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日 星期六 晴把最后一件真絲襯衫掛進衣櫥時,樟腦丸的氣味漫出來,
像十年前那個悶熱的午后。林偉在客廳里打電話,聲音透過磨砂玻璃門滲進來,“王總放心,
下周一定到位”——他總這樣,把“放心”掛在嘴邊,
卻不知道我枕頭下藏著半盒沒拆封的安眠藥。九點十五分,快遞員按響門鈴。
是支新的咖啡機,林偉上周在商場拍給我的照片,說慶祝結(jié)婚五周年。
拆開紙箱時泡沫碎屑沾在睡衣上,像誰撒的鹽。說明書上的日文彎彎曲曲,
我對著圖示研究了半小時,蒸汽管突然噴出白霧,
嚇得我差點把杯子摔了——結(jié)婚前我連換燈泡都要找物業(yè),現(xiàn)在卻能單手換嬰兒床的床單。
陽臺的繡球花開得正瘋,紫藍色的花瓣垂下來,像被雨打濕的裙擺。我剪了兩枝插進玻璃瓶,
水漫出來在茶幾上積成小水洼,映出吊燈的影子,像個沒拉嚴的圈套。保姆抱著樂樂過來,
小家伙正啃著硅膠玩具,口水順著下巴流進衣領?!疤壬f中午帶客戶回家吃飯。
”我接過樂樂時,他的小手抓住我的項鏈,那是條細細的鉑金鏈,吊墜是顆碎鉆,
林偉說像我眼角的痣。菜市場比想象中熱鬧。水產(chǎn)攤的腥味裹著陽光撲面而來,
穿花襯衫的老板正在殺魚,刀刃劃過魚鱗的聲音讓我想起解剖課上的青蛙。買了條東星斑,
老板說今天剛到的,我摸了摸魚鰓,滑膩的觸感像某種記憶的邊緣。
蔬菜攤的老太太塞給我一把紫蘇,“蒸魚香”,她的指甲縫里嵌著泥土,
我突然想起醫(yī)學院標本室里的福爾馬林。十一點半開始備菜,樂樂在嬰兒車里哼唧。
把紫蘇葉切碎時,刀刃不小心劃到指尖,血珠滲出來落在白色的瓷盤里,像顆小小的紅豆。
林偉進來接電話,他的西裝袖口沾著點香水味,不是我常用的那款?!皩?,我太太在家”,
他笑著朝我晃了晃手機,無名指上的婚戒反光,刺得我眼睛疼??蛻羰菍χ心攴蚱?,
女的穿香奈兒套裝,說話時珍珠耳環(huán)跟著晃。她夸樂樂長得漂亮,伸手想抱,
小家伙卻突然哭起來,小拳頭攥得緊緊的。林偉解圍說孩子認生,給我使了個眼色。
我抱著樂樂退到廚房,聽見客廳里傳來笑聲,女客戶說“林太太看著真年輕,
不像當媽的人”。蒸魚的香氣漫出來,紫蘇的味道混著血腥味,在空氣里纏成一團。
下午兩點送客戶出門,林偉去書房打電話。我給樂樂喂奶,他含著乳頭的樣子像只小獸。
陽光透過紗簾落在他臉上,睫毛投下淡淡的影子。突然想起三年前生產(chǎn)那天,麻藥沒起效,
我疼得尖叫,林偉在旁邊說“忍忍,女人生孩子都這樣”。后來護士說孩子臍帶繞頸,
差點缺氧,我看著保溫箱里皺巴巴的小家伙,突然覺得他和我一樣,都是被困住的。
三點鐘哄樂樂睡著,去書房想給林偉泡杯茶。門沒關嚴,聽見他說“下周去上海,
老地方見”。我的手頓在門把手上,玻璃杯里的水晃出來,滴在地毯上,暈開一小片深色。
退回來時撞到花瓶,繡球花掉了一地,紫藍色的花瓣散在腳邊,像被踩碎的夢。
收拾殘局時發(fā)現(xiàn)林偉的西裝扔在沙發(fā)上,口袋里露出半截機票,上海往返,時間是下周三。
