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韻閣的沉香木門檻,被一雙沾了操場紅土的球鞋踏得“咯吱”一聲,仿佛古琴最粗的那根弦突然被人撥了一下。門上的銅環(huán)“當(dāng)啷”一聲,像商音乍破,驚得檐角銅鈴都跟著顫。門被推開,午后的斜陽像一把薄刃順著門縫劈進(jìn)來,正好落在阿羽寬闊的脊背上——肌肉在T恤下隆起,曬成深麥色,汗珠滾過,像給他鍍了一層流動的光。
門里,沉水香細(xì)得像雨絲,一綹一綹纏上來;門外,烈日把少年曬得黝亮,連睫毛都鍍著金。阿羽一腳踏進(jìn),肩背把門框堵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運動外套半敞,汗味混著陽光闖進(jìn)來——像一塊突然落入青花瓷盆的頑石,格格不入,卻又奪目。
“這都什么味兒啊,酸里透苦?!?/p>
他皺起鼻子,隨手抄起一本線裝書,書頁“嘩”地掀起一陣陳年墨塵,又啪地合上,“字兒像蟲爬,味兒像藥渣。”他嘟囔,“還不如我拳套上的汗?jié)n好看?!?/p>
說著抬手去撥頭頂那盞鎏銀鶴燈,燈罩晃了晃,銅鶴振翅欲飛,鶴影碎成一地,屋里客人的目光也被晃得七零八落。幾位著長衫的老客把茶盞掩在袖口,目光卻毫不客氣地在他緊繃的肱二頭肌上。
阿羽渾然不覺,指尖又劃過楠木書架,“這本看不懂,那本字太多。”每吐一句,周圍便浮起一陣低低的嗤笑。就在他轉(zhuǎn)身欲走時,后頸忽地掠過一縷涼氣——像有人把冰片按在了汗珠上。
“公子不喜詞?”
聲音低而清,帶著一點舊紙的沙沙質(zhì)感。
墨韻不知何時已立于身后。青衫似霧,袖口用極淺的銀線,花莖蜿蜒,沒入腰間那塊玉佩。玉面溫潤,除了一道細(xì)細(xì)的裂紋,柔和得看不出反光,像被誰反復(fù)摩挲過一生。
老板指尖捻著一張泛黃詞箋,遞到阿羽眼下,清淡嗓音貼在他耳后:“公子可是在找《虞美人》?”
阿羽本欲嗤笑,卻在看到詞箋的剎那愣住——
只“虞美人”三字,墨跡卻像新落的眼淚,濕得發(fā)亮。
那三個字像鉤子,一下子拽住心臟。
“你——”阿羽的嗓音卡在喉嚨里,像被這三個字掐住了氣門。方才的囂張瞬間熄火,他盯著那娟秀的筆跡,耳根慢慢燒起來。
“是是是,”他連點三下頭,聲音低得只能讓老板聽見,“我找的就是它?!?/p>
老板微微一笑,側(cè)身讓開半步:“那便隨我來?!?/p>
兩人穿過一排排高聳的書架,像穿過一道道被歲月壓彎的屏風(fēng)。盡頭是一張黑檀小案,案面只擺一盞青釉燈、一只空白的玉匣。
老板撩袍坐下,從身后的書架上取下一本素白冊子。
玉被遞到阿羽掌心,冰得他一顫,卻在觸及掌紋的一瞬生出回溫,像被體溫催活的一尾魚。
“墨韻閣的規(guī)矩,”她聲音低而清,帶著舊紙與梔子花混合的氣息,“古籍,須以古玉為鑰?!?/p>
她指尖輕推,素白冊子滑到阿羽面前。
封面上并無字跡,只一朵未開的美人花,花瓣邊緣以極細(xì)的金粉勾出一線,似將燃未燃的火星。
燈影中,阿羽用玉佩輕觸書面——
嗒”。
極輕的一聲,像春夜第一滴雨敲在瓦當(dāng)。
書頁無風(fēng)自掀,第一行空白處,慢慢浮出三個字:
“君且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