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光暗影:藏經(jīng)洞之劫光緒二十六年五月廿六日(1900年6月22日),
這日天色異樣昏黃,我像往日一樣,執(zhí)起掃帚清掃十六號窟甬道堆積的沙塵。
風從窟外戈壁深處卷來,夾著漫天黃沙,撞在洞窟壁上發(fā)出低沉嗚咽,如悲苦之人的嗚咽。
沙粒鉆過衣領縫隙,刺進脖頸,連呼吸也裹著沙粒,我瞇縫著眼,埋頭清掃著。
掃帚掃過甬道北壁時,突然碰到一塊異常松動的墻皮,微微凹陷。我心中一動,湊近細看,
又伸手試探著敲擊了幾下——那聲音空洞沉悶,分明不是實心的厚土!
我的心臟莫名加速跳動起來。顧不上沙塵彌漫,我趕忙找來一把小鎬頭,
小心翼翼撬開那松動的泥皮。泥皮簌簌落下,后面竟真的露出一個幽深的洞口!我屏住呼吸,
摸索著點燃隨身帶著的油燈,提起燈,俯身鉆了進去。油燈微弱的光芒顫抖著,
勉強刺破黑暗。眼前景象令我呼吸驟停——洞窟并不大,然而從地面到穹頂,層層疊疊,
竟堆滿了無數(shù)卷軸、經(jīng)書、絹畫!卷軸被麻布和絲繩細心捆扎,
層層堆疊如小山;絹畫色彩艷麗,雖蒙塵卻依舊可見其上神靈的威嚴或飛天的飄逸。
空氣里彌漫著陳年紙張、絲絹與塵?;旌系臍庀?,沉甸甸的,仿佛承載了千年的時光與重量。
我顫抖著手,小心翼翼打開眼前一卷經(jīng)書,發(fā)黃紙張上工整的墨字清晰可辨,
一股古老而沉靜的氣息撲面而來。我癡癡站著,這狹小空間似乎隔絕了洞外一切喧囂與風沙,
只剩下我一顆心在寂靜中猛烈地撞擊著胸膛。---“道長,道長!”小徒弟聲音急促,
從洞外奔進來,帶著一股冷風。我正坐在藏經(jīng)洞旁的小屋內,借著油燈微光,
又一次翻開那卷《金剛經(jīng)》——盡管不識字,但經(jīng)卷厚重沉實的分量,
紙張歷經(jīng)歲月后的柔韌質感,總能讓我感到一種奇異的安寧?!昂问氯绱嘶艔??
”我放下經(jīng)卷?!皝砹?!又來了!”小徒弟喘著粗氣,臉上交織著驚異與不安,“一個怪人,
黃頭發(fā),高鼻子,藍眼睛,帶著好些個隨從,還有馱著大箱子的牲口,就在外面!
他說……他說他叫斯坦因,從英吉利國來!”我的心猛地一沉。自打藏經(jīng)洞的消息不脛而走,
這已是第幾撥聞風而來的訪客了?縣令大人只輕描淡寫說過“妥為保管”,
再無下文;那些省城來的官兒們,不過走馬觀花看個熱鬧,
順手牽羊帶走些他們認為“有趣”的東西,便再無音訊。這千佛洞的窟檐日漸朽壞,
塑像金身剝落,風沙侵蝕著壁畫……修繕的銀錢卻始終沒有著落。我默默起身,
油燈搖曳的光將我佝僂的身影投在土墻上,晃動著,顯得格外龐大而孤獨。走出低矮的土屋,
風沙立刻撲面而來。幾個異域裝束的人正站在窟前空地上,為首那人果然一頭黃發(fā),
深目高鼻,穿著一身沾滿塵土的卡其布獵裝,手里握著一根馬鞭,
鞭柄上鑲嵌的綠松石在昏黃的天光下幽幽發(fā)亮。他看到我,
臉上立刻堆起一種刻意溫和的笑容,微微欠身,
用極其生硬、但能聽懂的官話說道:“您一定就是王道長?久仰!我是奧萊爾·斯坦因,
一個追尋玄奘法師足跡的……朝圣者?!薄俺フ??
