眼中同樣的掙扎和絕望。暴怒的火焰在他眼底瘋狂燃燒,但更深處,是面對龐大遺產(chǎn)誘惑時無法抗拒的、源自骨髓的貪婪和恐懼。他那攥緊的拳頭,指節(jié)因為用力過度而失去了血色,微微顫抖著。
時間在死寂和喧囂的詭異交織中,一秒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然后,我看到周子皓的肩膀猛地垮塌了下去。那股支撐著他暴怒的精氣神,像被瞬間抽干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死灰般的、認命般的頹喪。他眼中最后一點光芒熄滅了。
他不再看任何人,目光空洞地投向靈堂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他僵硬地、極其緩慢地,彎下了他向來高傲挺直的腰背。膝蓋一軟,重重地砸在堅硬冰冷的地面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他雙手撐地,整個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
我胃里一陣劇烈的翻攪,強烈的嘔吐感直沖喉頭。視線瞬間模糊,滾燙的液體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嘗到一絲腥甜的鐵銹味。不能哭??蘖?,就徹底輸了。
在幾百雙眼睛貪婪的注視下,在無數(shù)手機鏡頭冰冷地記錄中,我聽到了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我閉上眼睛,用盡全身力氣對抗著身體里每一個細胞的尖叫和反抗。膝蓋,也一點點地,彎了下去。冰冷的、堅硬的地面觸感透過薄薄的西褲傳來,像一條毒蛇纏上了腿。
靈堂里爆發(fā)出壓抑不住的、興奮的嗡嗡聲。
周子皓的頭垂得極低,幾乎要埋進胸口。他的身體開始以一種極其細微的幅度顫抖,幅度越來越大。然后,一個破碎的、帶著哭腔的、幾乎不成調(diào)的嗚咽聲,從他喉嚨深處艱難地擠了出來:
“……汪……”
那聲音輕得像一片落葉,卻像一顆炸彈在靈堂里引爆。緊接著,更大聲的、帶著明顯崩潰的嗚咽和模仿的叫聲斷斷續(xù)續(xù)響起:
“嗚……汪……汪……”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沖到了頭頂,又在瞬間凍結(jié)。耳朵里只剩下自己震耳欲聾的心跳聲,還有周子皓那破碎的、非人的嗚咽。喉嚨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巨大的羞恥感如同海嘯,將我徹底淹沒。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疼痛是唯一讓我保持最后一絲清醒的錨點。
時間從未如此緩慢。每一秒都像是在滾燙的油鍋里煎熬。我能感覺到自己撐在地上的手臂在劇烈發(fā)抖,汗水浸濕了額發(fā),一滴滴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當那漫長到令人窒息的一分鐘終于結(jié)束,張律師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任務一完成?!?/p>
周子皓幾乎是癱軟在地,頭死死抵著地面,肩膀劇烈地聳動,發(fā)出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我支撐著發(fā)軟的手臂,掙扎著想站起來,卻眼前一黑,差點栽倒。
張律師的手,已經(jīng)伸向了紫檀木盒,取出了第二個黑色的盲盒。盒子上,那個血紅的“2”字,像一只不懷好意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我們。
噩夢,才剛剛開始。
2 燃燒的過去,刺向未來的刀
第二個盲盒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指尖發(fā)麻。盒子上那個血紅的“2”,在靈堂慘白的燈光下,透著一種不祥的獰笑。我撕開封口的動作幾乎是麻木的,肌肉記憶在驅(qū)動著這具行尸走肉。
卡片被抽出來,展開。打印的字跡依舊冰冷:
“任務二:繼承人需當眾燒毀自己最高學歷證書原件。即刻執(zhí)行。”
燒掉畢業(yè)證?
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如果說第一個任務的羞辱是外在的鞭笞,這個要求,則是要直接抹去一個人賴以立身的根基,斬斷一段引以為傲的過去。我猛地扭頭看向周子皓。
他剛勉強從地上爬起來,西裝褲膝蓋處沾著明顯的灰塵,臉上還殘留著淚痕和屈辱的潮紅。此刻,他死死盯著我手中的卡片,眼神里剛剛熄滅的暴怒火焰“騰”地一下重新燃起,甚至比剛才更熾烈、更瘋狂。
“燒畢業(yè)證?!”他失聲吼了出來,聲音劈叉,帶著撕裂般的沙啞,猛地指向張律師,“老東西!你他媽耍我?!那是我劍橋的學位證!是金子!是敲門磚!你讓我燒了它?!你怎么不讓我去死?!”
