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雪醒來時，發(fā)現(xiàn)枕邊多了一個小布包。她揉揉眼睛，打開一看，里面是一支木簪，簪頭雕成雪花的形狀，每一瓣都精細得能看到紋路。
"喜歡嗎？"
章明遠的聲音從門口傳來。申雪抬頭，看見他端著托盤站在那里，臉上帶著罕見的靦腆笑容。托盤上放著一碗長壽面，上面臥著兩個荷包蛋。
"這是..."
"你生日啊。"章明遠把托盤放在床邊，"去年今日，我把你從醉仙樓帶回來。"
申雪怔住了。她已經(jīng)五年沒過生日了。在醉仙樓，姑娘們的生日不過是老鴇多撈一筆的借口，會有"特別恩客"花大價錢來"祝賀"。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
章明遠眼神閃爍了一下："你告訴我的啊，不記得了？"
申雪不記得自己說過，但也許是在病中無意提及的。她小心翼翼地拿起木簪："這是...你刻的？"
"嗯。"章明遠耳根微紅，"偷偷學了三個月，刻廢了好幾塊木頭。手藝不好，你將就著戴。"
申雪的手指撫過木簪上細密的紋路，每一刀都那么用心。她突然注意到章明遠手上多了幾道細小的傷痕，心頭一顫。
"我?guī)湍愦魃希?章明遠輕聲問。
申雪點點頭，轉(zhuǎn)過身去。她能感覺到章明遠的手指輕輕穿過她的發(fā)絲，動作小心翼翼，生怕弄疼她。木簪插入發(fā)髻的瞬間，一滴淚從她眼角滑落。
"好看。"章明遠退后一步，眼中滿是欣賞，"快吃面吧，要涼了。"
申雪低頭吃面，熱氣模糊了她的視線。這碗面很普通，卻比醉仙樓里任何山珍海味都要珍貴。
一整天，章明遠都神神秘秘的。申雪教琴時，他幾次進出院子，手里拿著什么東西，一見她就藏到身后。申雪假裝沒看見，心里卻像揣了只小兔子，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傍晚時分，章明遠請她去后院"賞花"。申雪跟著他走去，驚訝地發(fā)現(xiàn)平日荒蕪的后院竟煥然一新——雜草被清理干凈，石桌上鋪著干凈的布，擺著幾道菜肴和一壺酒。最讓她吃驚的是，角落里新栽了一株梅樹，雖然還小，但枝干挺拔，在夕陽下顯得格外精神。
"這..."申雪說不出話來。
"生辰快樂。"章明遠輕聲道，"我聽林師傅說，你最喜歡梅花。"
申雪走到梅樹前，手指輕觸嫩綠的葉片。在醉仙樓時，她的花名就是"雪梅"，因為老鴇說她"冷艷如梅，膚白似雪"?？赡切┛腿四睦镏?，她愛梅是因為記憶中家鄉(xiāng)的院子里就有這么一株梅樹，小時候常和妹妹在樹下玩耍。
"謝謝你。"她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章明遠已經(jīng)倒好了兩杯酒。
"我酒量不好，但今天破例。"章明遠遞給她一杯，"敬你。"
酒過三巡，章明遠的臉已經(jīng)紅了。他平時話不多，此刻卻滔滔不絕地講著未來的計劃——要擴建院子，要給她買更好的琵琶，要帶她去京城看真正的梅花...
