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姬府韶光院
檐角懸月,階前漫浸云光。
院內(nèi)主屋,地龍燒得暖融,驅(qū)散了冬夜的寒意,卻驅(qū)不散鐘離未晞心頭的沉郁。今日一幕幕在腦海中沉浮,最終化為一股沉重的疲憊,壓得她指尖冰涼。
鐘離未晞倚在軟榻上,身上搭著厚厚的絨毯,蒼白的面容在燭光下近乎透明,帶著一種易碎的脆弱感。她聽著漱玉的低聲稟報,長長的睫羽在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指間無意識地捻著一串溫潤的玉珠,動作緩慢而無力。
她抬手招來漱玉,“今日大殿上出言不遜的,是個什么角色?”
“殿下,那是承恩伯家的公子,這承恩伯原是老侯爺?shù)囊韺?,?dāng)年跟隨老侯爺征戰(zhàn),也立下過幾場功勞,原不應(yīng)該給予這么高的爵位,但是據(jù)說,當(dāng)今陛下前些年在秋狩時,一時興起,脫離了御林軍,路遇猛虎,是承恩伯英勇救駕,陛下特別開恩,賜了承恩侯的爵位?!?/p>
“這些年承恩侯為人低調(diào),除上朝和出席宮中重大宴會,在外極少露面。不過今日殿下的接風(fēng)宴,承恩侯抱病,未曾前來?!?/p>
“今日殿下所見的,便是承恩侯府的世子,是其原配亡妻顧氏所出。這承恩侯世子行事和其父截然不同,是這燕京城里有名的紈绔子,游手好閑、聲色犬馬、驕奢淫逸、橫行霸道、目中無人、經(jīng)常惹是生非?!?/p>
漱玉頓了頓,神情間帶了幾分氣憤,“就在兩年前,這位世子在酒后狂言,其父之功可以與百里侯比肩,其言語對老侯爺和將軍多為不敬,說……將軍就算活著,也不光是一條落魄無家可歸的野狗……”
“放肆!”
那兩個字,并非雷霆炸響,而是從鐘離未晞蒼白的唇齒間擠出來的,低沉、冰冷,帶著一種淬了劇毒的寒意。仿佛冰層下的暗流陡然沖破束縛,瞬間將整個屋內(nèi)拖入刺骨的深潭。
她沒有動,甚至沒有抬頭。但捻著玉珠的手指猛地收緊!那串溫潤的珠子被死死攥在手心,指節(jié)因用力而繃緊、凸起,透出不正常的青白色,仿佛要將那玉石生生捏碎。原本平穩(wěn)搭在絨毯上的另一只手,驟然抬起,卻不是拍案,而是猛地攥住了榻邊矮幾上一個盛著藥湯的白玉小盅。
“咔啦——!”
一聲脆響刺破死寂!那堅硬的玉盅竟在她那只看似無力的手中應(yīng)聲碎裂!溫?zé)岬乃帨熘蠹t的血珠,從她指縫間淋漓而下,滴落在深色的絨毯上,暈開一小片驚心動魄的暗色痕跡。細(xì)小的玉片深深扎進(jìn)了她蒼白的掌心。
燭光劇烈地晃動了一下,映照著她的臉。方才的脆弱病氣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窒息的森然。
她的眼眸抬起,不再是平日里的沉寂,而是燃著兩簇幽冷的鬼火,深不見底,帶著能將人靈魂都凍結(jié)的殺意。
“殿下,你的手!”
那目光鎖在漱玉身上,不再是主仆的界限,而像是深淵凝視著螻蟻,帶著絕對的、毀滅性的威壓。
“為什么沒有人報我?”
