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我們像幽靈一樣在幾個風(fēng)景如畫卻人跡罕至的小國之間輾轉(zhuǎn)。瑞士寧靜的雪山小鎮(zhèn),挪威峽灣深處遺世獨立的小木屋,希臘某個連地圖上都難以找到的僻靜海島……風(fēng)景很美,陽光很暖,海風(fēng)很溫柔。
但籠罩在我心頭的陰霾,卻從未散去。
沈聿深果然沒有放棄。他的觸角遠(yuǎn)比我想象的更深遠(yuǎn)。私人偵探的身影如同跗骨之蛆,偶爾會出現(xiàn)在我們短暫停留的小鎮(zhèn)邊緣;陌生的電話會打到安安處理工作的備用手機上,接通后只有沉默,或是陳默那公式化卻帶著壓力的聲音:“沈總只是想確認(rèn)江小姐和……孩子的安全?!?/p>
每一次的“發(fā)現(xiàn)”,都意味著我們不得不立刻拔營起寨,像逃犯一樣倉皇離開剛剛熟悉的環(huán)境。糖糖雖然懵懂,但頻繁的搬家、陌生的環(huán)境、以及我無法完全掩飾的緊張,還是讓她變得格外敏感和粘人。她不再問起那個“下雨的壞人叔叔”,但夜里驚醒哭泣的次數(shù)明顯增多,常常在夢中囈語:“媽媽不走……糖糖乖……”
看著女兒睡夢中不安穩(wěn)的小臉,我的心如同在滾油里煎熬。我給了她生命,卻無法給她一個安穩(wěn)的、充滿陽光的童年。沈聿深的陰影,如同達(dá)摩克利斯之劍,懸在我們頭頂,隨時可能斬落。
更讓我心如刀絞的是糖糖偶爾流露出的、對“爸爸”這個概念的困惑。
在海島小屋里,她看著繪本上小熊一家親密的畫面,會突然仰起小臉問我:“媽媽,糖糖的爸爸呢?他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探險了嗎?”她努力模仿著繪本里的語氣,大眼睛里是純粹的、不染塵埃的好奇,沒有怨恨,只有天真的疑問。
那一刻,我所有的堅強幾乎潰不成軍。我該怎么告訴她,她的爸爸不是去探險的英勇騎士,而是一個曾經(jīng)將她和她媽媽視作影子和塵埃、又在她懵懂無知時用崩潰的眼淚和瘋狂的執(zhí)念嚇壞了她的男人?
我只能緊緊抱住她,親吻她的額發(fā),聲音哽咽:“寶貝,你有媽媽就夠了。媽媽會永遠(yuǎn)永遠(yuǎn)愛你,保護(hù)你,給你所有的光?!?/p>
糖糖似懂非懂,伸出小手笨拙地擦掉我眼角的濕意,奶聲奶氣地說:“嗯!糖糖也有光!糖糖和媽媽的光在一起!” 她的話像暖流,卻又帶著刺,讓我既溫暖又無比酸楚。
沈聿深的日子,同樣身處煉獄。
巴黎那場崩潰之后,他仿佛變了一個人。那個在商場上殺伐決斷、冷酷無情的沈聿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被巨大悔恨和尋找妻女的執(zhí)念徹底吞噬的行尸走肉。
歐洲分部的工作近乎停滯。他像個瘋子一樣,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力量,黑白兩道,撒下天羅地網(wǎng)尋找江晚和糖糖的蹤跡。每一次偵探傳回模糊的線索,他都會不顧一切地親自飛去,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在那個陌生的地方搜尋。瑞士的小鎮(zhèn),他站在冰天雪地里守了三天三夜;挪威的峽灣,他租了船在寒冷刺骨的水域里徒勞地穿梭;希臘的海島,他頂著烈日幾乎踏遍了每一寸沙灘……
每一次滿懷希望地出發(fā),每一次都帶著更深重的絕望和狼狽回來。他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眼窩深陷,曾經(jīng)銳利逼人的眼眸里只剩下?lián)]之不去的疲憊和猩紅的血絲。他變得沉默寡言,周身縈繞著一股揮之不去的低氣壓和死寂。辦公室成了他自我囚禁的牢籠,堆滿了關(guān)于江晚和糖糖這五年生活的調(diào)查報告——那些他缺席的、永遠(yuǎn)無法彌補的時光,像一把把鈍刀,日夜凌遲著他。
陳默看著老板日漸憔悴和瘋狂的狀態(tài),憂心忡忡。終于在一次沈聿深從某個偏遠(yuǎn)小島一無所獲、帶著滿身疲憊和戾氣回到巴黎的深夜,陳默鼓起勇氣,將一份文件放在了他面前。
“沈總,這是……關(guān)于江念安小姐的詳細(xì)報告。包括她出生以來所有的醫(yī)療記錄、幼兒園的成長點滴、江晚小姐這些年作為單親母親奮斗的歷程……”陳默的聲音很低,帶著不忍,“還有……江晚小姐在離開您之后,很長一段時間,生活非常艱難。她做過很多份兼職,同時還要照顧襁褓中的孩子,甚至在糖糖小姐一歲多時,因為過度勞累和營養(yǎng)不良住過院……”
沈聿深的目光死死地釘在文件封面上“江念安”那三個字上,手指控制不住地顫抖。他沒有翻開,仿佛那薄薄的紙頁有千鈞重,承載著他無法承受的真相。
“她……她們……”他艱澀地開口,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過得很苦?”
