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某個黃昏,在她即將耗盡最后一絲力氣時,她跌跌撞撞爬上一個山坡,目光所及,在遠處山谷的背風處,似乎有幾點微弱但溫暖的火光,隱約還有簡易木墻的輪廓。
青嵐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向著火光的方向爬去,求生的欲望壓倒了身體的疲憊。然而,就在她快要接近那片看似安全的區(qū)域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低沉的呼喝聲從側面?zhèn)鱽怼?/p>
“那邊有動靜!” “仔細搜!別讓感染者溜進來!”
是巡邏隊!青嵐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她現在的樣子,衣衫襤褸,滿身污穢,根本無法解釋來歷,更別提證明自己未被感染。一旦被發(fā)現,后果不堪設想。她慌不擇路,一頭扎進山坡上茂密得近乎蠻荒的葎草叢中。
葎草,這種生命力頑強的野草,莖蔓上布滿了細密的倒刺。尖銳的刺瞬間劃破了青嵐裸露的皮膚,帶來火辣辣的刺痛。她強忍著不發(fā)出聲音,屏住呼吸,將自己深深埋入這片散發(fā)著獨特青草氣息的綠色荊棘叢里,只露出一雙驚恐的眼睛。
腳步聲越來越近,火把的光芒在草叢外晃動。青嵐的心跳如擂鼓。
“奇怪,明明聽到這里有聲音……”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 “會不會是野兔什么的?”另一個聲音比較沉穩(wěn)。 “仔細看看,這草長得太密了,藏個人也說不定?!?/p>
就在火把的光芒即將照到青嵐藏身之處時,一個蒼老但中氣十足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喂!那邊的后生仔!吵吵嚷嚷的做什么?老婆子剛瞇著就被你們吵醒了!”
火把的光束移開了。青嵐透過葎草的縫隙,看到一個穿著粗布衣裳、頭發(fā)花白的老太太,正拄著一根木棍,叉著腰站在山坡上一間簡陋的小木屋門口,對著下面的巡邏隊喊話。
“葛奶奶?是您啊?!蹦莻€沉穩(wěn)的聲音回應道,帶著幾分尊敬,“我們聽到這邊有異響,怕有感染者摸上來,正檢查呢?!?/p>
“異響?老婆子我耳朵還沒聾呢!就聽見你們在這兒踢踢踏踏的!這山坡陡,除了我這把老骨頭,誰還爬上來?快走快走,別耽誤我睡覺!”葛奶奶的語氣不容置疑。
巡邏隊的青年們似乎對這位老太太頗為敬畏,又低聲交談了幾句,腳步聲漸漸遠去了。
四周重新陷入寂靜,只有風吹過葎草發(fā)出的沙沙聲。青嵐緊繃的神經稍稍放松,但身體因長時間的緊張和刺傷而微微發(fā)抖。
“出來吧,丫頭。”葛奶奶的聲音忽然在草叢邊響起,很輕,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青嵐渾身一僵,不敢動彈。
“別怕,他們走遠了。老婆子眼睛花,耳朵可靈著呢。剛才那動靜,可不是野兔能弄出來的?!备鹉棠痰穆曇魷睾土诵?,“看你這樣子……是逃難來的吧?可憐見的?!?/p>
青嵐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掙扎著從葎草叢中爬了出來。月光下,她狼狽不堪的樣子讓葛奶奶倒吸了一口涼氣,布滿皺紋的臉上滿是憐憫。