寢殿內(nèi)靜得可怕,連燭火燃燒的噼啪聲都消失了,只剩下鐘離未晞壓抑的、帶著一絲顫抖的詰問聲。
那不是虛弱,而是憤怒在病弱的軀殼內(nèi)沖撞翻騰,幾乎要撕裂這副身體的桎梏。那股無形的、冰冷的怒火如同實(shí)質(zhì)的寒潮,瞬間充斥了整個空間,讓漱玉如墜冰窟,渾身血液都凍僵了,連牙齒都在不受控制地打顫,恐懼地深深伏跪下去。
“明奕公子那日恰好碰見了線人要稟報這件事,發(fā)了好大的火,又?jǐn)r住我們,讓我們不要將這件事告訴殿下。殿下當(dāng)時在病中,藥師說殿下切忌大悲大怒,稍有差池,殿下性命堪憂。”
“公子當(dāng)時派人到京中斷了他一條腿,算是對他稍加懲戒。殿下今日沒有注意,那位大公子走路是不穩(wěn)當(dāng)?shù)?。?/p>
鐘離未晞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扶住了榻沿才穩(wěn)住。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那只滴血的手,看著掌心猙獰的傷口和嵌入的碎片,仿佛那痛楚能稍稍平息胸中焚天的業(yè)火。
再開口時,聲音低沉得如同鬼魅的低語,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氣和徹骨的冰寒,在這死寂的深夜里,清晰地敲打在漱玉的耳膜和心臟上:
“堂兄這些年的脾氣是越發(fā)好了,看來修身養(yǎng)性養(yǎng)的很有效果。不過現(xiàn)在既然傳到本殿耳朵里了,本殿也不是那么不通情理,就讓我們的人把他的腿再斷一遍,這一次,本殿要他再也站不起來。他那張嘴既然不會說話,那就永遠(yuǎn)也別說了。”
這一次,沒有咆哮,但那平靜語氣下洶涌的毀滅欲,比任何怒吼都更令人毛骨悚然。窗外的月光冷冷地灑進(jìn)來,照著她蒼白染血的手和那雙燃燒著地獄之火的眼眸,構(gòu)成一幅病弱與暴戾交織的、令人心悸的畫面。
“是?!?/p>
亥時三刻。
鐘離未晞卸去了繁重釵環(huán),只著一身素色寢衣,烏發(fā)松松挽起,幾縷碎發(fā)垂落頰邊,襯得臉色愈發(fā)蒼白,手上的傷已經(jīng)包扎過了。
矮幾上堆著工部呈上的帝姬府修繕文書,燭火在她沉靜的眉眼間跳躍,卻照不進(jìn)眼底那片冰封的深潭。
溪墨和嵐煙在殿外守著。寂靜中,唯有燭芯偶爾的噼啪聲和她自己輕淺的呼吸。
“殿下?!鼻鍧櫰胶偷穆曇粼陂T口響起,打破了沉寂。
鐘離未晞眼睫未抬,只淡淡應(yīng)了一聲:“嗯?!?/p>
裴稷端著一個黑漆描金托盤步入。托盤上,白瓷藥盅氤氳著苦澀的熱氣。
他步履無聲,將托盤置于矮幾一角,他拿起托盤上的素白軟巾墊手,揭開藥盅蓋,用玉勺輕輕攪動,讓藥氣均勻散開。
“亥時三刻了,殿下該用藥了?!甭曇舨桓撸瑤е钊诵陌驳钠椒€(wěn),沒有催促,只有恰到好處的提醒。
他垂著眼瞼,專注地看著那碗深褐色的藥汁,長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掩去了溫潤眸底所有可能翻涌的情緒。
鐘離未晞的目光終于從文書上移開,落在藥盅上,幾不可察地蹙了蹙眉。這藥喝了十二年,早已習(xí)慣,但今夜,那熟悉的苦澀仿佛勾連著更深沉的疲憊與寒意。
她沒有立刻去接,反而微微側(cè)首,目光落在裴稷專注攪藥的側(cè)臉上。
燭光柔和了他清雋的輪廓,那份沉靜專注,竟奇異地?fù)崞搅艘唤z她心頭翻騰的戾氣。
殿內(nèi)一時只有藥氣彌漫和玉勺輕碰瓷壁的微響。
