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紙人回魂我從來沒想過,
自己會以這樣的方式再次見到阿霽——在紙扎鋪子昏暗的油燈下,
她的臉被燭光映得半明半暗,像一張剛描好眉眼、還沒來得及上色的紙人。
鋪子外是臘月二十三的北風,吹得門板呼啦啦響;鋪子里,只有我和老周師傅。
老周把最后一張紅紙貼在紙人唇上,退后兩步,瞇眼端詳,像在審視自己的杰作。
我站在柜臺前,手里攥著那張泛黃的舊照片——照片里的阿霽穿著白裙子,站在照相館前,
笑得像一朵剛開的白茶花?!跋駟??”老周問。我喉嚨發(fā)干,說不出話,只能點頭。
老周嘆了口氣,把紙人抱起來,遞到我懷里:“記住,子時之前,點上三炷香,香滅之前,
千萬別讓她照鏡子?!奔埲撕茌p,輕得像一捧雪。
可我卻覺得雙臂被壓得快斷了——那是愧疚的重量。我抱著紙人回到老屋時,天已經黑透。
院子里那棵老梅開了花,暗香浮動,混著紙漿和糨糊的味道,竟有幾分像阿霽身上的冷香。
我把紙人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退后幾步,借著煤油燈的光看她:眉眼、鼻梁、唇線,
甚至連右眼角那顆小小的淚痣,都描得一絲不茍。只是那雙眼睛——用黑墨點了瞳孔,
卻沒有高光,像兩口枯井,望進去,只能看見自己的影子。我從懷里掏出阿霽的舊梳子,
輕輕放在她膝上。梳子是我從車禍現場撿回來的,齒縫里還纏著幾根她的長發(fā)。那天晚上,
我本該去接她下班,卻因為一幅該死的畫耽誤了——那幅畫我畫了三個月,
始終畫不出她的眼神。等我趕到照相館門口,只剩一地碎玻璃和圍觀的人群。有人告訴我,
阿霽被一輛貨車撞飛,當場就沒了。我跪在地上,把她的梳子、口紅、半張沒拍完的照片,
一樣樣撿進兜里,像撿回自己碎裂的肋骨。子時將近,我依老周的話,點燃三炷香,
插在米碗里。香頭猩紅,像三顆小小的火星子,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紙人的臉被映得有了血色,仿佛下一秒就會開口說話。我跪在蒲團上,額頭抵著冰涼的青磚,
喃喃道:“阿霽,回來吧……我欠你一句對不起。”第一炷香燒到一半時,
紙人的手指動了動。我猛地抬頭,疑心自己眼花??删o接著,第二根手指也蜷了起來,
像是要抓住什么。香灰簌簌落下,落在紙人雪白的裙擺上,竟沒有彈開,而是滲了進去,
留下一道灰白的痕?!鞍㈧V?”我聲音發(fā)顫。紙人緩緩抬頭,脖頸發(fā)出輕微的“咔啦”聲,
像是紙骨在適應重力。那雙墨點般的眼睛對準我,
嘴角慢慢上揚——不是照片里那種溫柔的笑,而是一種詭異的、對稱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
我想逃,卻動不了。雙腿像被釘進地里,只能眼睜睜看著紙人站起來,
紙做的膝蓋發(fā)出折疊的脆響。她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
紙糊的繡花鞋在青磚上留下潮濕的印子——那印子慢慢暈開,竟成了暗紅色。她抬手,
冰涼的指尖貼上我的臉。“沈硯,”她說,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帶著空腔的回響,
“你畫得不像我。”我昏了過去。再醒來,天已微亮。紙人不見了,香也熄了,
只剩三截灰白的梗插在米碗里,像三根細小的骨頭。我踉蹌著爬起來,發(fā)現堂屋的大門敞著,
門檻外有一串潮濕的腳印,通向院外。2 紙母索命我順著腳印追出去,
腳印在巷口的青石板路上斷了。臘月的風刮在臉上,像刀割。我裹緊棉襖,
心臟卻跳得滾燙——阿霽回來了,或者說,有什么東西披著阿霽的皮回來了。接下來的日子,
村里開始怪事連連。先是李嬸家的雞一夜之間全死了,雞脖子扭成麻花,眼睛卻睜著,
黑眼珠上蒙著一層白膜,像被紙糊住了。接著是王伯,他半夜起夜,
看見自家院子里站著一個白裙子的女人,沖他招手,等他走過去,
女人卻化成了一張薄薄的紙,飄進井里。王伯第二天就瘋了,嘴里念叨著:“紙人索命,
紙人索命……”我知道,是她。我開始做噩夢。夢里,我回到車禍那天,阿霽站在馬路中央,
白裙子被血染紅,手里卻拿著我的畫筆,一筆一劃,在自己臉上畫眼睛。畫完最后一筆,
她抬頭沖我笑:“現在像了嗎?”然后,那張臉突然從中間裂開,露出里面黃白的紙漿。
我驚醒時,冷汗浸透了枕頭。窗外,老梅的花謝了,花瓣落了一地,像鋪了一層雪。
第七天夜里,紙人回來了。我聽見堂屋傳來“沙沙”的聲音,像是有人在撕紙。
我握著菜刀沖進去,卻看見阿霽——活生生的阿霽——坐在八仙桌前,手里拿著那張舊照片,
指尖輕輕摩挲。她穿著白裙子,頭發(fā)濕漉漉的,像是剛從河里爬出來。
煤油燈的光打在她臉上,皮膚蒼白得近乎透明,能看見下面青紫的血管?!吧虺?,”她抬頭,
聲音溫柔得像從前,“你瘦了?!蔽沂掷锏牟说懂斷サ粼诘厣?。“阿霽……真的是你?