”我警惕地打量著他身后的隊伍——幾匹健壯的騾馬,馱著沉重的木箱和包裹,
幾個剽悍的隨從沉默地立在一旁。這陣仗,絕非尋常香客。“正是!
”他仿佛看穿了我的疑慮,笑容更盛,語氣也愈發(fā)誠懇起來,“玄奘法師,偉大的求法僧,
他的精神指引我穿越沙漠瀚海,來到這圣地。聽說您守護著玄奘法師帶回的無上經(jīng)藏?
這真是……佛祖的旨意??!”玄奘法師的名字,像一塊投入心湖的巨石。
那是多少代沙門心中不滅的明燈?他言辭懇切,眼中閃爍著近乎虔誠的光。我緊繃的神經(jīng),
在“玄奘”這個神圣名字的觸動下,竟不易察覺地松動了一絲。---接下來的日子,
斯坦因先生便時常出現(xiàn)在我的小院里。他不再提那些沉重的箱籠,
只帶著一個叫蔣孝琬的師爺——一個瘦削精明的湖南人。蔣師爺言語恭敬,笑容可掬,
擦即燃、省卻了火鐮火石麻煩的“洋火”;甚至還有一小罐據(jù)說能治百般眼疾的“洋藥膏”。
“王道長日夜辛勞,守護佛窟,這點小小心意,萬望笑納。”蔣師爺總是這樣謙卑地說著,
一邊將東西輕輕放在我那張破舊的木桌上。這些新奇玩意兒,
連同斯坦因先生不斷描繪的玄奘偉業(yè),
以及他反復提及的、在遙遠西方如何珍視并研究這些古代經(jīng)典的“大學問”,
像一層層柔和的紗幔,悄然裹住了我最初的警惕。終于,在一個沙塵稍歇的午后,
斯坦因先生再次提出了那個請求,語氣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顯真誠和急迫:“王道長,
我深知這些經(jīng)卷是您守護的至寶。我只求能一睹真容,哪怕只是幾卷,讓我能帶回西方,
讓那里的大學者解讀其中失傳的智慧,印證玄奘法師的功績,使其光耀寰宇,
這難道不是無上功德嗎?”他湛藍的眼睛緊緊盯著我,里面燃燒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熱望。
我的心在劇烈掙扎。那些被官府漠視、被風雨侵蝕的佛窟塑像不斷浮現(xiàn)在眼前。修繕需要錢,
需要很多錢!而眼前這個人,似乎擁有這種力量。他口中的“大學問”、“光耀寰宇”,
也隱隱撥動了某種連我自己也未曾深究的虛榮心弦。佛祖會理解我的苦衷嗎?
為了守護這滿山的佛跡,暫時的……權宜之計?一個微弱卻帶著誘惑的聲音在我心底響起。
在斯坦因和蔣師爺熱切目光的注視下,我沉默了很久,終于極其緩慢地點了一下頭,
喉頭干澀地擠出幾個字:“……只許看,不許拿?!?--藏經(jīng)洞那扇沉重的木門,
在我手中鑰匙的轉動下,發(fā)出滯澀的“吱呀”聲,再一次被打開了。
濃重的、混合著陳年紙張、絲絹與塵土的氣息瞬間涌出。斯坦因先生幾乎是屏著呼吸,
第一個側身擠了進去。當油燈的光芒再次照亮那堆積如山的經(jīng)卷和畫卷時,
我清晰地聽到他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的、近乎窒息的抽氣聲。他猛地撲向最近的一摞經(jīng)卷,
動作快得像個年輕人,與他平日沉穩(wěn)的學者形象判若兩人。他蹲在地上,
雙手近乎顫抖地解開一卷經(jīng)書外面的包袱皮——那是一塊靛藍色的土布,
上面印著白色的纏枝花紋,是我親手包上去的。“天……上帝?。?/p>
”他發(fā)出一聲低低的、意義不明的驚嘆,用的是我聽不懂的語言。他小心地展開經(jīng)卷,
眼睛死死盯著那些古老的文字和圖案,手指輕輕拂過紙面,仿佛在撫摸情人的肌膚。
油燈的光映在他臉上,那雙藍眼睛里此刻燃燒的,哪里還有半分學者應有的冷靜?
