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祠堂像一頭沉默的巨獸,匍匐在村子的心臟地帶。厚重的青石門框飽經(jīng)風霜,被歲月和無數(shù)只手摩挲得油亮發(fā)黑。兩扇沉重的、同樣黝黑的門扉大敞著,像巨獸張開的、深不見底的咽喉。一股混雜著陳年香燭、灰塵、木頭腐朽以及無數(shù)代人氣息的、難以言喻的古老味道,從門洞深處洶涌而出,撲面而來。那味道濃烈、沉重,帶著一種近乎實質(zhì)的壓迫感,瞬間攫住了人的呼吸。
李薇的腳步在祠堂門口那塊被踩磨得光滑如鏡的青石門檻前,猛地釘住了。
她像是被那股撲面而來的、屬于另一個時空的氣息狠狠撞了一下,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晃。一直戴著的巨大墨鏡終于被她慌亂地摘了下來,緊緊攥在手里,指關(guān)節(jié)用力到泛白。她那張妝容精致、此刻卻毫無血色的臉上,第一次清晰地露出了無法掩飾的震驚和……一絲深入骨髓的恐懼。
祠堂內(nèi),光線昏暗。高高的橫梁上懸著幾盞蒙塵的、光線昏黃的白熾燈泡,無力地對抗著巨大的空間帶來的深邃幽暗。正對著大門的,是層層疊疊、密密麻麻的祖宗牌位。黑漆描金的木牌,一排排,一層層,像一片沉默的黑色森林,占據(jù)了整個后墻。牌位前巨大的供桌上,粗如兒臂的蠟燭燃燒著,跳躍的火苗在昏暗中投下巨大而搖曳的影子,映照在牌位上那些密密麻麻、冰冷的名字上,如同無數(shù)只沉默的眼睛在黑暗中眨動。
供桌下方,祠堂正殿中央,黑壓壓地坐滿了人。
不是零星的幾個,而是幾十個!清一色的男人。年長的,頭發(fā)花白,皺紋深刻如同刀刻斧鑿,穿著洗得發(fā)白、扣子一直扣到脖頸的舊式褂子或中山裝,雙手拄著拐棍或放在膝蓋上,腰背挺直,神情肅穆。中年的,臉上帶著常年勞作的黧黑和風霜刻下的痕跡,穿著深色的夾克或棉襖,同樣坐得筆直,眼神銳利如鷹隼。年輕的,雖然穿著相對新潮些的夾克或羽絨服,但在這種場合下,也收斂了平日的跳脫,一個個屏息凝神,帶著一種近乎朝圣般的敬畏。
幾十雙眼睛,在她出現(xiàn)在門口的那一瞬間,齊刷刷地、毫無預兆地聚焦過來!那目光,沉甸甸的,帶著審視、好奇、探究,甚至是不加掩飾的嚴厲。像無數(shù)把無形的刀子,帶著冰冷的寒氣,瞬間穿透空氣,精準地、毫不留情地刮過她那張過分白皙、妝容精致的臉,刮過她身上那件在昏暗中依舊顯得刺眼的米白色羊絨大衣,刮過她腳下那雙沾滿泥點卻依舊锃亮的高跟鞋。
這突如其來的、無聲的“注目禮”,如同一個無形的、冰冷沉重的鐵罩,瞬間將她牢牢地釘在原地!
