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圖懸于太極殿第三夜,銀輝如瀉,漫過太醫(yī)署后院的青磚,磚縫間積著的夜露反射出細(xì)碎光澤。陸十九指尖捏著那枚刻“九”字的銅鑰匙,匙身冰涼,映著月色泛出淡青紋路。陰房木門虛掩,推之,軸桿轉(zhuǎn)動發(fā)出細(xì)微聲響,似怕驚擾了檐角棲息的夜鷺。
門內(nèi)氣息沉郁,是陳年草藥與樟木竹架交織的冷香。北境止血草懸于竹架,株株舒展,葉片邊緣泛著健康的淺綠,顯是經(jīng)人細(xì)心打理——根莖處的泥漬已被拭凈,連最纖細(xì)的須根都未曾折斷。陸十九抬手撫過草葉,指腹觸到一片略寬的葉片,背面有朱砂點(diǎn)染的小圓點(diǎn),色澤雖淡,卻在月光下清晰可辨。
此乃她與李太醫(yī)的密記,凡藥材涉險,必以此為記。她屏息將葉片摘下,對月細(xì)察,圓點(diǎn)側(cè)有“張”字刻痕,淺如蚊足,若非她指尖常年碾藥練出的銳感,斷難察覺。
張啟年。
二字在舌尖滾過,帶著陳年藥渣般的苦澀。陸十九將葉片納入錦袋,轉(zhuǎn)身時,卻撞上一具堅(jiān)實(shí)軀干。玄色衣料擦過鼻尖,皂角的清冽混著若有似無的血腥——是許七安慣用的傷藥氣味,她藥箱里亦備著同款,只是他身上的,總比她調(diào)的多幾分沙場的凜冽。
“查得如何?”他的聲線自頭頂落下,比白日低了三分,裹著夜露的微涼,卻不刺骨。
陸十九驚退半步,后腰撞及竹架,架上止血草簌簌墜落,幾片沾了她的發(fā)間。許七安抬手,指尖拂過她耳廓,將草葉拈去。那處肌膚驟熱,熱度順著頸側(cè)蔓延,竟比藥爐上煨著的藥湯還要灼人。
“尋得一葉,有記號。”她垂首遞過葉片,目光落于他的靴面——皂色緞靴,邊緣繡著暗銀云紋,是神策府制式,卻比尋常將領(lǐng)的更顯簡潔,“刻‘張’字,當(dāng)指張啟年?!?/p>
許七安接過葉片,月光斜斜落在他側(cè)臉,眉骨高峻,投下的陰影里藏著沉郁。他指腹摩挲那“張”字刻痕,肌理間的薄繭與葉片的柔嫩相觸,生出微妙的張力:“已令人盯梢三日,張啟年每夜必至城西晚香樓,言稱聽曲,實(shí)則與一戴斗笠者會面。”他頓了頓,視線移向她發(fā)間殘留的草屑,再抬指拂去,動作輕緩,“那斗笠人身形,與沙狼部巫醫(yī)吻合?!?/p>
陸十九心跳微滯。巫醫(yī)、張啟年、黑心蓮……線索如絲,終于在此時擰成一股。她正欲開口,卻見他自袖中取出個粗陶碗,碗口覆著油紙,揭開時,辛辣香氣驟然騰起——是鹵得油亮的辣土豆,外皮微皺,裹著紅油與白芝麻,邊角還沾著些碎辣椒,熱氣混著麻香漫過滿室藥味。
“慶功宴上見你案幾空著,知你不愛甜食?!彼麑⑻胀脒f來,指尖懸于半空,未與她相觸,目光掃過她藥箱側(cè)袋露出的油紙角——那是前日她從宮外帶回的麻辣土豆,被指尖捏得發(fā)皺,油漬已浸透了半面,“白日在軍營見你換藥時頻頻蹙眉,想是腹中空了,讓人從‘辣香居’買的,還是熱的。”
陸十九接過陶碗,指尖觸到碗身的溫?zé)幔苯返男料慊熘缚p殘留的草藥氣漫入鼻息,竟比御膳房精心調(diào)制的珍饈更合心意。她取過里面的竹筷,夾起一塊土豆送入口中,鹵汁的醇厚裹著辣椒的烈意在舌尖炸開,額頭瞬間沁出細(xì)汗,連日來的緊繃竟松快了大半。
“將軍怎知我嗜辣?”她嚼著土豆,語聲因辣味染上幾分微啞。