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困獸,胸膛劇烈起伏,通紅的眼睛死死瞪著張律師,又猛地轉(zhuǎn)向靈堂上父親的遺照,嘶吼道:“爸!你到底要干什么?!你死了也不放過我們嗎?!非得把我們踩進爛泥里你才甘心?!啊?!”
靈堂里再次一片嘩然。燒掉名校畢業(yè)證?這比學狗叫更狠!這是在掘人立足的根基!
“周公子那劍橋的學位證……燒了?” “林薇好像是沃頓的MBA吧?嘖嘖……” “這老爺子……真狠啊!殺人誅心!” “快看周子皓,要瘋了……”
閃光燈再次瘋狂閃爍,記錄著這位天之驕子瀕臨崩潰的瞬間。
張律師對他的咆哮置若罔聞,只是平靜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如刀:“周先生,請注意你的措辭。遺囑條款清晰明確。燒毀證書,或放棄繼承。請選擇?!彼⑽?cè)身,對旁邊一個穿著黑色西裝的助理低聲吩咐了一句。助理立刻轉(zhuǎn)身離開。
“選擇?我選他媽的……”周子皓的臟話就要沖口而出,但接觸到張律師那毫無溫度的眼神時,又硬生生噎住了。放棄繼承權(quán)?這四個字像無形的枷鎖,瞬間勒緊了他的喉嚨。他劇烈地喘著粗氣,像一條被扔上岸的魚,暴怒的火焰在絕望的冰水澆灌下,迅速熄滅,只剩下空洞的灰燼和劇烈起伏的胸膛。他眼中的光徹底黯淡下去,只剩下一種被徹底剝奪的茫然和死寂。他踉蹌一步,靠在了冰冷的靈臺邊緣,手指神經(jīng)質(zhì)地摳著大理石的棱角,發(fā)出細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我的情況也好不到哪里去。沃頓商學院的MBA證書,那不僅僅是一張紙,是我在那個重男輕女的家庭里,付出了比周子皓多十倍努力才換來的護身符,是我在周氏集團立足、一點點爭取話語權(quán)的唯一證明。燒了它?等于親手抹掉我過去十年所有的掙扎和驕傲。
胃里像是塞滿了冰碴,又冷又硬,墜得生疼。我甚至能聽到自己牙齒劇烈磕碰的聲音。我看著張律師那張毫無表情的臉,又看看周子皓失魂落魄的樣子,最后目光掃過臺下那些閃爍著貪婪和興奮光芒的眼睛。
沒有退路。一步退,萬劫不復。
“好……”我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我燒?!?/p>
周子皓猛地抬起頭,難以置信地看著我,眼神復雜,有憤怒,有鄙夷,似乎還有一絲……兔死狐悲的悲涼?他沒說話,只是胸膛起伏得更厲害了。
這時,張律師的助理回來了。他手里拿著一個銀色的、巴掌大的金屬打火機,還有一個同樣銀質(zhì)的、淺淺的小托盤。他把托盤放在我們面前的靈臺邊緣,打火機放在托盤旁邊,發(fā)出輕微的磕碰聲。那冰冷的金屬光澤,刺得人眼睛生疼。
助理又從隨身攜帶的公文包里,取出了兩個硬殼文件夾。他走到周子皓面前,打開文件夾,里面赫然是一份裝裱精美的、印著劍橋大學盾徽的學位證書原件。他又走到我面前,打開另一個文件夾,沃頓商學院的深藍色證書靜靜躺在里面。
周天雄!他連這個都準備好了!他算準了我們無法反抗,算準了我們只能像提線木偶一樣任他擺布,哪怕他死了!一股徹骨的寒意瞬間席卷全身。
“請?!睆埪蓭煹穆曇羧缤瑔淑姟?/p>
我顫抖著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深藍色的硬殼封面。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我把它從文件夾里抽出來。紙張?zhí)赜械摹е湍兜氖煜庀@入鼻腔,卻只讓我感到一陣陣眩暈。上面燙金的?;?、我的名字、導師的簽名……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扎著我的眼睛。
周子皓也動了。他幾乎是撲過去,一把從助理手里奪過那份屬于他的劍橋證書。他死死攥著那硬殼封面,指關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青筋暴起。他低著頭,肩膀劇烈地聳動,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如同瀕死嗚咽般的粗重喘息。幾滴滾燙的液體砸在證書光滑的封面上,迅速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時間仿佛凝固了。