李薇的呼吸猛地一窒,臉色在昏黃的燈光下“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如紙,連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她下意識地想要后退,腳跟卻絆在了那塊高聳的門檻上,身體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她慌忙伸手扶住冰冷的門框,才勉強穩(wěn)住身形。精心打理的發(fā)髻,因為這一下劇烈的動作,松散了幾縷發(fā)絲,狼狽地垂落在她光潔的額角和鬢邊。她攥著墨鏡的手,指節(jié)捏得咯咯作響,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她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喉嚨滾動,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那幾十道來自不同年齡、卻同樣帶著穿透力的目光,像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扎得她體無完膚。她感覺自己像一只誤入猛獸巢穴的、瑟瑟發(fā)抖的獵物,被無數(shù)雙冷漠而饑餓的眼睛鎖定,無處可逃。
我站在她側(cè)后方半步的位置,將她所有的狼狽和驚懼盡收眼底。心底深處,那冰封的湖面下,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尖銳地嘶鳴、翻騰。但我臉上的表情,卻像祠堂里那些冰冷的牌位一樣,紋絲不動。只有垂在身側(cè)的手,指尖微微蜷縮了一下,又緩緩松開。
“根生媳婦?”一個蒼老而威嚴的聲音,打破了祠堂內(nèi)令人窒息的死寂。聲音來自最前方,供桌下首正中央的位置。說話的是族長,我那位須發(fā)皆白、面容清癯的六叔公。他穿著一件深藍色的舊式長袍,端坐在一張?zhí)珟熞紊?,手里捧著一個紫砂小茶壺。他沒有看李薇,目光如古井般幽深平靜,落在我身上,帶著詢問。
“是,六叔公。”我連忙上前一步,微微躬身,聲音恭敬而清晰,“是我媳婦,李薇?!蔽覀?cè)過身,讓出位置,示意李薇上前。
李薇像是被那聲呼喚驚醒,身體猛地一顫。她抬起頭,看向那位端坐中央、不怒自威的老人,眼神里充滿了慌亂和求助般的茫然。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卻最終只是徒勞地動了動嘴唇,沒能發(fā)出任何聲音。在幾十道目光無聲的逼迫下,她終于極其艱難地、挪動著如同灌了鉛的雙腿,往前蹭了一小步。高跟鞋踩在祠堂內(nèi)部光潔卻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發(fā)出“噠”的一聲輕響,在這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
“六……六叔公好。”她的聲音干澀、緊繃,帶著明顯的顫抖,細若蚊蚋,幾乎被祠堂里巨大的空曠所吞噬。
六叔公微微頷首,算是回應,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放下手中的紫砂小茶壺,目光轉(zhuǎn)向供桌旁侍立的一個中年漢子——負責祠堂事務的執(zhí)事趙守業(yè)。
“守業(yè),”六叔公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整個祠堂,帶著不容置疑的指令,“起香,敬酒。給祖宗,也給大家伙兒。”
“是,六叔公?!壁w守業(yè)應了一聲,神情肅穆。他走到供桌前,拿起三炷足有拇指粗、小臂長的特制高香,就著供桌上粗大蠟燭的火焰點燃。青煙裊裊升起,帶著濃烈的檀香氣味,迅速彌漫開來。然后,他又從供桌旁一個紅漆托盤里,端起兩個粗瓷酒杯,拿起旁邊一個同樣粗瓷的酒壺,將清澈透明的液體,穩(wěn)穩(wěn)地斟滿兩杯。
酒香混合著檀香,在祠堂沉悶的空氣中彌漫開來。
趙守業(yè)端著托盤,上面放著點燃的三炷高香和兩杯斟滿的烈酒,穩(wěn)穩(wěn)地走到我和李薇面前。他將托盤微微向前一送,目光沉靜地看著我,帶著無聲的示意。
祠堂里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諝饽痰萌缤瑢嵸|(zhì)。
李薇看著那粗糲的酒杯,看著杯中晃動的、氣味刺鼻的液體,眼神里充滿了抗拒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慌。她下意識地又往后縮了縮,身體繃得像一塊石頭。
我伸出手,沒有絲毫猶豫,穩(wěn)穩(wěn)地端起了離我最近的那杯酒。冰涼的粗瓷杯壁,瞬間將寒意傳遞到指尖。我轉(zhuǎn)過身,面向那片沉默的黑色森林般的牌位,面向那幾十位正襟危坐、目光如炬的族中長輩。
我的目光,緩緩掃過那一張張或蒼老、或嚴肅、或年輕卻同樣寫滿審視的臉。他們的眼神里,有疑惑,有凝重,有等待。祠堂里巨大的空間,像一個天然的擴音器,將最細微的呼吸聲都放大了數(shù)倍。
我端著酒杯的手,很穩(wěn)。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粗瓷的紋理和酒液的微顫。
然后,我清了清嗓子。那聲音在死寂的祠堂里突兀地響起,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間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
我高高地舉起了手中的酒杯,手臂抬得筆直,杯口對著那片黑壓壓的牌位,也對著牌位下那幾十位代表著整個趙氏宗族威嚴和規(guī)矩的長輩們。我的目光,最后落在了端坐中央、面沉如水的六叔公臉上。
下一刻,我的聲音如同平地驚雷,驟然炸響!帶著一種壓抑了太久、終于得以釋放的決絕和力量,洪亮、清晰地穿透祠堂里沉悶的空氣,撞擊在每一根古老的梁柱上,發(fā)出嗡嗡的回響:
“各位叔伯大爺!各位同宗的兄弟子侄!”