”她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伸手環(huán)住我的腰。她的身體冰涼,卻柔軟——不是紙的觸感,
而是真實的、帶著水汽的皮膚。我聞到她發(fā)間的茉莉香,和記憶里一模一樣?!拔一貋砹耍?/p>
”她在我耳邊說,“你不高興嗎?”我哽咽著抱住她,像抱住一場遲到的救贖。
可有些東西不一樣了。阿霽不吃東西,只喝清水。她白天從不出門,
說太陽會刺痛皮膚;夜里,卻常常一個人站在院子里,對著那棵老梅說話。我偷偷聽過一次,
她聲音很輕,像在哄孩子:“別急,就快輪到他們了……”我問她在和誰說話,
她轉頭沖我笑:“和樹呀,樹里藏著很多人的名字?!蔽液蟊嘲l(fā)涼。更詭異的是,
村里失蹤的人越來越多。最先不見的是李嬸,她兒子說她半夜去雞窩看雞,就再沒回來。
接著是王伯的瘋媳婦,然后是村東頭的小木匠……每次有人失蹤,
老梅樹下就會多一張小小的紙人,用紅紙剪的,貼在樹干上,像一枚血色的符。
3 紙心符咒我開始懷疑,回來的不是阿霽,而是某種借她皮囊的東西。我跑去問老周,
老周聽完我的描述,臉色慘白:“壞了,她成‘紙母’了……紙扎的魂,吸了人血,
就會長出血肉,可骨子里還是冷的,要不斷吃人才能活?!薄澳窃趺崔k?
”老周遞給我一把剪刀,刃口刻著符咒:“在她徹底變成人之前,
剪碎她的心臟——紙人的心臟,是一張符,燒了就能散魂。
”“可……那是阿霽……”老周嘆氣:“她早就死了,你留住的,只是她的影子。
”我回到家,阿霽正坐在梳妝臺前,梳著那頭濕漉漉的長發(fā)。銅鏡里映出她的臉,
美麗、安靜,卻透著一股死氣。我走到她身后,從兜里掏出剪刀。鏡子里,
她的目光與我相遇,沒有驚訝,只有了然。“你下不了手的,”她輕聲說,“你欠我一條命。
”剪刀在手中顫抖。我想起車禍那天,如果不是我遲到,
阿霽就不會死;如果不是我執(zhí)念太深,她也不會被困在紙里,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對不起……”我喃喃。阿霽站起身,握住我拿剪刀的手,刀尖對準她自己的胸口。
“那就一起死吧,”她微笑,“你陪我?!钡都獯唐瓢兹沟乃查g,
我看見了——她胸口沒有血,只有一張黃紙符,用朱砂寫著我的生辰八字。原來,
我才是那張符。七年前,阿霽死的時候,手里攥著我的照片。老周用秘法把她的魂鎖進紙人,
卻把“生”的代價轉給了我——每失蹤一個人,我的命就延長一年;紙母徹底成型之日,
便是我魂飛魄散之時。我苦笑,松開剪刀?!鞍㈧V,”我說,“這次換我救你?!蔽冶ё∷?/p>
點燃桌上的煤油燈?;鹕喔Z起,舔上紙做的裙擺,瞬間蔓延。阿霽沒有掙扎,她靠在我懷里,
輕聲道:“沈硯,好好活?!被鹧嫱虥]了我們。大火燒了整整一夜。第二天,
村民在廢墟里挖出一具焦黑的尸體——是我的。奇怪的是,尸體懷里抱著的,不是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