我把機票抽出來塞進圍裙口袋,指尖在“虹橋機場”四個字上劃了劃,像在觸摸某個秘密。
洗衣籃里有雙他的襪子,腳趾處破了個洞,我突然想起大學時他總穿白襪子,
洗得發(fā)黃也舍不得扔。傍晚給樂樂洗澡,他在水里撲騰,濺得我滿身都是。林偉進來擦頭發(fā),
浴巾上沾著幾根長頭發(fā),不是我的長度?!跋轮苋ド虾3霾睢?,他彎腰捏了捏樂樂的臉蛋,
“大概三天”。我嗯了一聲,把樂樂抱起來裹進浴巾,小家伙的皮膚像豆腐,燙得我心慌。
晚上九點樂樂睡熟了,林偉在浴室洗澡。我從圍裙口袋里摸出機票,借著月光看了看,
返程時間是周五下午。打開他的手機,指紋解鎖還是我的生日,微信里有個沒備注的聯(lián)系人,
頭像是朵紅玫瑰。往上翻聊天記錄,最近一條是“那件真絲睡裙還在嗎”,
發(fā)送時間是上周二。浴室的水聲停了,我趕緊把手機放回原位。林偉出來時裹著浴巾,
胸膛上有幾道淺淺的抓痕,他說是蚊子咬的。我笑了笑,給他遞過吹風機,
熱風拂過他的頭發(fā),卷成一個個小小的漩渦。突然想起我們第一次在解剖室約會,
他指著人體模型說“心臟在這里”,現(xiàn)在我卻摸不清他的心跳在哪里。十一點躺在床上,
林偉已經(jīng)打起了呼嚕。我睜著眼睛看天花板,月光把衣柜門的影子投在墻上,
像道長長的傷疤。起身走到衣櫥前,最底層的箱子里藏著個鐵盒,里面有張泛黃的照片,
是大學畢業(yè)那天拍的,我穿著白大褂,林偉站在旁邊,手里舉著本《內(nèi)科學》。
那時我們說要一起進附屬醫(yī)院,他說要當心外科醫(yī)生,我說要搞病理研究。
鐵盒里還有半盒安眠藥,去年體檢時醫(yī)生開的,說我有點產(chǎn)后抑郁。吃了半片就沒敢再碰,
怕醒不過來。把藥倒在手心,白色的小藥片像碎掉的牙齒。突然聽見樂樂哭了,
趕緊把藥塞回去,跑回臥室。小家伙閉著眼睛哼唧,大概是做了噩夢。抱起來拍著他的背,
聞到他身上淡淡的奶香味,突然覺得這世上只有他是真的。凌晨一點重新躺下,
林偉翻了個身,胳膊搭在我肚子上。他的呼吸里有股酒氣,混著陌生的香水味。
我輕輕推開他的手,走到陽臺。繡球花在夜里顯得更紫了,像浸在福爾馬林里的器官。
遠處的霓虹燈閃著,紅的綠的,像手術室里的指示燈。
突然想起解剖課上那顆被泡在玻璃罐里的心臟,皺巴巴的,呈深褐色,
老師說那是心梗病人的?;氐脚P室時,林偉的手機亮了一下,
是條微信消息預覽:“酒店訂好了,還是302房”。我盯著那行字看了很久,
直到屏幕暗下去。躺回床上,樂樂的小手搭在我臉上,暖暖的。我數(shù)著他的呼吸,一次,
兩次,三次……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六月三日 星期日 陰早上被樂樂的哭聲吵醒,
林偉已經(jīng)不在床上。客廳里傳來他打電話的聲音,“對,樂樂有點鬧”,語氣里帶著笑意,
好像我們還是模范夫妻。我給小家伙換尿布,他的小屁股紅紅的,像顆熟透的草莓。
突然想起昨天客戶的珍珠耳環(huán),反光時也像這種顏色。早餐吃的是速凍包子,
林偉說要去公司加班。他換鞋時我看見他的皮鞋鞋底沾著點紅色的泥土,
