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槐樹與藍(lán)印紙十歲的暑假總泡在爺爺?shù)膹U品站。紅磚壘的院墻爬滿絲瓜藤,
正午的日頭把鐵皮頂曬得發(fā)燙,蟬鳴聲裹著廢紙的霉味涌進(jìn)鼻腔,
倒比空調(diào)房里的冷氣更讓人清醒。爺爺總蹲在青石板上捆舊書,我就蹲在他腳邊翻"寶貝"。
某天從一摞泛黃的畫報里抽出張藍(lán)印紙,油墨味嗆得人打噴嚏。"這是拓碑用的,
"爺爺用袖子擦我鼻尖,"以前人沒錢買紙,就用這東西把石碑上的字印下來。"那天下午,
我偷了爺爺?shù)拿P和墨錠,抱著藍(lán)印紙跑到巷口的老槐樹下。樹皮裂開深深的紋路,
像位滿臉皺紋的老人。我蘸著清水把紙糊上去,
用毛筆桿在上面輕輕刮——蟬在枝頭聲嘶力竭地叫,陽光透過葉隙在紙上投下晃動的光斑,
等我小心翼翼揭下紙時,樹皮的紋路竟真的印在了上面,像幅神秘的地圖。"胡鬧。
"爺爺舉著竹扇敲我后背,眼里卻含著笑。他找出塊磨砂紙,
蹲下來教我打磨撿來的碎木片:"要拓出清楚的紋路,得先把表面磨平。"那個暑假,
落堆起越來越多我的"作品":青磚上的青苔印、舊木箱的木紋、甚至是爺爺煙袋鍋的紋路。
藍(lán)印紙漸漸用完了,我就用毛筆蘸著稀釋的墨汁直接畫,畫得滿手烏黑,
倒把爺爺?shù)某幣_磨得發(fā)亮。二、被訓(xùn)斥的"不務(wù)正業(yè)"五年級的暑假,
我把拓片的事寫到了作文里。語文老師用紅筆圈住"整天在廢品站玩泥巴",
批了行字:"暑假應(yīng)專注學(xué)業(yè),勿將時間浪費(fèi)在閑事上。"那天放學(xué),
我捏著作文本蹲在老槐樹下,看螞蟻順著拓過的樹皮紋路爬。爺爺不知什么時候站在身后,
手里拎著個鐵皮盒:"你看這是什么?"盒子里裝著幾張泛黃的宣紙條,
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壽"字。"這是我年輕時拓的,"爺爺指著最上面那張,
"當(dāng)時被你太爺爺罵不務(wù)正業(yè),說有這功夫不如多劈點(diǎn)柴。
"他教我用宣紙和墨汁做正經(jīng)的拓片。先把紙裁成合適的大小,用噴壺輕輕噴濕,
再用軟毛刷一點(diǎn)點(diǎn)把紙按進(jìn)石碑的刻痕里,等半干時用拓包蘸著墨輕輕拍打。"力道要勻,
"爺爺握著我的手示范,"就像給螞蟻蓋房子,太用力會把紙戳破,太輕又印不出字。
"我們?nèi)コ墙嫉睦蠌R里拓過殘碑,在祠堂的石柱上拓過對聯(lián)。有次被看廟的老頭撞見,
追得我們抱著拓片在石板路上跑,涼鞋都跑掉了一只。爺爺跑得比我還快,
手里緊緊攥著那張剛拓好的"平安"二字,風(fēng)把他的白胡子吹得飄起來。
那些拓片后來被我夾在舊書里,墨色隨著時間慢慢沉淀,像老茶缸里泡透的茶。
多年后翻出來,還能聞到淡淡的墨香混著廟院里的檀香,
耳邊仿佛又響起爺爺?shù)男β暎?閑事做得開心,就不算浪費(fèi)時間。
"三、低谷時的紋路高三那年,我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刷題,鉛筆芯斷了滿地。