申雪靜靜聽著，心中既甜蜜又酸楚。這樣的日子能持續(xù)多久呢？章明遠終有一天會娶妻生子，而她...她不敢往下想。
"申雪，"章明遠突然正色道，"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
"砰！"
院門被猛地踹開，打斷了他的話。三個彪形大漢闖了進來，為首的正是當年那個刀疤臉。
"喲，小日子過得不錯??？"刀疤臉陰陽怪氣地說，"申雪姑娘，別來無恙？"
申雪手中的酒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她渾身發(fā)抖，像是突然掉進了冰窟。
章明遠立刻擋在她前面："你們想干什么？"
"討債！"刀疤臉掏出一張紙，"申雪姑娘當初簽的是死契，贖身銀五十兩只是首付，還差一百兩尾款沒交呢！"
"胡說！"申雪從章明遠身后站出來，"當初明明說好五十兩全款！"
"白紙黑字寫著呢。"刀疤臉抖了抖那張紙，"要么現(xiàn)在給錢，要么跟我們回去接客還債！"
章明遠奪過那張紙仔細查看，臉色越來越難看。申雪湊過去一看，頓時手腳冰涼——那確實是她的賣身契，但下面多了一行小字，寫著"贖身銀共計一百五十兩"。
"這是偽造的！"申雪尖聲道，"當初根本沒有這行字！"
"誰作證？"刀疤臉獰笑，"老鴇說了，要么給錢，要么拿人！"
章明遠將申雪拉到身后："錢我會還，但現(xiàn)在沒有。寬限幾日。"
"寬限？"刀疤臉啐了一口，"你算什么東西？兄弟們，把這賤人帶走！"
兩個打手沖上來要抓申雪。章明遠抄起桌上的酒壺砸向其中一人，正中額頭。那人慘叫一聲，血流滿面。
"找死！"刀疤臉大怒，一拳打在章明遠腹部。
章明遠彎下腰，卻仍死死擋在申雪前面。雨點般的拳頭落在他身上，他咬牙忍著，只偶爾發(fā)出一聲悶哼。
"別打了！"申雪哭喊著，"我跟你們走！"
"不行！"章明遠猛地直起身，一頭撞在刀疤臉鼻梁上，"我說了...錢我會還..."
刀疤臉鼻血長流，暴怒之下抽出匕首："老子今天廢了你！"
申雪尖叫一聲，撲上去抱住章明遠的后背。預想中的疼痛卻沒有到來——刀疤臉突然停手了。
"嘖嘖，真感人。"他收起匕首，"三天，一百兩。拿不出來，就別怪我們不客氣。"
打手們揚長而去，留下滿院狼藉。章明遠搖晃了一下，突然噴出一口血，跪倒在地。
"明遠！"申雪扶住他，手摸到一片濕熱——他的后背不知何時已被匕首劃開一道口子，鮮血浸透了衣衫。
郎中來看過，說章明遠斷了兩根肋骨，背后的刀傷雖不深，但需好生調(diào)養(yǎng)。開完藥后，郎中欲言又止："診金..."
申雪連忙取出積蓄："這些夠嗎？"
郎中搖搖頭："至少要五兩銀子。"
申雪咬咬牙，摘下頭上的木簪："這支銀簪值十兩，您先拿去。"
郎中走后，申雪坐在床邊，看著昏迷中的章明遠。他臉色蒼白如紙，眉頭緊鎖，似乎在夢中也很痛苦。她輕輕撫平他的眉心，心如刀絞。
一百兩...就算把整個院子賣了也湊不齊。除非...
一個可怕的念頭浮現(xiàn)在申雪腦海中。她猛地搖頭，卻甩不掉那個想法。夜深了，章明遠的呼吸漸漸平穩(wěn)。申雪替他掖好被角，輕手輕腳地出了門。
清晨，章明遠被一陣劇痛驚醒。他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申雪不在。桌上放著一碗已經(jīng)涼了的藥和一張字條：
"我去籌錢，三日內(nèi)必回。按時吃藥。"
章明遠掙扎著爬起來，每動一下都像有刀子在割他的肋骨。申雪能去哪里籌錢？一個可怕的猜想浮上心頭，他顧不得疼痛，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剛出院門，就遇見隔壁的李玉兒。
"章先生！"小姑娘驚呼，"您怎么起來了？申先生說您要臥床休息..."
"你見到申先生了？"章明遠急切地問，"她去哪了？"
李玉兒猶豫了一下："早上我看見她往城東去了...打扮得很漂亮，還戴著好久沒見的珠花..."