我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試圖壓下喉嚨口的腥甜。然后,我猛地抓起托盤上那個冰冷的金屬打火機。手指因為用力而僵硬,試了兩次,“咔嚓”一聲輕響,一簇幽藍的火苗跳躍出來,在靈堂肅殺的光線下顯得妖異而脆弱。
火苗湊近證書的邊角。
紙張接觸到火焰的瞬間,發(fā)出輕微的“嗤嗤”聲,卷曲、變黑,然后,一點橘紅色的火星迅速蔓延開來,貪婪地吞噬著那深藍色的硬殼、燙金的字跡、過往的榮耀和掙扎。一股混合著紙張和油墨燃燒的焦糊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帶著一種毀滅的氣息。
我死死盯著那跳躍的火焰,感覺它不是在燒紙,而是在焚燒我的靈魂。灼熱感從指尖傳來,一直燙到心里。眼淚終于控制不住地涌了上來,在眼眶里瘋狂打轉(zhuǎn),但我死死咬著牙,不讓它們掉下來。不能哭。在這里哭,就是徹底的認輸。
旁邊傳來一聲如同野獸受傷般的低吼。我側(cè)過頭。
周子皓也點燃了他的證書。他動作比我更粗暴,火苗幾乎瞬間就吞噬了大半個封面。劍橋古老的盾徽在火焰中扭曲、變形、化為灰燼。他低著頭,額前的碎發(fā)垂下來遮住了眼睛,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他緊咬的腮幫在劇烈地抽搐,還有那攥著燃燒證書邊緣的手,被火焰燎到也渾然不覺,皮膚迅速發(fā)紅、起泡。
兩團燃燒的火焰,在銀色的托盤里跳躍、舔舐,映照著兩張同樣蒼白、絕望、被徹底打碎了尊嚴的臉。靈堂里安靜得可怕,只剩下火焰燃燒的噼啪聲,紙張化為灰燼的細微聲響,還有兩個壓抑到極致的、沉重的呼吸聲。
當最后一點火星在托盤的灰燼里不甘地熄滅,只留下兩堆蜷曲的、漆黑的殘骸,和空氣中濃得化不開的焦糊味時,張律師的聲音再次響起,冰冷得不帶一絲人間煙火氣:
“任務二完成?!?/p>
他看也沒看那兩堆灰燼,手直接伸向了紫檀木盒。
第三個黑色的盲盒,被取了出來。血紅的“3”,像第三只窺伺的眼睛。
周子皓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個新的盒子,眼神里只剩下一種近乎瘋狂的驚懼和一種被逼到絕境的麻木。他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仿佛那不是個盒子,而是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
張律師將盒子遞向我,語調(diào)沒有絲毫變化:“林薇小姐,請開啟第三個盲盒?!?/p>
我的手心全是冷汗,指尖冰冷。接過那個輕飄飄卻又重若千鈞的盒子時,幾乎拿捏不穩(wěn)。撕開封條的動作已經(jīng)成了機械的重復。抽出的卡片上,打印的字跡像毒蛇的獠牙:
“任務三:繼承人需將周氏集團下一季度核心產(chǎn)品研發(fā)計劃書完整副本,當場交給競爭對手宏遠集團總裁趙宏。即刻執(zhí)行?!?/p>
嗡——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耳邊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血液沖上頭頂?shù)霓Z鳴聲。把核心機密……交給趙宏?!那個周氏集團幾十年的死對頭?那個手段狠辣、一直想把周氏生吞活剝的趙宏?!
這已經(jīng)不是羞辱,這是……徹底的背叛!是自掘墳墓!是把父親和我們兄妹自己辛苦打拼的基業(yè),親手送到敵人砧板上!
“不?。?!”一聲凄厲到破音的嘶吼炸響,蓋過了靈堂里所有的驚呼。
是周子皓。
他像一頭徹底被激怒的雄獅,雙目赤紅欲裂,額頭上青筋暴凸,整個人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猛地朝我撲了過來!目標直指我手中的卡片!