聲音在巨大的空間里回蕩,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近乎咆哮的宣告驚住了!連六叔公端著茶壺的手,都幾不可察地停頓了一下。幾十道目光,瞬間從審視變成了驚愕,死死地釘在我身上。
李薇更是如遭雷擊!她猛地抬起頭,臉上最后一絲血色也褪得干干凈凈,慘白得像祠堂里糊窗戶的舊紙!那雙漂亮的眼睛瞪得滾圓,瞳孔因為極度的震驚和恐懼而急劇收縮!她下意識地想要伸手抓住我的胳膊,阻止我說下去,但身體卻僵硬得如同石化,連指尖都無法動彈分毫。精心打理的發(fā)髻,因為劇烈的顫抖而徹底松散開,幾縷發(fā)絲凌亂地貼在汗?jié)竦念~角和臉頰上。
我無視她驚恐欲絕的目光,無視祠堂內(nèi)瞬間掀起的、無聲的驚濤駭浪。我挺直了脊梁,像一桿刺破蒼穹的標槍,將手中那杯酒舉得更高,目光如同燃燒的火焰,掃過每一張寫滿震驚的臉,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鼓點,砸在祠堂冰冷的地面上,也砸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今天請大家來,是給我趙根生做個見證!”
我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撕裂般的決絕和悲憤,直指身邊那個瞬間被抽空了所有靈魂的女人:
“我老婆!李薇!”
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
“她!懷了別人的種!”
轟——!
祠堂里仿佛被投入了一顆無形的炸彈!巨大的死寂之后,是瞬間爆發(fā)的、壓抑不住的抽氣聲!如同幾十道寒風同時倒灌進來!
“什么?!”
“天爺?。 ?/p>
“根生媳婦她……懷了野種?!”
“要跟我離婚!”
最后四個字,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像一把燒紅的匕首,狠狠捅破了最后那層遮羞布!
“咣當——!”
一聲刺耳的脆響!六叔公手中那個盤磨了不知多少年、油光發(fā)亮的紫砂小茶壺,從他劇烈顫抖的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冰冷堅硬的水磨石地面上,瞬間粉身碎骨!滾燙的茶水混合著紫砂碎片,飛濺開來!
六叔公那張清癯而威嚴的臉,瞬間漲成了駭人的豬肝色!他猛地從太師椅上站了起來,身體晃了兩晃,枯瘦的手指死死指向李薇的方向,嘴唇哆嗦著,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聲音,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雙閱盡滄桑、曾經(jīng)無比沉靜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滔天的怒火和無法置信的震怒!
“啊——!”一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尖叫,撕破了祠堂里凝固的、令人窒息的空氣!是李薇!
她像是被那聲“懷了別人的種”徹底擊垮了最后一絲理智和尊嚴!精心維持的都市麗人外殼在瞬間被剝得粉碎!她雙手死死地抱住頭,身體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猛地向后踉蹌了幾步,高跟鞋踩在飛濺的茶水和碎片上,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她再也站立不住,整個人如同斷了線的木偶,“噗通”一聲,重重地癱倒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
“不!不是!他胡說!他污蔑我!”她癱在地上,頭發(fā)散亂如同瘋婦,臉上精致的妝容被淚水、汗水和絕望沖刷得一塌糊涂,五官扭曲變形,發(fā)出歇斯底里、語無倫次的尖叫和哭嚎,“趙根生!你這個畜生!你不得好死!你陷害我!我沒有!我沒有啊——!”
