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靜語號之謎我叫姜燃,今年三十二歲。十歲那年的一場高燒燒壞了我的耳蝸,
從此世界成了默片。父親給我配了最貴的助聽器,
可我還是習慣把音量調(diào)到零——我寧愿用眼睛聽。所以我成了一名列車檢修員。夜班安靜,
鐵軌與機車的震動能通過鞋底直接傳進骨頭,比任何聲音都真實。今年冬至前三天,
調(diào)度室發(fā)下一張加開計劃:零點整,雪原深處加開一趟“靜語號”檢測列車,由我獨自跟車。
備注欄寫著:無人駕駛,全程盲走,僅作制動測試。我盯著“靜語號”三個字,
心里咯噔一下。十年前,也是冬至,母親就在這趟車上失蹤的。那天之后,
我再沒聽過雪落的聲音。零點,我背著工具箱登上車頭。車廂漆黑,像一條被縫住的嗓子。
我用手電掃過控制面板——所有閘刀都在自動位,屏幕亮著,卻沒有運行圖,
只有一行靜止的小字:“歡迎回來,姜燃。”列車動了。雪原的風卷著碎冰打在擋風玻璃上,
沒有聲音,卻疼。我擰開保溫杯,正想喝一口,
助聽器突然自己開機——嘶——高頻嘯叫刺破寂靜。我下意識去摘,卻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
像貼著耳膜呵氣:“別讓他們知道你能聽見?!蹦鞘俏夷赣H的聲音。我手一抖,
保溫杯砸在地上,熱水在腳邊開出無聲的花。列車時速穩(wěn)定在八十。窗外雪霧翻滾,
像一幀幀曝光過度的底片。我關(guān)掉助聽器,聲音卻更清楚了——“燃燃,
到媽媽這兒來……”“別停車,別回頭……”聲音從廣播里滲出來,喇叭明明沒通電。
我拉開配電柜,所有保險絲完好。備用耳機插進監(jiān)聽口,電流聲里夾著稚嫩的哭喊:“姐姐,
救救我……”那是我自己十歲的聲音。2 恐懼值采集我背后起了一層汗。
第一節(jié)車廂是空的。第二節(jié)也是。第三節(jié)的門卻推不開——門縫透出淡黃色的光,
像舊式照相機的閃光燈漏液。我把耳朵貼在門板上,聽見里面有人說話,語速極快,
聲音卻像在深水里:“測試開始,恐懼值采集對象:姜燃。”我退后兩步,門自己開了。
車廂里擺著一排老式座機,鏡頭對準中央的鐵椅。椅子上坐著我母親,
穿著十年前失蹤那天的藏青色大衣,胸口貼著電極片。她的眼睛睜著,卻沒有瞳孔,
只剩灰白。閃光燈一亮,母親的臉被定格在底片里。我沖過去,手指碰到她臉頰的瞬間,
她像被抽走空氣的紙袋,癟了下去,只剩一張薄薄的人皮。
廣播里的女聲笑了:“樣本已更新?!绷熊囬_始減速。我跑回車頭,制動閥卻紋絲不動。
屏幕上的字變了:“剩余恐懼值:73%”3 記憶的湯圓我喘著氣,
明白了——這趟車是活的,它吃我的恐懼。第四節(jié)車廂里坐著二十多個“人”。
他們穿著不同年代的冬衣,臉色青白,胸口貼著電極。最前排是王嬸,
2003 年雪災(zāi)里失蹤的郵差;最后一排是小木匠,去年冬至掉進化冰的河里。
他們同時轉(zhuǎn)頭,沖我張開嘴——沒有舌頭,只有黑洞洞的喉管??謶种碉j升到 81%。
列車再次加速。我逃進第五節(jié)車廂,門在背后鎖死。這一節(jié)是餐車。餐桌上擺著一碗湯圓,
冒著熱氣。我低頭,湯圓里浮出一只小小的耳蝸,金屬光澤在湯里晃。我用勺子一戳,
耳蝸裂開,流出鮮紅的豆沙。廣播溫柔地提示:“請享用記憶。”我吐了,
