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門鎮(zhèn)的早春寒意尚未褪盡，凍土初融，空氣里仍飄蕩著冬末的清冷。晨光熹微，沈伯川的糖畫攤子前卻早早圍起了一圈人，孩童們被那熬煮糖漿的甜蜜焦香勾住了腳。
沈硯一身青色粗布短打，腰系素布圍裙，袖子利落地卷到小臂。新熬的糖漿在銅鍋里咕嘟冒泡，色澤如同溫潤的琥珀，散發(fā)出誘人的甜香。
他執(zhí)勺的手穩(wěn)健異常，指節(jié)分明，手腕輕巧地抖動、勾勒，銅勺仿佛成了他指尖的延伸。只見糖絲如金線般流淌、盤繞、凝結，不過幾個呼吸，一只栩栩如生的火鳳凰便躍然板前，金黃的翅膀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高飛。圍觀的孩子們瞪大眼睛，發(fā)出一陣由衷的驚呼和掌聲。
“小硯哥，你的鳳凰真神氣！”一個小男孩扒著攤板喊道。
沈硯笑著應了聲，眼角卻瞥見老茶博士張駝背（鎮(zhèn)民慣稱）正佝僂著身子，慢悠悠地蹭過來。這老頭是鎮(zhèn)上茶棚的掌柜，消息最是靈通，此刻他枯樹皮似的臉上帶著一種罕有的鄭重。
“小沈，”張駝背湊到沈硯耳邊，刻意壓低的嗓音帶著點沙啞和緊張，“方才……約莫半柱香前，有個穿得齊整的主兒在你攤前站了許久?！彼酶墒萑珉u爪的手指，顫巍巍地指向街道盡頭那棵被積雪壓彎的歪脖子老槐樹，“喏，就站那兒。穿一身玄色直裰，料子瞧著是上好的細棉，腰間掛著塊東西……”老頭瞇起渾濁的眼睛回憶，“不是尋常人的裝飾，像是塊玉牌，打磨得溜光水滑。可怪就怪在……沒掛官牌??！那樣子，官氣兒挺足，卻又不亮身份?！?/p>
張駝背的話像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水潭。沈硯心下一凜，給旁邊小丫頭遞糖畫的手不自覺地抖了一下。溫熱的糖勺在半空劃出一道失控的弧線，在畫板上留下一條突兀的、歪扭的糖絲痕跡。他猛地抬頭望向老槐樹的方向，那里卻只剩一片刺目的陽光，照在昨夜新落的薄雪上。幾個裹著灰撲撲舊斗篷的趕路身影正匆匆穿過街口，雪地上只留下幾行深淺不一、很快就會被來往行人踏平的腳印。一絲難以言喻的不安，順著他的脊椎悄然爬升。
“阿硯哥哥！”
這聲音清亮歡快，如云雀劃破長空，瞬間驅散了沈硯心頭的陰霾。蘇九娘像一陣帶著草葉清香的風，從巷口飛撲而來。她今日梳著雙丫髻，烏黑的發(fā)絲間還調(diào)皮地沾著幾點枯黃的草屑，懷里緊緊抱著一個靛藍色的粗布包裹。跑得急了，臉蛋紅撲撲的，像是熟透的山果。
“我去藥鋪給阿娘拿了新熬的膏藥，”她喘著氣，目光關切地落在沈硯挽起袖子的手腕處，那里還殘留著一道隱約可見的陳舊傷痕，“你腕上的傷……夜里陰涼時，還疼么？”
沈硯立刻將那“玄色衣料”、“官氣玉牌”帶來的憂慮強壓下去，臉上綻開一個柔和的笑容，搖頭道：“早就不疼了。”然而，當他的目光自然下移到她懷中的包裹時，瞳孔卻微微收縮了一下——那布料的藍色深得近乎墨色，在陽光下流轉著幽暗的光澤。更關鍵的是，在包裹不起眼的一個邊角，似乎用極細的銀線或者靛藍染料更深的同色線，繡著一個幾乎難以察覺的圖案：一只振翅欲飛的鳥形。
那紋樣……與他昨夜在祖父蒙塵多年的舊書匣夾層里，偶然翻到的那半卷殘破手札上所繪的玄鳥衛(wèi)暗紋圖騰，竟有七八分神似！一股寒意瞬間攫住了他。
“九娘，你這包裹……”沈硯的聲音不覺帶上了幾分探究。
“哦！是阿爹讓我送來的！”蘇九娘并未察覺異樣，踮起腳尖，將那有些分量的包裹一股腦兒塞進沈硯懷里，“說是咱們家院子里新曬好的十年老陳皮，專門留了一大塊最好的給你。你不是常熬夜看書喉嚨干么？用它熬梨湯最是潤喉敗火了！”她放下東西轉身就要跑，似乎突然又想起什么，猛地剎住腳步回過頭，沖沈硯俏皮地眨眨眼，笑容狡黠而神秘，“對了！今日藥鋪的葛老掌柜還跟我念叨呢，說我娘當年留下的幾件舊衣裳，他一直好好收在藥柜最里頭的第三層夾格里呢！阿硯哥哥，你想不想去看看呀？”