她的哭喊聲尖利刺耳,充滿了絕望和瘋狂,在祠堂巨大的空間里沖撞、回蕩,卻顯得那么蒼白無力,那么滑稽可笑。她徒勞地揮舞著手臂,試圖抓住什么,手指在空中徒勞地抓撓著,像是在對抗無形的繩索。那雙曾經(jīng)盛滿優(yōu)越感和冷漠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無邊的恐懼和崩潰的瘋狂。
祠堂里,死一般的寂靜再次降臨。只有她凄厲的哭嚎在回蕩,還有她自己粗重絕望的喘息。
幾十道目光,不再是審視,不再是好奇,而是變成了冰冷的、毫不掩飾的鄙夷、唾棄和如同看垃圾般的厭惡!像無數(shù)把淬了劇毒的冰錐,將她死死地釘在了那片冰冷的地面上,釘在了這片她最看不起的“鄉(xiāng)下地方”的恥辱柱上!
三叔公的棗木拐棍重重地頓在地上,發(fā)出沉悶如雷的巨響!“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啊!”他蒼老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顫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寒冰,“我們趙家……幾輩子人的臉……都讓這賤婦給丟盡了!”
“破鞋!”一個年輕氣盛的后生,再也忍不住,猛地站起身,指著地上狼狽不堪的李薇,破口大罵!聲音因為憤怒而顫抖,“不要臉的破鞋!滾出我們趙家村!”
“對!滾出去!”
“丟人現(xiàn)眼的東西!”
“打死她!浸豬籠!”
憤怒的聲浪如同積蓄已久的火山,轟然爆發(fā)!祠堂里瞬間被憤怒的咒罵、鄙夷的唾棄聲所淹沒!幾十個男人,無論是須發(fā)皆白的長者,還是血氣方剛的青年,此刻都化身成憤怒的判官,用最原始、最粗糲的語言,將他們的唾棄和鄙夷,如同冰雹般狠狠砸向地上那個蜷縮成一團、瑟瑟發(fā)抖的女人!
李薇的哭嚎聲在瞬間被這洶涌的聲浪徹底淹沒。她像一只被暴雨擊打、蜷縮在泥濘中的蟲子,徒勞地用手臂抱住頭,身體篩糠般劇烈地顫抖著,喉嚨里只能發(fā)出斷續(xù)的、如同瀕死小獸般的嗚咽。
我站在原地,手里還端著那杯未曾飲下的烈酒。冰冷的杯壁,早已被掌心的溫度捂熱。祠堂里洶涌的憤怒聲浪,族老們痛心疾首的斥罵,還有地上那個女人絕望的嗚咽……這一切聲音,仿佛都隔著很遠很遠。
我微微仰起頭,目光越過那些激憤的人群,越過癱倒的李薇,最終定格在供桌上方,那片沉默的黑色森林——列祖列宗的牌位。
香煙繚繞,燭火搖曳。那些冰冷的木牌在昏黃的光線下,似乎有了生命。它們沉默地俯視著祠堂里這場因我而起的風暴,俯視著那個曾經(jīng)冠以趙家姓氏、此刻卻被釘在恥辱柱上的女人,也俯視著我。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悲愴、釋然、還有一絲冰冷快意的情緒,如同地底的暗流,緩緩涌過我的四肢百骸。像完成了一個神圣的儀式,我緩緩地、無比鄭重地,將手中那杯早已不再冰涼的烈酒,傾灑在我面前冰冷的地面上。
酒液潑灑開來,在地面上迅速洇開一片深色的濕痕,散發(fā)著濃烈的酒氣。
“列祖列宗在上,”我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祠堂內(nèi)的喧囂,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不肖子孫趙根生……今日,做個了斷?!?/p>
祠堂里的聲浪,因為我這平靜得近乎詭異的舉動和話語,出現(xiàn)了片刻的凝滯。
地上,李薇的嗚咽聲似乎也停滯了一瞬。她透過散亂骯臟的發(fā)絲縫隙,用那雙布滿血絲、充滿刻骨仇恨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像是要將我的模樣刻進靈魂深處。