吐出來的卻是黑色的膠片,一寸寸在地上蠕動,像要爬回我嘴里。第六節(jié)車廂,是駕駛室。
卻不是現(xiàn)在的駕駛室——十年前的那間。母親坐在副駕,手里攥著我的助聽器。她轉(zhuǎn)過頭,
對我做口型:“別聽。”我撲過去,車廂卻瞬間黑了。黑暗中,只剩助聽器的指示燈,
一紅一綠,像兩顆跳動的眼珠。我戴上它,
世界炸開了鍋——尖叫、剎車、金屬撕裂、雪崩……所有聲音混在一起,
最后匯成母親貼在耳邊的低語:“活下去,但不要聽見真相?!睙粼俅瘟疗?,
我坐在第七節(jié)車廂——最后一節(jié)。車廂里只有一臺老式留聲機,黑膠唱片轉(zhuǎn)著,
卻發(fā)不出聲音。我把唱針撥到最外圈,唱片里傳出我自己的心跳。
4 回聲列車“咚、咚、咚……”心跳聲越來越快,屏幕上的恐懼值跳到 99%。
留聲機上方吊著一只金屬漏斗,漏斗底端連著一根軟管,軟管沒入地板。我順著軟管看去,
盡頭是一只透明罐子,
罐子里裝著暗紅色液體——那是我的心跳頻率被壓縮成的“恐懼血清”。
浮著一張車票:“終點站:雪原深處 0km乘客:姜燃票價:全部記憶”我伸手去撕車票,
罐子卻“咔噠”一聲鎖死。留聲機的唱針突然跳針,發(fā)出刺耳的嘯叫。車廂地板開始滲水,
水面映出我的臉——但不是現(xiàn)在的臉,是七歲那天的我,耳朵還完好,臉上沾著雪。
水漫過腳踝時,我聽見母親最后一句口型:“把耳朵,還給過去。”我懂了。十年前,
列車在雪原發(fā)生制動失靈,母親把唯一的逃生機會給了我——她把我推下車,
自己卻隨車墜入冰河。我活了下來,卻凍壞了耳蝸。而這趟“靜語號”,
是母親用最后的腦電波造出的“回聲列車”。它每年冬至出現(xiàn),只為收集我的恐懼,釀成藥,
去溫養(yǎng)冰河下她的身體??謶种?100% 時,列車會停,我會被抽干記憶,
成為新的“母親”。循環(huán)往復(fù),永不止息。水面淹到胸口時,我摘下助聽器,
把它按進留聲機的漏斗。機器發(fā)出“滋——”的長音,像被拔掉電源的尖叫。
屏幕上的數(shù)字開始倒退:99%、85%、57%……罐子解鎖,血清倒流,車票化灰。
列車發(fā)出一聲嘆息,停了。車門自動滑開,外頭是雪原黎明。冰河上,母親的遺體靜靜躺著,
胸口貼著那枚早已失效的電極。我走過去,跪在她身邊,把助聽器放在她掌心。雪落無聲,
我卻第一次聽見雪落——不是聲音,是寂靜本身。我輕輕抱住她,
像抱住十年前那個被恐懼凍僵的自己。太陽升起時,冰河開始融化。我背著母親的遺體,
一步一步往回走。身后,列車發(fā)出金屬疲勞的呻吟,慢慢塌進雪里,像一座融化的碑。
我知道,明年冬至,它不會再來了。5 夢中的鐵軌回到站臺,我遞交了辭職信。
調(diào)度主任問我原因。我在紙上寫:“我聽見了雪崩,也聽見了雪停。從今往后,
我想用眼睛聽風,用腳步聽路,不再用別人的恐懼,為自己續(xù)命?!敝魅纬聊季?,蓋了章。
我走出調(diào)度室,雪后的陽光白得晃眼。站臺上,一群孩子追逐打鬧,他們的笑聲穿過空氣,
落在我耳里,不再刺痛。我摘下助聽器,放進兜里。這一次,世界安靜得剛剛好。
我本以為故事到這兒就結(jié)束了。辭職信批下來的那天,雪停了,
站臺上孩子們的笑聲像碎玻璃在風里滾。我把助聽器塞進大衣口袋,金屬外殼貼著大腿,
冰涼得像一枚被凍住的子彈。我以為我可以重新做人——用眼睛聽風,用腳步聽路,