“哎喲,造孽啊……快,跟我來,別在這兒杵著了。”葛奶奶不由分說,拉起青嵐冰涼的手,將她帶回了自己那間小小的木屋。屋里陳設極其簡單,卻收拾得干凈整潔,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草藥香。葛奶奶打來一盆清水,又翻出一件自己干凈的舊衣服。
“擦擦,換上。這世道……能活下來不容易?!备鹉棠虈@了口氣,沒有多問青嵐的來歷,“外面那葎草叢,刺多,但長得密實,那些怪物一般不往里面鉆。你要是不嫌棄,白天就躲在那里頭,比我這破屋子還安全些。晚上……晚上再說?!?/p>
青嵐看著眼前這位素昧平生的老人,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最終只化作一聲帶著哽咽的:“謝謝您……葛奶奶。”
“謝啥,都是苦命人?!备鹉棠虜[擺手,“叫我葛婆子就行。”
從此,那片茂密的、帶刺的葎草叢,成了青嵐在末世中唯一的庇護所。白天,她蜷縮在草叢深處,忍受著倒刺帶來的不適,警惕地觀察著四周。葛奶奶則像一只警惕的老母雞,時刻留意著山坡下的動靜。
每天傍晚,當巡邏隊換崗的喧囂過去,葛奶奶總會佝僂著身子,小心翼翼地端著一個破碗和一個用布包著的半個饅頭,避開可能的視線,來到葎草叢邊。
“丫頭,快,趁熱乎?!备鹉棠贪褨|西塞進來。
青嵐接過那半個粗糙得硌牙的雜糧饅頭,還有那半碗雖然渾濁但相對干凈的水。這幾乎是葛奶奶一天的口糧。青嵐不止一次看到葛奶奶自己只啃著更小的半個,喝著更渾濁的水。
“葛奶奶,您……您自己吃吧,我不餓?!鼻鄭共恢挂淮芜@樣說,聲音發(fā)澀。
“胡說!老婆子我胃口小,吃不下那么多!”葛奶奶總是板起臉,“你們年輕人,得吃飽了才有力氣??斐裕e讓人看見!”
青嵐默默地啃著饅頭,那干硬粗糙的滋味混合著葎草的氣息,是她活下去的支撐。葛奶奶有時會坐在草叢邊,一邊看著青嵐吃東西,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著話,聲音壓得很低。
“……這鬼日子,也不知道啥時候是個頭……” “幾個村子湊在一起,建了那防護點,糧食都歸攏起來,按人頭分……一人一頓就一個饅頭,一碗水,娃娃們能多半個……管事的說了,誰也不能多吃多占,不然大家都得餓死……” “巡邏隊的后生們辛苦啊,沒日沒夜地守著,聽說昨天又有兩個被那些怪物抓傷了……唉……” “丫頭,你躲好,千萬別出去。外面……亂……”
從葛奶奶斷斷續(xù)續(xù)的嘮叨中,青嵐拼湊出了這個臨時避難點的現狀:艱難、嚴苛,但維持著一種脆弱的秩序。每個人都在生存線上掙扎,葛奶奶每日省下的這半個饅頭和半碗水,是她用自己生命的燭火在溫暖另一個生命。
青嵐心中的愧疚與日俱增。她看著葛奶奶日漸消瘦的臉頰和佝僂的背影,感覺自己是壓垮老人的最后一根稻草。這片帶刺的葎草叢,保護了她,卻也像無形的牢籠,囚禁著她的無力感。
平靜的日子在恐懼的陰影下,終究是短暫的。
那天午后,陽光有些毒辣。青嵐蜷在葎草叢深處,感受著腳下大地傳來的微弱脈動——那是植物根系在土壤中延伸的聲音。她嘗試著用自己恢復了些許的魔力去安撫身旁幾株被烈日曬得蔫頭耷腦的葎草。一絲微弱的綠意順著她的指尖流入草莖,那幾株葎草肉眼可見地精神了一些,葉片似乎更翠綠了。
這本是無心之舉,是她與生俱來的木系親和力的本能反應。然而,就在那微弱的生命能量波動散逸出去的瞬間——
“汪!汪汪汪!”
一陣兇狠的犬吠聲猛地從山坡下響起!緊接著是急促的腳步聲和呼喝!
“有反應!‘嗅探者’有反應!山坡上!在葛奶奶屋子那邊!” “快!上去看看!”