六叔公胸膛劇烈起伏著,臉色由豬肝色轉(zhuǎn)為一種駭人的青白。他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指向癱在地上的李薇,聲音嘶啞,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喘息:“守業(yè)!把這……傷風敗俗的賤婦……拖去后祠!讓她跪著!跪在祖宗面前!好好……好好清醒清醒!沒有我的話……不準起來!”他猛地咳嗽起來,旁邊的族人慌忙上前攙扶。
趙守業(yè)應了一聲,臉色鐵青,大步走向李薇。他身后跟著兩個同樣滿臉怒容的壯實后生。
“不!不要碰我!”李薇像是被毒蛇咬到,猛地尖叫起來,手腳并用,瘋狂地向后蜷縮,試圖躲避伸過來的手,“滾開!你們這些鄉(xiāng)下人!野蠻人!放開我!我要告你們!我要報警!”她的尖叫帶著徹底的崩潰和歇斯底里。
“由不得你!”趙守業(yè)的聲音冰冷如鐵,沒有絲毫憐憫。他一把抓住李薇纖細的手臂,力道大得讓她痛呼出聲。另外兩個后生也上前,毫不客氣地架住了她的另一只胳膊。任憑她如何踢打、哭嚎、咒罵,像拖一條死狗一樣,毫不費力地將她拖離了祠堂的正殿,拖向后面供奉著更古老牌位、更加幽深黑暗的后祠。
她凄厲絕望的哭喊聲,如同被掐斷脖子的雞,漸漸消失在通往祠堂深處的陰影里,只留下拖拽時高跟鞋刮擦地面的刺耳聲響,在空曠的正殿里短暫地回蕩了幾下,最終徹底被淹沒。
祠堂里的憤怒聲浪并沒有因為李薇被拖走而平息,反而像是被投入了新的柴薪,燃燒得更加熾烈。族老們痛心疾首地議論著,年輕后生們依舊在憤怒地咒罵。整個祠堂的空氣里彌漫著一種近乎狂熱的道德審判氣息。
我站在原地,如同風暴中心一塊沉默的礁石。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既沒有復仇的快意,也沒有目睹她狼狽的憐憫。只有一片近乎死寂的平靜。六叔公被人攙扶著,坐回了他的太師椅,胸口依舊劇烈起伏著,渾濁的老眼里滿是疲憊和深重的失望。他揮了揮手,聲音沙啞無力:“散了……都散了吧……這事……沒完……”
人群開始帶著余怒和議論,三三兩兩地離開祠堂。沉重的腳步聲、壓抑的交談聲在巨大的空間里回響。每一個經(jīng)過我身邊的人,目光都極其復雜地在我身上停留片刻。有同情,有理解,有嘆息,也有一種“你做得對”的無聲支持。
當祠堂里的人走得差不多,只剩下幾個負責收拾的執(zhí)事和依舊坐在上首閉目喘息的六叔公時,趙守業(yè)從后祠方向走了回來。他臉色依舊陰沉,走到我面前,聲音壓得很低,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指令:“根生,六叔公讓你去東廂房等著。有話?!?/p>
我點了點頭,沒有任何多余的話,轉(zhuǎn)身走向祠堂東側(cè)那間光線昏暗、堆放著雜物和族譜箱子的廂房。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老舊木門,一股混合著塵土、紙張霉味和木頭腐朽的氣息撲面而來。廂房里沒有點燈,只有從狹小的高窗透進來的、一點灰蒙蒙的天光。我摸索著在靠墻一張落滿灰塵的長條凳上坐了下來。冰冷的木頭透過薄薄的褲子傳遞上來。
祠堂正殿的喧囂徹底隔絕了。只有后祠的方向,隱約傳來一個女人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嗚咽聲,像受傷野獸的悲鳴,在這死寂的幽暗空間里,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凄厲。
那聲音,一下,又一下,如同鈍刀子割在心上。
我靠在冰冷的墻壁上,閉上了眼睛。身體深處那根一直緊繃到極致的弦,似乎在這一刻,終于“錚”地一聲,徹底崩斷了。一股巨大的、無法抗拒的疲憊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席卷了全身。四肢百骸都沉甸甸的,連抬起一根手指都覺得費力。