懷里驟然多了包裹的重量，沈硯下意識地抱緊。指尖觸碰到那厚重的靛藍粗布時，指腹下方似乎有一個邊緣堅硬的東西硌了一下。他心中疑竇更深，面上卻不露分毫，笑著應道：“好啊，一會兒收了攤就去瞧瞧?！?他找了個整理糖畫攤后面布篷被風吹動的幌子，閃身躲到茶棚背風無人的角落里。
心跳莫名加快。沈硯迅速從腰間抽出一柄常用的、邊緣有些磨損但打磨得锃亮的銅糖勺（這是他最趁手、也最不易引人懷疑的工具），小心翼翼地挑開那包裹捆扎的布結，然后用勺柄尖端極其輕微地撥弄著包裹折疊處的縫隙，試圖探查那硬物的位置。就在他小心翼翼地剝開一層布料時，一張折成窄條、薄如蟬翼的信紙，竟從夾層中無聲地滑落出來，飄到了他沾滿糖霜的圍裙上。
紙上染著大片深褐色的茶漬，顯然曾被茶水浸透，顯得有些脆弱。然而，那上面書寫的墨跡卻透過污漬清晰可見，筆力萬鈞，每一個轉折都帶著一種冰冷的、不容置疑的鋒芒：
玄鳥余孽，雁門鎮(zhèn)老井藏證。 延禮。
“延禮”二字仿佛帶著淬毒的鉤子，重重鑿進沈硯的眼底。周延禮！那個在朝中權勢熏天，疑似當年構陷祖父沈淵的主謀之一！雁門鎮(zhèn)老井？證物？沈硯的血液瞬間像是凝固了，腦中一片轟鳴。
“小硯哥哥？”
蘇九娘略帶疑惑的聲音，如同冰冷的針尖刺破了瞬間的死寂。沈硯心頭巨震，手腕一抖，那張輕飄飄卻重逾千斤的信紙，一下子又滑回了包裹深處褶皺的陰影里，消失不見。他猛地抬頭，正對上蘇九娘那張近在咫尺、帶著關切和一絲不解的俏臉。她那雙清亮如寒泉的眼眸正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帶著純粹的疑問。
一陣微冷的晨風吹過，掀起她發(fā)髻邊幾縷碎發(fā)，發(fā)絲中藏著的一枚小巧的銀鈴鐺被吹得輕輕搖晃，發(fā)出幾聲清脆悅耳的叮咚輕響。這平日悅耳的聲音，此刻落在沈硯耳中，卻像是驟然擂響的鼓點，混亂地敲打在他狂跳的心房之上，欲蓋彌彰。
“沒事，”沈硯竭力穩(wěn)住聲音，壓下喉頭的干澀，迅速彎下腰，從那攤板上隨意抓起一塊剛做好的、還算規(guī)整的小兔子糖畫，不容分說地塞到她手里，“地上有點灰，擋到了，我弄弄就好。阿九，”他強作鎮(zhèn)定地開口，試圖將話題引回剛才的線索，“你方才說藥鋪老掌柜提到了你娘的舊衣裳？具體都說了什么？”
蘇九娘的注意力果然被轉移，她小口咬了一下兔子耳朵，糖片的清脆碎裂聲格外響亮，含糊不清地應道：“是呀！葛老掌柜念叨了好幾遍，說他年輕時就認識我阿娘了。說我娘走前曾鄭重托付過他，讓他一定要照顧好我。還說……”她咽下糖片，眼神變得有些飄忽神秘，湊得更近了些，幾乎鼻尖相抵，溫熱的氣息帶著糖的甜香，“他說等我及笄禮那天，要把我阿娘留在他那兒最重要的那件東西親手交給我呢！小硯哥哥，”她的大眼睛撲閃著，充滿了天真的好奇和一絲隱秘的期待，“你說……那最重要的東西，會不會是……和我娘從不離身、最后交給我保管的那支玉簪有關呀？”
沈硯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只覺得一股強烈的、不知源頭的溫熱感正從他左手腕內(nèi)側傳來——那塊他一直貼身佩戴、其貌不揚的青銅色舊玉佩，此刻竟毫無征兆地微微發(fā)起燙來，隔著薄薄的衣袖也能清晰感知。而與此同時，他敏銳地注意到，蘇九娘垂在胸前、藏在衣襟里的那支溫潤羊脂玉簪，似乎也隨之閃過一絲極其微弱的、幾乎無法察覺的溫潤光澤。兩者隔著衣物，仿佛生出了某種難以言喻的呼應和共鳴。
雪地上的陽光明媚晃眼，帶著早春特有的清冷與虛假的溫暖，慷慨地灑在兩人身上，將他們年輕鮮活的身影鍍上一層金邊。然而這光亮，卻絲毫無法驅散此刻盤踞在沈硯心底、如同墨汁般暈染擴散、越燒越旺的森然疑云。那口古老的水井，那封來自敵手卻透露出關鍵信息的染血密信，玄鳥衛(wèi)的神秘暗紋，玉佩與玉簪的奇異呼應，九娘阿娘留下的神秘遺物……無數(shù)線索如亂麻般纏繞交織，預示著一場風暴的中心，正在這看似平靜的邊陲小鎮(zhèn)悄然匯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