模擬考的分?jǐn)?shù)像塊巨石壓在胸口,某天夜里對著錯題本發(fā)呆,
突然摸到書桌抽屜里的硬紙殼——是當(dāng)年拓的老槐樹紋路。紙已經(jīng)脆了,
可指尖撫過那些凹凸的痕跡時,心里突然松快了些。就像十歲那個下午,蟬鳴聒噪,
陽光正好,我不必?fù)?dān)心分?jǐn)?shù),不必焦慮未來,只用專注地和一棵樹對話。
后來我把拓片貼在書桌前。刷題累了就盯著那些紋路看,想象著老槐樹在地下蔓延的根須,
想象著它經(jīng)歷過多少個這樣的夏天。爺爺打電話來,聽出我聲音里的疲憊,
只說:"你還記得怎么拓片嗎?遇到坎兒了,就想想當(dāng)時怎么把紙鋪平的——急不得,
得慢慢來。"高考結(jié)束那天,我回了趟老家。廢品站早就拆了,老槐樹卻還在,
只是樹干上多了塊"古樹保護(hù)"的牌子。我蹲下來摸它的樹皮,
突然發(fā)現(xiàn)那些紋路比記憶里更深了,像位老朋友在無聲地訴說。沒有藍(lán)印紙,
我就用手機(jī)拍下樹皮的紋路。照片存在相冊里,后來在大學(xué)熬夜趕論文時,
在初入職場被批評時,總?cè)滩蛔》鰜砜纯?。那些雜亂的紋路里藏著某種力量,
讓我想起蟬聲里的暑假,想起爺爺?shù)脑?,想起有?閑事"看似無用,卻會在漫長歲月里,
悄悄為你鋪就一條退路。去年夏天,我?guī)畠夯乩霞摇K自诶匣睒湎拢?/p>
像當(dāng)年的我一樣對著樹皮發(fā)呆。"媽媽,這上面有好多字。"她指著裂紋給我看。
陽光穿過葉隙落在她臉上,我突然明白,那些被稱作"閑事"的時光,
其實(shí)是生命里最珍貴的拓片。它印刻著最初的熱愛與純粹,在后來的日子里,
無論遇到怎樣的風(fēng)雨,只要輕輕拂過那些紋路,就總能聽見來自夏天的回響,
告訴你:慢慢來,路還長。四、墨香里的重逢女兒上小學(xué)的那個暑假,我?guī)亓颂死霞摇?/p>
老巷子重新鋪了青石板,墻角的青苔卻還是老樣子,順著磚縫爬得老高。走到巷口時,
她突然掙脫我的手,朝那棵老槐樹跑去——就像當(dāng)年的我,被某種神秘的力量牽引著。
“媽媽你看!”她趴在樹干上,小手撫摸著深深的裂紋,“這里的紋路像不像小魚?
”我蹲在她身邊,陽光透過樹葉在我們身上晃出細(xì)碎的光斑?;秀遍g,
好像看見兩個影子重疊在一起:一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
舉著藍(lán)印紙往樹上糊;一個白發(fā)老人,舉著竹扇在旁邊笑?!斑@是拓片的好材料。
”我輕聲說,像在對女兒說,又像在對記憶里的自己說?;丶曳鰻敔斄粝碌呐f木箱,
在底層摸到個油紙包。打開時,墨香混著樟木的味道涌出來——是二十多張拓片,
有殘碑上的“孝”字,有祠堂柱上的纏枝紋,最上面那張,是我十歲拓的老槐樹,
旁邊用鉛筆寫著歪歪扭扭的“小滿拓”。女兒指著拓片上的墨痕問:“這是爺爺畫的嗎?
”“是爺爺教媽媽做的?!蔽夷闷鹨粡垰埍仄讣鈩澾^模糊的字跡,“以前沒有復(fù)印機(jī),
人們就用這種方法,把石碑上的字‘搬’到紙上?!彼V劬?,突然說:“我們也來拓吧!