鐘離未晞沉默片刻,伸出手端起了藥盅。苦澀的氣息直沖鼻腔,她閉了閉眼,仰頭將溫?zé)岬乃幹伙嫸M。濃烈的苦味瞬間在口中炸開,順著喉嚨滑下,帶來一陣強(qiáng)烈的翻攪不適。
就在那苦澀幾乎要將她淹沒時,一只骨節(jié)分明、干凈修長的手,拈著一顆琥珀色、裹著晶瑩糖霜的枇杷蜜餞,穩(wěn)穩(wěn)地遞到了她的唇邊。
動作如此自然,仿佛天經(jīng)地義。
鐘離未晞微微一僵。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傳遞來的微涼體溫,以及蜜餞散發(fā)的清甜果香。
她沒有立刻張口,只是抬眸,定定地看向近在咫尺的裴稷。他的眼神依舊溫潤平和,帶著純粹的關(guān)切,仿佛這只是“侍墨”的職責(zé)本分。
但距離太近了,近得她能看清他眼底那片溫潤之海下涌動的暗流——有擔(dān)憂,有不易察覺的心疼,還有一種更深沉的感情。
燭火搖曳,光影在兩人之間流淌。空氣仿佛凝固,只剩下苦澀的藥味與清甜的果香交織,以及無聲的對視中那隱秘的試探與悸動。
最終,鐘離未晞微微啟唇,就著他的手,輕輕含住了那顆蜜餞。溫軟的唇瓣不可避免地擦過他微涼的指尖。
那一瞬間,裴稷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輕顫了一下,指尖的溫度仿佛驟然升高。他迅速而自然地收回手,垂落身側(cè),指尖在袖中悄然蜷起,像是要留住那轉(zhuǎn)瞬即逝的柔軟觸感。
清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極好地中和了藥汁的霸道苦澀。鐘離未晞慢慢咀嚼著,感受著那份甜意一絲絲滲入心底,驅(qū)散了煩惡。
她沒有看他,目光重新落回文書上,語氣恢復(fù)了慣常的平靜,卻少了幾分冰封的疏離:“蜜餞不錯。有心了。”
“殿下喜歡便好?!迸狃⒌穆曇粢琅f平穩(wěn),細(xì)聽卻比平日低沉了一絲。他拿起空了的藥盅,動作從容,“殿下早些安歇,這些文書,不急于一時。”
“嗯?!辩婋x未晞淡淡應(yīng)聲。
裴稷端著托盤,躬身行禮,退向門口。在門扉前,他腳步微頓,沒有回頭,聲音清晰地傳來:“殿下,夜寒雖隔于窗外,亦請珍重身體。”
說完,身影便消失在雕花門扉之后。
屋內(nèi)重歸寂靜。鐘離未晞的目光卻久久無法聚焦在那些冰冷的數(shù)字和條陳上。唇齒間殘留的枇杷清甜,指尖那轉(zhuǎn)瞬即逝的微涼觸感,還有裴稷最后那句沉靜的“珍重身體”。
“溪墨,叫他回來。就讓他住在我外間的軟榻上。”
她不知道他為什么如此自然地接受了他的身份。她也不在乎他靠近她是否有所圖謀。
在這冰冷孤寂、步步驚心的京城之中,這份帶著人間鮮活溫度的枇杷蜜餞,和他溫潤表象下那抹真實(shí)流露的心疼與守護(hù)的姿態(tài),像一道微弱卻執(zhí)拗的光,猝不及防地照進(jìn)了她冰封的心防,留下了一道細(xì)微卻灼熱的印記。
棋局兇險,血仇未雪。理智告訴她,此刻分心是大忌。
可那顆蜜餞的甜意,和他指尖殘留的溫度,卻固執(zhí)地在心間縈繞,帶來一絲陌生的、讓她有些無措的暖意。
她緩緩抬起手,無意識地用指腹輕輕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下唇,眼神幽深地望著那跳躍的燭火,冰封的眼底深處,終于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連她自己都尚未完全明了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