祠堂外,夜色如同濃稠的墨汁,徹底吞噬了最后一絲天光。寒風不知疲倦地刮過祠堂古老的飛檐,發(fā)出嗚嗚咽咽的悲鳴,像是無數(shù)個古老靈魂在低聲嘆息。白天那場風暴的余威,并未隨著黑暗的降臨而平息。
祠堂深處,那壓抑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女人嗚咽聲,不知何時已經(jīng)微弱下去,最終徹底消失了。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靜。
突然,祠堂沉重的大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一條縫隙。一個瘦小的身影,像受驚的兔子一樣飛快地溜了進來,是族里一個半大的小子,叫栓柱。他手里提著個用舊布蓋著的竹籃子,腳步放得極輕,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緊張、好奇和一絲執(zhí)行秘密任務的興奮。
他先是警惕地四下張望了一下,確認正殿里沒人(負責看守的趙守業(yè)大概去吃飯了),這才躡手躡腳地朝著后祠的方向摸去。后祠的門虛掩著,里面一片漆黑,只有供桌上兩盞長明燈豆大的火苗,在黑暗中投下微弱搖曳的光暈。
栓柱在門口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鼓起勇氣,輕輕推開了門。
后祠比正殿更加陰冷、幽深??諝饫飶浡鼭庵氐南銧T和陳年木頭腐朽的氣息。借著長明燈那點微光,能看到角落里蜷縮著一個模糊的身影。
李薇癱坐在冰冷堅硬的水磨石地面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墻壁。頭發(fā)徹底散亂,像一蓬枯草,胡亂地披散在臉上、肩上。身上那件價值不菲的米白色羊絨大衣沾滿了灰塵和污跡,皺巴巴地裹在身上。她雙手抱著膝蓋,頭深深地埋在臂彎里,肩膀在黑暗中微微地、不可抑制地顫抖著。整個人像一尊被遺棄在角落、失去了所有光彩和生氣的破敗玩偶。
栓柱咽了口唾沫,壯著膽子走近幾步,把竹籃子放在她腳邊不遠處的地上,聲音壓得低低的,帶著點怯生生的味道:“嬸……嬸子?守業(yè)叔讓我……讓我給你送點吃的和水……”
籃子里的東西很簡單:一個粗瓷大碗,里面是幾個冰冷的雜面窩頭;另一個粗瓷碗里盛著半碗涼水。
蜷縮的身影猛地動了一下。埋在臂彎里的頭緩緩地抬了起來。
昏黃搖曳的燈光下,那張臉慘白得像一張揉皺了的紙。精心描畫的妝容早已被淚水、汗水和絕望沖刷得模糊一片,眼線暈開,在眼睛周圍形成兩個駭人的黑圈。嘴唇干裂,滲著血絲。那雙曾經(jīng)顧盼生輝、盛滿優(yōu)越感的漂亮眼睛,此刻空洞得如同兩口枯井,布滿了蛛網(wǎng)般的紅血絲,眼神渙散,沒有任何焦點。
她似乎花了很長時間,才將渙散的目光聚焦在栓柱身上,聚焦在他那張帶著鄉(xiāng)村少年特有的、被山風吹得有些皴裂的臉龐上。
“嬸子?”栓柱被她空洞的眼神看得有些發(fā)毛,又小聲喚了一句,指了指地上的籃子,“你……你吃點吧?”
李薇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起來。她死死地盯著栓柱,盯著這個半大的、在她眼里如同螻蟻般的鄉(xiāng)下孩子。那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瘋狂地凝聚、燃燒——不是感激,不是饑餓,而是一種被徹底碾碎尊嚴后、混合著怨毒和瘋狂的恨意!
“滾……”一個沙啞到極致的、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音,從她干裂的喉嚨里擠了出來,帶著濃重的血腥氣,“給我滾!小畜生!誰讓你來的?看我笑話是不是?滾啊——!”
她猛地抬起手,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將腳邊那個裝著窩頭和涼水的竹籃子掃了出去!
“嘩啦——!”