“給我!林薇!把卡片給我!不準看!!”他嘶吼著,狀若瘋癲,完全失去了理智。什么形象,什么體面,在家族核心利益即將被當眾出賣的恐懼面前,統(tǒng)統(tǒng)化為齏粉!
我被他突如其來的瘋狂撲擊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攥緊了卡片后退一步。但他的速度太快,力量太大,一把就死死攥住了我拿著卡片的手腕!那力道大得像是要把我的骨頭捏碎!
“松手!周子皓!你瘋了!”疼痛和震驚讓我也尖叫起來,奮力掙扎。
“是你瘋了!你看清楚那上面寫的是什么!那是要周氏的命!是爸的心血!是我的命!”周子皓咆哮著,另一只手也上來搶奪,我們兩個在眾目睽睽之下,在父親的靈臺前,如同街頭潑婦般扭打在一起!卡片在我們撕扯的手中變得皺巴巴。
“周先生!林小姐!請立刻停止!”張律師厲聲喝道,試圖上前阻止,但被我們激烈的推搡撞開。
臺下徹底亂了套!驚呼聲、尖叫聲、議論聲如同海嘯般掀起!閃光燈更是瘋狂地連成一片白光!
“打起來了!真的打起來了!” “為了計劃書?我的天!” “趙宏!趙宏在哪?” “快看!趙宏站起來了!”
果然,在人群的前排,一個穿著深灰色西裝、身材微胖、臉上帶著精明和一絲難以掩飾得意笑容的中年男人緩緩站了起來。正是宏遠集團的總裁,趙宏!他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一下領帶,用一種看好戲的、帶著貪婪的眼神,饒有興致地盯著靈臺上扭打的我們,仿佛在等待接收一份從天而降的大禮。
趙宏的出現(xiàn),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我和周子皓的動作同時僵住了。
“看到了嗎?周子皓!”我喘著粗氣,聲音因為激動和憤怒而顫抖,指著臺下好整以暇的趙宏,對著周子皓低吼道,“他就在那等著!等著我們把周氏的命脈親手送給他!你以為我們不打,這任務就能不做嗎?拒絕?拒絕的下場是什么?你比我更清楚!放棄繼承權(quán),然后呢?看著趙宏和其他人把周氏瓜分干凈?看著爸的心血毀于一旦?我們兩個立刻變成喪家之犬?!”
周子皓死死攥著我的手腕,力道沒有絲毫放松。他胸膛劇烈起伏,眼睛里的瘋狂漸漸被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絕望所取代。他順著我指的方向看向趙宏,趙宏甚至還對他露出了一個極其虛偽的、帶著嘲諷的“鼓勵”式微笑。
周子皓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攥著我手腕的手指,一根一根,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松開了。
他眼中的光芒徹底熄滅,只剩下死灰般的空洞和一種認命的麻木。他不再看我,也不再看任何人,只是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軀殼。他微微佝僂著背,仿佛剛才那場激烈的扭打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也碾碎了他最后一點反抗的意志。
手腕上傳來火辣辣的疼痛,提醒著剛才的瘋狂。我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幾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臟。我展開手中被揉皺的卡片,那行字依舊冰冷刺眼。
“張律師,”我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種連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疲憊和決絕,“計劃書呢?”