城東...醉仙樓就在城東！章明遠如墜冰窟。他謝過李玉兒，強忍疼痛往城東走去。
醉仙樓白天不營業(yè)，但后門依然有人進出。章明遠躲在對面茶樓里，死死盯著那扇門。晌午時分，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了——申雪穿著他從未見過的艷色衣裙，頭上戴著閃亮的珠釵，臉上的脂粉掩蓋了她原本的清麗。
章明遠的心像被撕裂了一般。他想沖上去把她拉走，卻知道自己現(xiàn)在這個樣子，連醉仙樓的看門人都打不過。更可怕的是，如果申雪是自愿回來的呢？也許她厭倦了跟他過苦日子...
不，不會的。章明遠搖頭否定這個想法。一定是醉仙樓威脅了她，或者...
就在這時，醉仙樓的后門又開了，一個肥胖的中年男子摟著申雪的腰走出來，在她臉上親了一口。申雪沒有躲閃，甚至還笑了笑。那男人章明遠認識——周員外，就是上次在知府宴會上要納申雪為妾的那個！
章明遠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他扶著墻慢慢往回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回到家，他倒在床上，傷口又滲出血來，但他已經(jīng)感覺不到疼痛了。比起心里的痛，這點傷算什么？
天黑透了，申雪才回來。她輕手輕腳地進門，看到章明遠坐在黑暗中，嚇了一跳。
"你...你怎么起來了？"她的聲音有些啞，妝容也花了，脖子上有可疑的紅痕。
"去哪了？"章明遠的聲音冷得像冰。
"去...去借錢了。"申雪避開他的目光，"你放心，錢已經(jīng)籌到了..."
"從周員外那里'借'的？"章明遠冷笑，"用什么'借'的？你的身體嗎？"
申雪的臉刷地白了："你...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你了！"章明遠猛地站起來，隨即因疼痛彎下腰，"看到你...和他..."
申雪想扶他，卻被他一把推開："別碰我！臟！"
這個字像刀子一樣刺進申雪心里。她踉蹌后退，眼淚奪眶而出："我只是...只是想救你...他們說要打斷你的腿..."
"我寧愿斷腿，也不要你這樣'救'我！"章明遠怒吼，"你知道周員外是什么人嗎？他專門玩弄妓女，玩夠了就轉(zhuǎn)手賣掉！你居然..."
"我能怎么辦？"申雪崩潰地哭喊，"一百兩銀子，三天時間，除了賣身我還能怎樣？難道眼睜睜看著他們打死你嗎？"
"那你問過我嗎？"章明遠的聲音突然低了下來，"問過我愿意嗎？"
申雪呆住了。章明遠的眼神讓她心如刀絞——那里面的傷痛遠比憤怒更深刻。
"我..."她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么。
"申雪，"章明遠深吸一口氣，"你愛我嗎？哪怕一點點？"
這個問題像晴天霹靂，震得申雪頭暈目眩。她愛章明遠嗎？這個為她付出一切的男人？她不敢想，因為一想就會萬劫不復...
"我...我不知道..."她顫抖著說，"你對我恩重如山，我..."
"不要說恩情！"章明遠打斷她，"我只問你，有沒有愛過我？像男人愛女人那樣？"
申雪閉上眼，淚水滾滾而下："對不起...我...我永遠無法愛你..."
話一出口她就后悔了。睜開眼，她看到章明遠的表情像是被人當胸捅了一刀。他踉蹌后退，撞翻了桌子，藥碗摔得粉碎。
"我明白了。"他聲音嘶啞，"一直都是我一廂情愿。"
"不是的！"申雪急切地說，"我敬你，愛你如兄長..."
"兄長？"章明遠苦笑，"可我從來不想做你兄長。"
他轉(zhuǎn)身進屋，片刻后拎著個包袱出來："我出去幾天。"
"你去哪？"申雪慌了，"你的傷..."
"死不了。"章明遠頭也不回地往外走，"那一百兩，我會還給你。從今往后...你自由了。"
門關(guān)上的聲音像喪鐘般回蕩在申雪耳邊。她跪在地上，看著滿屋狼藉，突然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什么。那個世上唯一真心待她好的人，被她親手推開了。
木簪從發(fā)間滑落，掉在地上，斷成兩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