粗瓷碗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瞬間碎裂!冰冷的窩頭滾落一地,沾滿灰塵。半碗涼水潑灑開來,在地面上洇開一片深色的水漬。
栓柱被這突如其來的瘋狂舉動嚇得“啊呀”一聲驚叫,猛地向后跳開,臉色煞白。他看著地上狼藉的食物碎片,又看看那個蜷縮在黑暗角落里、頭發(fā)散亂如同厲鬼、眼神怨毒的女人,嚇得魂飛魄散,再也不敢停留,轉(zhuǎn)身像受驚的兔子一樣,連滾爬爬地沖出了后祠,連門都忘了關(guān)。
“滾!都滾!你們都不得好死!趙根生!你不得好死!你們趙家……都是畜生!都是野蠻人——!”李薇的尖叫聲在后祠幽暗的空間里瘋狂地回蕩、沖撞,充滿了絕望的嘶啞和刻骨的詛咒。她揮舞著手臂,徒勞地抓撓著冰冷的墻壁,指甲在粗糙的墻面上刮擦出刺耳的聲音。
她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不是因為寒冷,而是因為一種深入骨髓的、被整個世界拋棄的恐懼和仇恨。白天祠堂里那幾十道鄙夷的目光、那些刺耳的咒罵聲、那些不加掩飾的唾棄,像無數(shù)冰冷的針,一遍又一遍地刺穿著她的神經(jīng)。她死死地抱住自己的頭,指甲深深掐進頭皮里,仿佛要將那些聲音、那些目光從腦子里摳出去!
“我沒有……我沒有……”她蜷縮在地上,將臉深深埋進膝蓋,發(fā)出如同受傷幼獸般絕望的嗚咽,聲音破碎不堪,“我不是破鞋……不是……你們冤枉我……趙根生……你好毒……你好毒啊……”
就在這時,祠堂的院墻外,清晰地傳來一陣腳步聲和幾個女人刻意拔高的、帶著毫不掩飾鄙夷的議論聲。在這死寂的夜里,如同驚雷般清晰刺耳。
“聽說了沒?就根生家那個城里媳婦?嘖嘖,長得人模人樣的,心腸爛透了!”
“可不是嘛!白天在祠堂里,你是沒看見喲!六叔公氣得差點背過氣去!茶壺都摔了!”
“聽說是懷了野男人的種?哎喲我的老天爺!真真是不要臉到家了!”
“破鞋!呸!這種女人,擱在早年間,就該沉塘!”
“沉塘都便宜她了!就該讓她跪死在祠堂里!給祖宗贖罪!”
“就是!還城里人呢?我看連咱們村口那老母豬都不如!老母豬還知道守窩呢!”
“哈哈哈……說得對!破鞋!爛貨!”
“……”
那些惡毒的議論聲,如同淬了毒的冰錐,穿透厚重的祠堂墻壁,精準無比地、狠狠地扎進后祠那個蜷縮顫抖的身影耳中!
“破鞋”兩個字,像兩道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李薇的耳膜上!
“啊——!”她猛地抬起頭,發(fā)出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尖叫!瞳孔因為極致的恐懼和羞辱而縮成了針尖大?。∷癔偭艘粯樱秒p手死死地捂住耳朵,身體在地上劇烈地翻滾、扭動,仿佛要逃離那些無處不在的、惡毒的聲音!
“閉嘴!閉嘴??!你們這些長舌婦!下賤坯子!滾!都給我滾開!”她嘶聲力竭地哭喊著,聲音因為極度的絕望而變形、嘶啞。她拼命地用頭去撞冰冷的墻壁,發(fā)出“咚!咚!”的悶響。
“我不是破鞋……我不是……”她撞得額頭一片青紫,終于力竭地癱倒在地,只剩下微弱的、如同瀕死般的抽泣。身體像打擺子一樣劇烈地顫抖著,牙齒咯咯作響。
窗外,那幾個女人的議論聲漸漸遠去了,帶著滿足的、刻薄的笑聲。
祠堂里,再次恢復了死寂。
只有李薇蜷縮在冰冷的角落,身體間歇性地抽搐著,發(fā)出微不可聞的、如同小獸哀鳴般的嗚咽。黑暗中,她那渙散空洞的眼神里,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冰冷的絕望。她知道,“破鞋”這兩個字,像兩道恥辱的烙印,已經(jīng)隨著今夜的風,刻進了她的骨髓,融入了她的血液。
從此,如影隨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