張律師似乎早已預料到結(jié)果,對助理點了點頭。助理立刻從公文包中取出一個密封的、印著“絕密”字樣的黃色文件袋,遞到我手里。文件袋沉甸甸的,像一塊燒紅的烙鐵。
我拿著文件袋,一步一步,走向臺下。高跟鞋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發(fā)出清晰而空洞的回響,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無數(shù)道目光聚焦在我身上,像無數(shù)根芒刺。我走到趙宏面前。
這個精明的對手,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甚至還帶著一絲虛偽的惋惜和同情。他主動伸出手。
“林小姐,節(jié)哀順變。周老哥……走得突然啊。”他的聲音里聽不出半分哀傷,只有毫不掩飾的貪婪。
我沒有去握他的手。只是將那個沉甸甸的、裝著周氏核心機密的黃色文件袋,直接塞進了他伸出的手里。動作干脆,甚至帶著一種自毀般的麻木。
“趙總,請收好?!蔽业穆曇衾涞孟癖?/p>
趙宏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隨即恢復如常,甚至還帶著一絲勝利者的寬容。他掂量了一下文件袋,滿意地點點頭:“放心,林小姐,這份‘厚禮’,宏遠一定好好‘利用’?!彼选袄谩眱蓚€字咬得格外重。
我猛地轉(zhuǎn)身,不再看他那張令人作嘔的臉。重新走回靈臺前,每一步都沉重無比。我能感覺到背后趙宏那得意洋洋的目光,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著我的后背。更讓我如芒在背的,是周子皓投來的目光。
他就那么直勾勾地看著我,眼神空洞得嚇人。沒有憤怒,沒有指責,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蕪。那眼神比任何咒罵都更讓我心驚。那里面,有什么東西徹底碎掉了,再也拼不回來。
張律師的聲音毫無意外地響起:“任務三完成。”
他沒有給我們?nèi)魏未⒌臋C會。紫檀木盒再次打開。
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
黑色的盲盒一個接一個地被取出,像一道道催命的符咒。
每一個盒子開啟,都伴隨著一次靈魂的凌遲。
第四個盲盒:要求周子皓在十分鐘內(nèi),打電話給他最愛的、交往多年準備訂婚的女友,用最難聽的話當眾羞辱她并宣布分手。我看著他顫抖著手撥通電話,看著他對著話筒嘶吼著那些違心的、惡毒到極點的話語,看著他掛斷電話后整個人像被抽空一樣癱軟在地,無聲地流淚,拳頭狠狠砸著地面,砸得指關節(jié)血肉模糊。
第五個盲盒:要求我立刻簽署一份文件,將我個人名下所有不動產(chǎn)(包括母親留給我的一套意義非凡的老宅)無償贈予父親生前最厭惡的一個遠房表叔。我握著筆的手抖得不成樣子,簽下名字時,眼前全是母親溫柔的笑容和老宅院子里那棵桂花樹,淚水終于決堤,模糊了紙上的字跡。
第六個盲盒:要求周子皓和我互相扇對方一個耳光,必須響亮到全場清晰可聞。我們面對面站著,空氣凝固得令人窒息。我能看到他眼中翻涌的痛苦和掙扎。最終,是他先動的手。那一巴掌帶著風聲扇在我臉上,“啪”的一聲脆響,火辣辣的疼瞬間蔓延開來,耳朵里嗡嗡作響,嘴里嘗到了更濃的血腥味。我甚至被打得偏過頭去。幾秒后,我咬著牙,用盡全力回敬了他一記更響亮的耳光。他被打得踉蹌了一步,臉上迅速浮現(xiàn)出清晰的指印。我們誰也沒看對方,只是死死盯著地面,只有粗重的喘息聲在彼此間回蕩。
第七個、第八個、第九個……
每一個任務,都在更深地踐踏我們的尊嚴,撕裂我們的情感,摧毀我們珍視的一切,瓦解我們立足的根基。每一次執(zhí)行,都像是在我們血淋淋的傷口上再撒一把鹽,再捅一刀。靈堂里的氣氛從最初的震驚、獵奇,漸漸變得有些麻木,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周天雄的狠,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他用死亡,布下了一場針對親生子女的、長達九輪的酷刑。
當?shù)诰艂€盲盒的任務完成——周子皓被迫喝下混有他極度過敏的芒果成分的“特制飲品”,在渾身紅疹、呼吸困難中被緊急注射了抗過敏藥才緩過來——整個靈堂已經(jīng)陷入一種詭異的、精疲力盡的死寂。
周子皓癱坐在靈臺邊的椅子上,昂貴的西裝皺巴巴地沾著灰塵和汗?jié)n,臉上紅腫的巴掌印和過敏的紅疹交錯,眼神渙散,空洞地望著天花板,像一具被玩壞的提線木偶。他手里還攥著抗過敏藥的空注射器。
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半邊臉頰紅腫未消,頭發(fā)凌亂,眼眶紅腫,昂貴的套裝裙擺被扯破了一道口子,整個人搖搖欲墜,僅靠扶著冰冷的靈臺才勉強站穩(wěn)。靈魂像是被抽干了,只剩下麻木的軀殼和深入骨髓的疲憊與冰冷。
九個盲盒。九重地獄。
張律師冰冷的目光掃過我們兩個,如同看著兩個沒有生命的物件。他最后一次將手伸進紫檀木盒。
最后一個盲盒被取了出來。
通體漆黑,與之前九個并無二致。唯有正中央那個數(shù)字——“10”,紅得更加刺眼,像一顆剛剛滴落、尚未凝固的血珠。在經(jīng)歷了九輪非人的折磨后,這個“10”字,散發(fā)著一種終極的、令人窒息的不祥氣息。
整個靈堂的空氣仿佛瞬間被抽干,只剩下無數(shù)道屏住的呼吸聲。
張律師沒有立刻遞給我們。他雙手捧著這個最后的盲盒,如同捧著開啟地獄之門的鑰匙,目光在我們兩人慘不忍睹的臉上緩緩掃過,最終定格在周子皓空洞的眼神上。
“周子皓先生,林薇小姐,”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每一個角落,帶著一種最終審判的意味,“這是最后一個盲盒。開啟它,完成最后的任務,周天雄先生的全部遺產(chǎn),將按照法定繼承規(guī)則,由二位共同繼承?!?/p>
共同繼承?