”沒有藍(lán)印紙,就用宣紙代替;沒有拓包,就把紗布裹在棉花上扎緊。
我學(xué)著爺爺當(dāng)年的樣子,先往樹干上噴點(diǎn)清水,再把宣紙輕輕鋪上。女兒的小手握著毛刷,
小心翼翼地把紙按進(jìn)裂紋里,睫毛上沾著細(xì)碎的陽光。“要輕一點(diǎn),”我握住她的手,
“就像給小螞蟻蓋房子,不能把屋頂戳破啦?!毕s鳴聲從樹頂落下來,
和二十年前的調(diào)子一模一樣。等宣紙半干時,女兒蘸著稀釋的墨汁,用拓包在紙上輕輕拍打。
墨色一點(diǎn)點(diǎn)暈開,樹皮的紋路漸漸清晰,像幅會呼吸的畫?!跋竦貓D!”她舉著拓片歡呼,
墨汁蹭在鼻尖上,活像只小花貓。我掏出手機(jī),給她拍了張照。照片里,
她舉著拓片站在老槐樹下,陽光在她身后拉出長長的影子,和我小時候那張照片幾乎重合。
突然想起高三那年,對著拓片發(fā)呆的自己——原來那些看似散落的時光,
早已在冥冥中系好了繩結(jié)。五、無用之用去年公司裁員,我成了被優(yōu)化的那一個。
收拾東西時,同事看著我桌上那張拓片笑:“都這時候了,還帶著這玩意兒?
”拓片是我特意從老家?guī)淼?,老槐樹的紋路在辦公室的白墻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我把它小心地卷起來,放進(jìn)紙箱最底層,就像當(dāng)年把所有不安都藏進(jìn)抽屜里。失業(yè)后的日子,
我總在傍晚繞去家附近的公園。有棵老樟樹的樹皮和老家的槐樹很像,我就蹲在樹下看紋路,
看螞蟻順著裂紋爬,看陽光在上面慢慢移動。有次遇到個練書法的老人,見我對著樹皮出神,
笑著說:“這紋路里有章法,比字帖里的生動。”他教我用手指在膝蓋上臨摹樹皮的紋路,
說這叫“師法自然”?!昂芏嗫此茮]用的東西,藏著最根本的道理,
”老人蘸著茶水在石桌上寫字,“就像這樹,不慌不忙地長,紋路自然就順了?!蹦翘旎丶遥?/p>
我翻出女兒拓的老槐樹,突然想把它裝裱起來。找相框時,
在箱底摸到個鐵皮盒——是爺爺當(dāng)年裝拓片的盒子,里面除了舊宣紙條,還有張泛黃的便簽,
是爺爺?shù)淖舟E:“拓片如做人,先平心,再著力?!蔽野驯愫炠N在書桌前,
開始重新整理簡歷。不再像以前那樣堆砌花哨的頭銜,只一筆一畫地寫清自己做過的事,
就像當(dāng)年拓片時,耐心地把紙鋪平、按實(shí)。面試遇到刁難的問題,
就想起老槐樹的紋路——它們從不刻意規(guī)整,卻自有生長的邏輯。
接到新公司offer那天,我去公園謝那位老人。他正在拓一塊舊石碑,
手法和爺爺如出一轍。“你看,”他指著剛拓好的“韌”字,“這字的筆畫,
多像樹皮的裂紋?”陽光落在拓片上,墨色沉靜。我突然明白,那些被稱作“閑事”的時光,
從來都不是浪費(fèi)。就像老槐樹默默生長,
在無人問津的歲月里積蓄力量;就像爺爺教我的拓片,看似只是和草木石碑對話,
實(shí)則是在學(xué)習(xí)如何與世界相處。今年暑假,我?guī)畠喝チ顺墙嫉谋?。她舉著拓包,
在陽光下認(rèn)真地拍打宣紙,小臉上沾著墨汁,像極了當(dāng)年的我。風(fēng)吹過碑林,
拓片的邊角輕輕揚(yáng)起,墨香混著草木的氣息漫開來,恍惚間,仿佛看見爺爺站在不遠(yuǎn)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