“前次去軍醫(yī)營,見你藥箱里藏著罐自制的剁椒,瓶蓋未擰緊,走時還特意往傷藥里摻了半勺。”許七安的視線落在她泛紅的唇上,那里沾了點(diǎn)紅椒碎,如落了粒細(xì)小的朱砂,“你說軍中傷藥太苦,加些辣能讓傷兵好咽些,實(shí)則自己舀了兩勺拌在干糧里,嘴角沾著的辣椒籽都沒擦?!?/p>
陸十九面頰微熱,抬手去擦唇角,卻被他按住手腕。他指腹帶著薄繭,輕輕蹭過她唇角,將那點(diǎn)紅椒碎拭去。剎那間,兩人呼吸相聞,陰房內(nèi)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心跳,與竹架上草藥干燥的“沙沙”聲交織,織成一張細(xì)密的網(wǎng)。
“不必擦?!彼鋈婚_口,聲低如嘆,“這般鮮活?!?/p>
陸十九猛地抬眼,撞入他眸中。那里面沒有了沙場的鋒銳,亦無朝堂的沉斂,唯有月光漫出的柔和,如他為傷兵包扎時,特意放緩的手勢。她忽憶星圖上的歸客星與雪星,此刻方悟鶴法雪所言“相生相伴”,原是這般無需言說的牽引。
“將軍該回了?!彼纫崎_目光,將陶碗蓋好納入藥箱,“夜已深,恐有不便?!?/p>
許七安未動,只抬手替她理了理微歪的木簪。簪尾的藥杵圖案硌著他的指尖,他忽然道:“明日欲往晚香樓查探,你……”
“我同去?!标懯沤卦?,語氣比預(yù)想中更堅(jiān),“我識醫(yī)理,若那巫醫(yī)攜毒,或可辨識。況且‘辣香居’就在晚香樓隔壁,我去買些新炸的辣土豆,正好掩人耳目?!?/p>
許七安望她發(fā)亮的眼眸,唇邊泛起淺淡笑意。那笑意極淡,卻足以讓他平日冷硬的輪廓柔和三分:“晚香樓人雜,需換衣飾?!彼孕渲腥〕鰤K緋紅錦緞,料子是上等的蜀錦,觸手滑膩,“尋繡娘在袖口繡株紅辣椒,遇事時,我便認(rèn)得?!?/p>
錦緞帶著他的體溫,陸十九接過時,指尖與他指腹相觸,這次誰都未避。她忽憶起他肘彎的月牙舊疤,想起他繞路荒坡時特意踢開的碎石,想起他連她藏在藥箱最底層的麻辣醬都記得分明——這些藏于鎧甲與沉默后的心意,原比星圖上的軌跡更清晰。
次日傍晚,陸十九換了身緋紅襦裙,領(lǐng)口繡著纏枝蓮,袖口綴著朵鮮紅的辣椒,針腳細(xì)密,是她昨夜就著燭火親手繡就。許七安著一身青衫,立于晚香樓外老槐樹下,腰間雙魚佩已換作普通玉飾,倒像個尋常世家子。
“這身適宜?!彼娏怂抗庠谒淇诶苯飞贤A似?,“較綠袍更亮眼?!?/p>
陸十九耳尖微紅,正欲答話,卻見張啟年引一戴斗笠者入樓。那斗笠寬大,檐邊垂著黑紗,遮去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截蒼白的下頜,步履間帶著異族特有的沉緩。兩人對視一眼,默契相隨。
晚香樓內(nèi)絲竹喧鬧,脂粉香混著酒氣撲面而來,熏得人微醺。許七安護(hù)著陸十九穿過人群,手掌虛虛攏在她后腰,未觸肌膚,卻恰好替她擋開擠來的醉漢。二樓雅間簾幔低垂,隱約可見張啟年與斗笠人對坐,語聲壓得極低。
陸十九提著食盒走上前,盒內(nèi)是剛從“辣香居”買的麻辣土豆與泡椒鳳爪,辛香四溢,正好掩過藥箱里的草藥味。她借口替雅間送菜,將食盒放在門邊矮幾上,耳畔飄進(jìn)只言片語——“黑心蓮”“軍械庫”“星圖”。字字如冰錐,刺得她指尖發(fā)涼。
“他們提及星圖?!彼嘶卦S七安身側(cè),聲線發(fā)緊,“恐是想盜圖?!?/p>
許七安面色沉凝:“南北星軌合圖藏有鳳鳴布防暗碼,若落沙狼部之手,邊境危矣?!?/p>
話未畢,雅間內(nèi)忽傳杯盞碎裂聲。斗笠人似動了怒,桌案被掀翻,碗碟墜地,發(fā)出刺耳脆響。張啟年的聲音帶著驚惶:“巫醫(yī)稍安!星圖必能到手!”