青嵐的心瞬間沉入谷底!糟了!是據點馴養(yǎng)的、能感知異常能量波動的犬獸!她太大意了!她猛地縮緊身體,但已經來不及了。
幾條體型壯碩、眼神兇戾的大狗率先沖上了山坡,對著葎草叢狂吠不止。緊接著,四五個手持簡易長矛和木盾的青年迅速圍了上來,領頭的正是那天被葛奶奶斥退的沉穩(wěn)青年,旁邊跟著一個眼神銳利、牽著狗繩的年輕人。
“葛奶奶!”沉穩(wěn)青年對著聞聲沖出屋子的葛婆子喊道,“您這草叢里藏著什么?‘嗅探者’反應很強烈!”
葛奶奶臉色一變,但立刻擋在葎草叢前,叉著腰,聲音比平時還要高亢:“王隊長!你們這是干什么?老婆子我屋邊的草堆里能藏什么?難不成藏了怪物?你們嚇唬誰呢!”
“葛奶奶,我們不是嚇唬您?!蓖蹶犻L皺著眉,語氣還算客氣,但眼神警惕地盯著草叢,“‘嗅探者’從沒出過錯。這草叢里肯定有東西!是感染變異的動物,還是……人?您讓開,讓我們檢查一下,安全第一!”
“檢查什么檢查!”葛奶奶寸步不讓,聲音帶著憤怒,“老婆子我清清白白一輩子,這草堆里除了草就是土!你們這些后生,不去打怪物,倒來欺負我一個老婆子?糧食就那么點,老婆子我省著吃,沒多拿多占你們一粒米!現在連我屋邊的草都要管了?”
“葛奶奶,話不是這么說?!蹦莻€牽狗的年輕人忍不住開口,“配給是大家定下的規(guī)矩,一人一份,誰也不能例外!您省著吃是您的事,可要是藏了外人……”他意有所指地看向草叢,“那就是占了大家伙兒的口糧!這規(guī)矩不能破!”
“一人一份……占了大家伙兒的口糧……” 這句話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青嵐的心上。她之前只是模糊地知道配給緊張,此刻才無比清晰地認識到,葛奶奶每日省下的那半個饅頭、半碗水,是從她自己本就微薄的口糧里硬生生摳出來的!是真正的救命糧!而她,一個外來者,一個躲藏者,正在消耗著老人活下去的希望!
愧疚、自責、不甘……種種情緒在青嵐心中翻騰。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不能永遠躲在這帶刺的草叢里,靠著吸食一位善良老人的生命茍延殘喘!
就在葛奶奶和巡邏隊青年們爭執(zhí)不下,氣氛越來越緊張時,葎草叢發(fā)出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響。
所有人都是一驚,目光瞬間聚焦過去。
只見草叢分開,一個身影緩緩站了起來。她穿著葛奶奶寬大的舊衣,身形瘦削,臉上還帶著草葉劃出的血痕,赤著腳,沾滿泥土。她的頭發(fā)散亂,臉色蒼白,但她的脊背挺得筆直,眼神不再是躲藏的驚恐,而是一種破釜沉舟的平靜與決然。
“別吵了。”青嵐的聲音有些沙啞,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我在這里。”
“你?!”王隊長和巡邏隊員們都愣住了,警惕地握緊了武器。葛奶奶則焦急地喊道:“丫頭!你出來干什么!快回去!”
青嵐沒有看葛奶奶,而是直視著王隊長銳利的眼睛:“我叫青嵐。從很遠的地方逃難來的。我沒有被感染。葛奶奶是好心收留我,她沒有多占口糧,她給我吃的……是她自己的那一份?!?/p>
她的話證實了巡邏隊員的猜測,幾個青年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起來,看向葛奶奶的目光也復雜起來。葛奶奶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最終只是重重嘆了口氣。
“不管你是誰,怎么來的,”王隊長的語氣冷硬起來,“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防護點資源有限,不養(yǎng)閑人,更不能容忍有人破壞配給制!你……”
“我不是閑人!”青嵐打斷了他,聲音陡然提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我能證明我的價值!”
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青嵐緩緩抬起了手。她的目光越過巡邏隊員,落在不遠處一株因為干旱和連日戰(zhàn)斗波及而瀕臨枯死的小樹上。
她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這一刻,她不再是躲藏在葎草中的可憐蟲,她是青木國的公主,是能與草木精魄溝通的木系魔法師!體內沉寂的力量被她喚醒,一股精純而溫和的生命能量從她掌心涌出,化作肉眼可見的淡綠色光點,如同螢火般飄向那株枯樹。
奇跡發(fā)生了!