這四個字像微弱的電流,短暫地刺激了一下周子皓麻木的神經(jīng)。他渙散的眼神似乎凝聚了一瞬,極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隨即又迅速被更深的疲憊和一種近乎本能的恐懼淹沒。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沒有出聲。
我也只是木然地看著那個盒子。遺產(chǎn)?在經(jīng)歷了這一切之后,那龐大的財富聽起來更像是一個巨大的、冰冷的諷刺。但走到這一步,我們已經(jīng)沒有回頭路了。九重地獄都闖過來了,還在乎這最后一道鬼門關嗎?
張律師的目光最終落在我身上:“最后一個盲盒,由林薇小姐開啟。”
我麻木地伸出手,指尖冰冷。就在我的手指即將觸碰到那冰涼的盒蓋時——
“等等!”
一個嘶啞、疲憊,卻又帶著一種古怪的、強行凝聚起最后一絲力氣的聲音響起。
是周子皓。
他扶著椅子,極其緩慢地、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他避開我的目光,只看著張律師,聲音干澀:“張律師……最后一個了……能不能……給我們一點時間?”他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喉結(jié)滾動,“就一晚……明天,明天早上……我們再當著大家的面開……行嗎?”他的語氣里,甚至帶上了一絲從未有過的、近乎卑微的懇求。
張律師沉默地看著他,又看了看臺下那些同樣疲憊卻依舊閃爍著好奇光芒的賓客,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沒有說話,只是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我也需要喘息。我的身體和精神都已瀕臨極限,那個第十個盲盒,像一個巨大的黑洞,散發(fā)著吞噬一切的恐怖氣息。一晚的緩沖,哪怕是飲鴆止渴,也是此刻唯一的甘霖。
張律師沉吟片刻,終于緩緩開口:“鑒于挑戰(zhàn)過程的強度,以及時間已晚,應繼承人要求,最后一個盲盒的開啟,推遲至明日上午十時,于此處進行。請諸位見證人準時到場?!彼h(huán)視一周,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散會?!?/p>
人群在壓抑的議論聲中開始緩緩散去,每個人臉上都帶著意猶未盡和深深的不安。最后一個盲盒里會是什么?周天雄最后的底牌,到底是什么?
偌大的靈堂很快變得空曠,只剩下慘白的燈光,陰森的遺照,冰冷的空氣,堆積的灰燼,還有兩個被徹底掏空、搖搖欲墜的人。
我和周子皓誰也沒看誰,誰也沒說話。沉重的死寂壓在我們身上。
最終,周子皓拖著沉重的腳步,像一具行尸走肉,踉踉蹌蹌地朝著靈堂后面供親屬休息的小房間走去。背影蕭索,充滿了無盡的疲憊和一種末路般的蒼涼。
我也支撐著最后一點力氣,轉(zhuǎn)身走向另一個方向。我需要獨處,需要舔舐傷口,需要為明天那未知的、最終的審判,積蓄一點點……哪怕只是一點點的勇氣。
只是我們都不知道,這爭取來的一夜喘息,并非救贖,而是暴風雨前最后、也是最致命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