陸十九趁亂望去,見斗笠人掀起黑紗一角,露出半張布滿刺青的臉——靛青色紋樣自額間蔓延至下頜,與李太醫(yī)札記所繪沙狼巫醫(yī)分毫不差。更讓她心驚的是,那人腰間懸著個皮囊,袋口露出的草葉邊緣,帶著黑心蓮特有的鋸齒。
“他攜了黑心蓮。”陸十九拽了拽許七安衣袖,指尖不慎觸到他腕間,那里脈搏急促,如戰(zhàn)鼓擂動,“或已下毒。”
許七安握住她的手,掌心溫?zé)?,將她指?jié)裹住,示意她稍安:“已令暗衛(wèi)報官,你先下樓,于巷口馬車中等我?!彼粗覆溥^她手背,那里有塊常年握藥杵磨出的薄繭,“切記,無論聽聞何事,莫要回頭。”
陸十九頷首,行至樓梯口,雅間內(nèi)卻傳來張啟年的嘶吼:“許七安!你以為扳倒我便能高枕無憂?當(dāng)年李太醫(yī)死前,可是將你的秘密……”
后續(xù)話語被刀劍相擊聲淹沒。陸十九腳步頓住,心頭如遭重錘——李太醫(yī)的秘密?竟與許七安相關(guān)?
她正欲回頭,手腕卻被攥住。許七安不知何時追至,玄色衣襟沾了暗紅血跡,眼神卻異常清明:“莫信他胡言?!彼讣庥昧?,將她往樓梯下推了推,“去馬車?yán)锏?,我?guī)Я恕毕憔印抡ǖ睦茄劳炼梗瑳隽司途d了。”
陸十九被他推得踉蹌幾步,回頭時,正見他轉(zhuǎn)身往雅間去,玄色披風(fēng)掃過地面,帶起幾粒從她食盒里散落的花椒,空氣中頓時彌漫開一股辛烈香氣。她攥緊了袖中的錦袋,里面是那片帶“張”字的葉子,指腹摩挲著葉片的紋路,忽然明白,有些心意不必言說,就像她對辣土豆的偏愛,他竟記得比自己還清楚。
巷口的馬車?yán)?,陸十九掀開食盒,麻辣土豆的香氣漫了滿車。她取過一塊放在唇邊,卻沒了方才的胃口,只望著晚香樓的方向出神。檐角的月光愈發(fā)清亮,映著樓內(nèi)透出的火光,將她的影子投在車壁上,細(xì)長而孤寂,卻帶著一種篤定的等待。
而雅間內(nèi),許七安揮刀格擋開巫醫(yī)的毒刃,刀刃上沾了點(diǎn)黑色的毒液,遇空氣便泛起泡沫。他側(cè)身避開張啟年擲來的瓷瓶,余光瞥見落在地上的緋紅襦裙一角——是方才陸十九被推搡時不慎勾破的裙擺,邊角還繡著半朵未完工的辣椒。他握緊刀柄,指腹觸到腰間的琉璃瓶,里面的藥膏帶著不可言喻的甜,與空氣中的辣味交織,竟生出一種奇異的安穩(wěn)。
巫醫(yī)的毒刃再次襲來,刃尖泛著幽藍(lán),顯是淬了劇毒。許七安旋身避開,反手一刀劈向?qū)Ψ绞滞?,只聽“?dāng)啷”一聲,毒刃落地。他俯身擒住巫醫(yī)的肩,指節(jié)用力,那人痛呼出聲,斗笠墜落,露出滿臉刺青,雙目圓睜,透著兇戾。
“黑心蓮的解藥何在?”許七安聲線冷冽,不帶一絲溫度。
巫醫(yī)啐了口血沫,桀桀怪笑:“解?中了我的‘腐骨散’,神仙難救!”