“是?!标惸拖骂^,聲音沉重,“非???。但江晚小姐很堅強,從未向任何人求助過。直到她的畫作開始被一些小畫廊注意到,生活才慢慢好轉(zhuǎn)起來。她……把糖糖小姐保護(hù)得很好,也教育得很好。”
“保護(hù)得很好……”沈聿深喃喃重復(fù)著,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慘笑。他猛地抓起那份文件,卻沒有翻開,而是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緊緊攥在手里,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手背青筋暴起。巨大的痛苦和自責(zé)如同海嘯般再次將他淹沒。他缺席的何止是五年時光?他缺席的是妻子獨自面對生育的艱辛,是女兒牙牙學(xué)語、蹣跚學(xué)步的每一個珍貴瞬間,是她們在風(fēng)雨飄搖中相依為命的所有苦難!
他才是那個罪人!那個被糖糖一眼看穿、宣判要“罰站”的罪人!
“我……我該怎么辦?” 他抬起頭,通紅的眼睛里充滿了從未有過的迷茫和無助,像一個在茫茫荒野中徹底迷失了方向的孩子,絕望地看著陳默,“她恨我……糖糖怕我……我找不到她們……我……”
看著他這副模樣,陳默心中五味雜陳。他跟隨沈聿深多年,見過他運籌帷幄的冷靜,見過他雷霆手段的冷酷,卻從未見過他如此脆弱、如此卑微、如此……像個被全世界拋棄的可憐蟲。
“沈總,”陳默深吸一口氣,斟酌著詞句,“或許……您需要換一種方式。江晚小姐帶著孩子這樣?xùn)|躲西藏,對糖糖小姐的成長非常不利。強硬的尋找和逼迫,只會讓她們離您越來越遠(yuǎn),讓她們更害怕,也讓江晚小姐……更恨您?!?/p>
沈聿深身體一震,茫然地看著他。
“也許……您應(yīng)該先停下來。”陳默的聲音放得更緩,“給她們空間,也給您自己時間。讓江晚小姐看到您的……改變。更重要的是,讓法律來保障您作為父親最基本的權(quán)利,也給糖糖小姐一個……可以期待的未來?!彼凳拘缘乜戳艘谎凵蝽采钍种心欠蓐P(guān)于糖糖的報告。
“法律……權(quán)利……”沈聿深咀嚼著這兩個詞,眼中閃過一絲微弱的、掙扎的光。他習(xí)慣了掌控一切,習(xí)慣了用權(quán)勢碾壓障礙。可面對江晚的決絕和糖糖的恐懼,他引以為傲的一切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他第一次意識到,有些東西,是權(quán)勢和金錢無法強求的,比如愛,比如信任,比如……一個女兒發(fā)自內(nèi)心的接納。
他低頭看著手中那份沉甸甸的文件,仿佛透過紙頁看到了女兒天真無邪的笑臉,也看到了江晚獨自支撐的堅韌背影。那份報告里記錄的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心上。
良久,在陳默緊張的注視下,沈聿深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松開了緊攥文件的手。那份報告滑落在光潔的桌面上,發(fā)出輕微的聲響。
他抬起頭,眼中翻騰的瘋狂和戾氣似乎沉淀下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更壓抑的痛苦,以及一絲……微弱的、近乎卑微的清明。
“……停掉所有的搜尋。”他的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近乎虛脫的平靜,每一個字都說得異常艱難,“聯(lián)系……聯(lián)系最好的家庭法律師。以……以糖糖的最大利益為前提……擬定一份……探視權(quán)協(xié)議草案?!?/p>
他頓了頓,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才補充道:“告訴律師……我放棄……所有監(jiān)護(hù)權(quán)的爭奪主張。只請求……最低限度的、不打擾她們生活的……探視可能?!?最后幾個字,輕得如同嘆息,帶著一種徹底放下驕傲的、塵埃落定的悲涼。
陳默心中一震,隨即涌起一股復(fù)雜的情緒——有震驚,有感慨,也有一絲微弱的希望。他立刻點頭:“是,沈總!我馬上去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