枯黃卷曲的葉片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舒展開來,重新煥發(fā)出翠綠的生機!干癟的枝條變得飽滿,甚至抽出了幾縷嫩綠的新芽!一股微弱的、代表著生命的清新氣息瞬間彌漫開來,沖淡了空氣中的腐朽味。
“這……這是……”王隊長和巡邏隊員們都驚呆了,眼珠子瞪得溜圓。他們見過一些能催生作物的微弱木系能力者,但如此精純、如此立竿見影的魔法效果,聞所未聞!
青嵐收回手,臉色微微發(fā)白,但眼神更加明亮:“我能催生植物,凈化被輕微污染的土地和水源,能感應一定范圍內草木的異動提前預警,能用藤蔓加固防御工事甚至束縛感染者!我的能力,對你們的防護點,有用嗎?”
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回蕩在山坡上。她不再是祈求庇護的弱者,而是在展示自己的價值,尋求一個公平交易的機會。
王隊長臉上的震驚慢慢轉化為凝重,然后是難以掩飾的激動。他和其他隊員交換了一下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撼和希望。
“……跟我回據點?!蓖蹶犻L深吸一口氣,做出了決定,“你的能力……我們需要評估。如果真如你所說……”他看了一眼重新煥發(fā)生機的小樹,“你將是據點最重要的戰(zhàn)力之一。葛奶奶,”他轉向老人,語氣緩和了許多,“謝謝您。您……做了一件大事?!?/p>
葛奶奶看著挺直脊梁站在那里的青嵐,渾濁的眼中泛起了淚光,是欣慰,也是不舍。她用力點點頭:“丫頭……好樣的,去吧,照顧好自己?!?/p>
青嵐走到葛奶奶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葛奶奶,救命之恩,青嵐永世不忘。我一定會報答您?!比缓?,她轉身,跟在了王隊長身后,走向山坡下那片由木墻圍起來的避難所——她新的戰(zhàn)場。
據點由幾個村子的房屋和一所廢棄的鄉(xiāng)村小學改造而成。高大的木樁和削尖的樹干構成了簡易但堅固的外墻,上面布滿了戰(zhàn)斗留下的痕跡和暗褐色的污漬??諝庵谢旌现刮?、草藥味和淡淡的血腥味,氣氛壓抑而緊張。穿著各式各樣、打著補丁衣服的人們行色匆匆,臉上寫滿了疲憊和警惕。
青嵐的到來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尤其是在王隊長低聲向據點的臨時負責人——一位姓李的老村長——匯報了情況后,周圍投來的目光更是充滿了審視、好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排斥。
“外來者?” “木系魔法?真的那么厲害?” “葛婆子藏的人?她哪來的糧食養(yǎng)著?” “看著細皮嫩肉的,能行嗎?”
青嵐對這些目光置若罔聞,只是安靜地跟在王隊長身后,穿過由教室改造成的擁擠居住區(qū),走向作為守衛(wèi)休息和指揮中心的主樓——也是原來的小學主教室。
登記了名字(她依舊只報“青嵐”),簡單分配了任務(暫時協助后勤和防御工事維護),流程刻板而迅速。負責登記的是一位面容嚴肅的中年婦女,她遞給青嵐一塊寫著編號的木牌和一個布口袋:“這是你的身份牌和今天的口糧。規(guī)矩都懂,一人一份,別惹麻煩?!?/p>
青嵐默默接過。那半個饅頭和一小塊咸菜,分量比葛奶奶省給她的還要少一些。她緊緊攥著布口袋,指節(jié)有些發(fā)白。
“走吧,帶你去休息室認認人,順便安排你熟悉巡邏路線?!蓖蹶犻L說著,推開了主樓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
就在門被推開的一剎那—— 正午灼熱的陽光,如同金色的瀑布,恰好從門框上方傾瀉而下,毫無保留地潑灑在門內靠近門口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