那是一種赤裸裸的、貪婪攫取的火焰,灼熱得幾乎要將這洞窟點燃?!巴醯篱L!您看!
您快看!”他猛地抬頭,聲音因為激動而尖銳,指著經(jīng)卷末尾一處,
“‘三藏法師玄奘奉詔譯’!玄奘!是玄奘翻譯的!這太不可思議了!這價值……無可估量!
”他語無倫次,激動得滿臉通紅。站在他身后的蔣師爺,臉上依舊掛著那副謙卑恭敬的笑容,
只是此刻,那笑容深處,仿佛蒙上了一層難以言喻的陰影。他微微垂著眼,目光卻像蛇一樣,
在斯坦因狂熱的臉和那些無價經(jīng)卷之間迅速游移。我的心一點點沉下去,沉入冰冷的深淵。
斯坦因先生那毫不掩飾的狂喜和貪婪,像一把利刃,
瞬間刺穿了他之前精心編織的所有關于“朝圣”、“學問”、“光耀玄奘”的謊言。
他眼中只有這些古物本身的價值,赤裸裸的占有欲。
我這才驚覺自己可能犯下了多么可怕的錯誤。我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
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洞壁上,徹骨的寒意瞬間傳遍全身。---那晚,
我獨自枯坐在昏暗的油燈下。白日里斯坦因那狂喜貪婪的眼神,像鬼影般在眼前揮之不去。
藏經(jīng)洞里的寂靜被打破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住心臟。桌上,
蔣師爺白天悄悄塞過來的一小錠銀子,在搖曳的燈光下反射著幽微、冰冷的光。這點銀子,
連修補一個窟檐的角都不夠!可它又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坐立不安。幾天后,
斯坦因和蔣師爺再次登門。這一次,斯坦因臉上的狂熱稍稍收斂,
換上了一副更為“務實”的神情。蔣師爺則笑容滿面地開口:“王道長,
斯坦因博士對您守護佛窟的虔誠深為感佩。這些古經(jīng)卷,放在您這里,風吹日曬,蟲蛀鼠咬,
還有那些不識貨的官員隨時可能來索要糟蹋,實在可惜。博士的意思是,
不如由他出資‘請’走一部分,帶到英吉利的大學里去妥善保存、研究。所得銀錢,
全數(shù)交由您,用于修繕這千佛洞的廟宇金身,豈不是兩全其美?這才是真正的功德無量?。?/p>
”他特意加重了“請”字,然后緩緩推過來一個沉甸甸的粗布小袋子。袋口微敞,
里面是幾錠更大的、成色十足的官銀,在昏暗的光線下幽幽地閃著誘惑的冷光。
那光芒刺得我眼睛生疼。我仿佛看到了嶄新的梁柱替換掉腐朽的舊木,
看到了剝落的金身重新塑起,
看到了風沙被堅固的窟檐阻擋在外……那是支撐我在這荒漠苦熬多年的唯一執(zhí)念!
“多少……銀子?”我的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在摩擦。蔣師爺眼中精光一閃,
臉上的笑容更深了:“道長放心,斯坦因博士最是敬重像您這樣的修行人,豈能讓您吃虧?
只要您肯點頭,博士愿意奉上足數(shù)的銀兩,保管讓這千佛洞煥然一新!”他報出了一個數(shù)字。
那數(shù)字像一記重錘砸在我心上。足夠!完全足夠修繕好幾個洞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