不再偷任何人的恐懼。可我忘了,回聲一旦產(chǎn)生,就不會只響一次。冬至后的第三十天,
我開始做夢。夢里沒有顏色,只有一條鐵軌,筆直地插進雪原,像一根不肯愈合的骨頭。
我站在鐵軌中央,聽不見風,
卻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被無限放大——咚——咚——咚——每跳一次,鐵軌就往前延伸一公里,
直到把地平線撕開一道口子。
口子里爬出無數(shù)張臉:母親、王嬸、小木匠……他們嘴角被黑線縫死,卻還在說話。
我蹲下去,用指尖摳鐵軌,想讓它停下。指尖破了,血滴在鋼軌上,
瞬間長出一片紅色的耳蝸。耳蝸張開,對我喊:“姜燃,輪到你了?!蔽覐膲衾矬@醒,
發(fā)現(xiàn)自己趴在公寓的地板上,手里攥著一把雪——真正的雪,正在融化。
地板被水洇出一道彎彎曲曲的線,像列車運行圖。我順著那條線爬,爬到門口,
發(fā)現(xiàn)門縫外塞著一張車票。硬紙板,燙金字體,日期是明年的冬至,
起點:雪原深處 0km,終點:雪原深處 0km。乘客姓名那一欄,空著,等我填。
6 循環(huán)重啟第二天,我去找了老周。紙扎鋪子早關(guān)了門,門板裂了縫,縫里透出光。
我推門進去——屋里沒有紙人,只有一臺老式留聲機,在轉(zhuǎn)。唱片是黑色的,卻映出我的臉,
七歲那張。老周坐在柜臺后,頭發(fā)全白了,手里捏著一枚空罐子,
正是列車上那只裝“恐懼血清”的罐子。罐底還殘留一滴暗紅色,像凝固的耳垢?!澳銇砹?。
”他說,“我還剩最后一筆訂單。”他把罐子推給我,“用你的聲音,換她的。
”罐壁貼著一張標簽:“樣本來源:姜燃需求:替換母親 001 號”我喉嚨發(fā)干。
原來十年前的循環(huán)并沒有結(jié)束,只是被我強行按了暫停。母親的身體沉在冰河之下,
列車毀了,可“系統(tǒng)”還在——它改用了更安靜的軌道:我的夢。只要我一天不死,
夢里的鐵軌就會一夜一夜延伸,直到把現(xiàn)實也拖進雪原。老周說:“你可以拒絕。
拒絕的后果是,所有被你偷走的記憶,會在今年冬至集體醒來,他們會來找你要耳朵。
”我不敢想象幾百個失聰?shù)耐龌暾驹谖掖睬暗膱鼍啊!斑€有第二個選擇嗎?
”老周抬起渾濁的眼睛:“有。你上車,補滿最后一罐血清,然后讓自己成為新的‘母親’。
這樣,循環(huán)重啟,別人得救,你永生耳聾,卻永生不死?!蔽倚α?。笑聲在紙扎鋪子里回蕩,
聽起來像列車過隧道。我拿起筆,
在車票的乘客欄里寫下:“姜燃(歸還者)”我把車票插進留聲機的唱針下。唱片開始倒轉(zhuǎn),
發(fā)出嬰兒啼哭般的尖笑。屋里所有的紙突然卷起,圍著我旋轉(zhuǎn),像一場白色的暴風雪。
暴風雪中心,出現(xiàn)一道門——正是列車第七節(jié)車廂的門。門后,鐵軌雪白,雪原寂靜。
我回頭看了老周一眼,他對我做了個口型:“謝謝。”我走進門。列車沒有開燈,
卻亮得刺眼——所有座位上都坐著“我”。
七歲的、十二歲的、十七歲的、三十二歲的……她們同時抬頭,沖我張開嘴,沒有舌頭,
卻發(fā)出同一種心跳:咚——咚——咚——我走到最前排,坐下,把助聽器戴上,
調(diào)到最大音量。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