許七安眸色愈沉,正欲再問,卻見張啟年趁亂往窗沿退去,手中握著個火折子,似要引燃什么。他心頭一凜,揚(yáng)手?jǐn)S出腰間玉佩,正中張啟年手腕,火折子落地,滾出數(shù)尺。
“拿下?!痹S七安對暗衛(wèi)沉聲吩咐,目光掃過雅間角落——那里堆著些油紙包,拆開一看,竟是些硫磺與硝石,混著黑心蓮的干葉,顯然是要縱火滅跡。
暗衛(wèi)將兩人捆縛妥當(dāng),許七安俯身拾起那枚掉落的玉佩,玉角磕破了些,卻依舊溫潤。他想起陸十九案幾上的粗陶碗,日日用來盛辣土豆,邊緣磕出了豁口,她卻寶貝得很,說是師父留下的舊物。
走出晚香樓時,月色已斜。許七安抬頭望向巷口的馬車,車簾微動,顯是里面的人聽到了動靜。他放緩腳步,理了理沾血的衣襟,指尖觸到袖中用油紙包著的東西——是方才路過“辣香居”時,特意買的新出鍋的辣土豆,還帶著余溫。
馬車?yán)?,陸十九聽到腳步聲靠近,心頭一緊,攥緊了藥箱帶子。車簾被掀開,許七安的身影映入眼簾,玄色衣襟上的血跡已凝作暗紅,臉上卻無甚傷痕,唯有眉骨處沾了點(diǎn)灰塵。
“事畢?!彼麖澭宪嚕瑤硪簧硪孤兜暮畾?,“張啟年與巫醫(yī)已被擒,供詞待審?!?/p>
陸十九點(diǎn)頭,目光落在他的左臂上——玄色衣袖有處深色印記,似是新滲的血。她伸手去掀,卻被他按住手背。
“小傷?!彼溃讣飧苍谒氖直成?,帶著薄繭的觸感清晰可辨,“你那藥膏,正好用上?!?/p>
陸十九抽回手,打開藥箱,取出藥膏與干凈的布巾。車內(nèi)空間狹小,兩人相靠甚近,她能聞到他發(fā)間的皂角香,混著淡淡的血腥,竟不覺得刺鼻。她蘸了藥膏,輕輕涂在他的傷口上,動作比在軍營時更輕。
“李太醫(yī)的事……”她終是忍不住問,聲音很輕。
許七安沉默片刻,望著車窗外掠過的樹影:“李太醫(yī)當(dāng)年發(fā)現(xiàn)黑心蓮案牽涉甚廣,恐遭滅口,便將證據(jù)分了兩份。一份藏于軍械庫,另一份,托我轉(zhuǎn)交女帝。他說,若他出事,便讓我護(hù)你周全,查明真相。”
陸十九怔住,指尖微顫,藥膏滴落在他的衣袖上,暈開一小片淺色印記。原來那些看似無意的照拂,都是師父的囑托,亦是他未曾言說的承諾。
“那夜他說的秘密……”
“是我身世?!痹S七安打斷她,語氣平靜,“我原是東境遺孤,被李太醫(yī)所救,收為義子。此事若傳揚(yáng)出去,恐被政敵利用,污我通敵?!?/p>
陸十九抬眼,撞入他的眸中。那里沒有了往日的沉銳,只有坦然與釋然,如月光洗過的湖面,澄澈見底。她忽然想起白日里,他特意繞路去買辣土豆時,被熱油濺到的手背,當(dāng)時他只皺了皺眉,此刻才知,他連她隨口提過的喜好,都記在心上。
馬車行至太醫(yī)署外,陸十九正欲下車,卻被許七安叫住。他從袖中取出油紙包,遞到她面前:“還熱著。”
陸十九接過,指尖觸到滾燙的碗底,辣香漫開來,燙得她眼眶微熱。她低頭咬了口土豆,辣味混著暖意從舌尖一直淌到心口,比任何時候都覺得踏實(shí)。
陸十九抬頭,夜空清朗,歸客星果然明亮,旁側(cè)一顆小星緊伴左右,微光閃爍,正是星圖上的雪星。她回過頭,見許七安望著她,眼底的月光比天上的更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