我們小區(qū)的花壇里沒有這種土?!巴砩匣貋沓燥垎??”我問,他頭也沒回,“看情況”。
門關上的瞬間,樂樂突然笑了,小手拍著我的臉,像在安慰我。
收拾房間時發(fā)現(xiàn)林偉的床頭柜上多了個打火機,不是他常用的牌子。
打火機上刻著個“蘇”字,我用指甲刮了刮,刻痕很深。打開他的公文包,里面有支口紅,
豆沙色,是我去年生日想要的那款,他說顏色太老氣沒給我買。把口紅塞進梳妝臺的抽屜,
和我的那支迪奧999放在一起,像兩個對峙的女人。中午給樂樂做輔食,
南瓜泥弄得滿身都是。小家伙吃得很開心,嘴角沾著黃色的泥,像只小花貓。我給他擦嘴時,
他抓住我的手往嘴里塞,牙齦咬得我有點疼。突然想起大學時林偉總咬我的手指,
說要給我檢查有沒有蟲牙。那時他的牙齒很白,笑起來有兩個酒窩。下午帶樂樂去小區(qū)公園,
遇見住在樓下的陳太太。她推著嬰兒車,里面的小姑娘在啃餅干?!傲痔?,
你家林總真能干,聽說又升職了?”陳太太的語氣里帶著羨慕,我笑了笑,說“還好”。
看著她女兒的餅干渣掉在地上,突然想起那支豆沙色口紅,膏體上也有牙印,淺淺的,
像小孩子咬的。五點多回家,發(fā)現(xiàn)林偉的車停在樓下。打開門,他正坐在沙發(fā)上看文件,
西裝外套掛在衣架上,領帶隨意地扔在茶幾上?!盎貋砝病?,他抬頭笑了笑,
眼角的皺紋比去年深了些。我抱著樂樂去洗手,聽見他在打電話,
“那份合同別讓我太太看見”。水流過手心,涼絲絲的,像某種預兆。
晚飯時林偉說上海的項目很重要,關系到明年的晉升?!暗冗@個項目做完,
我們?nèi)ヱR爾代夫度假”,他給我夾了塊排骨,眼神亮亮的。我咬著排骨,肉有點柴,
像放了很久的。樂樂在嬰兒車里咿咿呀呀,好像在說什么秘密。突然想起那張機票,
返程時間是周五,而他說要去三天。吃完飯林偉去書房,我給樂樂洗澡。小家伙今天很乖,
沒怎么鬧。把他放進被窩時,看見他的枕頭上有根長頭發(fā),黑色的,帶著點卷。
我捏著那根頭發(fā)走到書房門口,林偉正在打字,屏幕上是份合同,甲方代表處簽著“蘇晴”。
“樂樂好像有點發(fā)燒”,我推開門說。林偉立刻站起來,伸手摸樂樂的額頭,“還好啊”。
他的手指碰到我的手腕,像冰塊一樣涼。我看見他的電腦屏幕上跳出條消息,
來自那個紅玫瑰頭像:“明晚老地方見,穿那件紅裙子”。哄樂樂睡著后,林偉已經(jīng)睡了。
我坐在梳妝臺前,打開抽屜拿出那支豆沙色口紅。擰開蓋子,膏體上的牙印很清晰,
像某種標記。試涂在嘴唇上,對著鏡子笑了笑,突然覺得很陌生。卸口紅時,
卸妝棉上的顏色像血跡,紅得發(fā)黑。十一點多,林偉的手機又亮了,
這次是條短信:“302房的窗邊能看見外灘,你說過要帶我看夜景的”。
我把手機放回他枕頭邊,走到陽臺。今天沒有月亮,繡球花在黑暗里像一團團影子。
遠處的寫字樓亮著幾盞燈,像孤獨的眼睛。突然想起解剖室里的福爾馬林,味道很沖,
但能讓一切保持原樣。回到臥室,林偉翻了個身,嘴里嘟囔著什么。我湊過去聽,
好像是“晴晴”。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掉進了冰窖。躺下來,樂樂的體溫透過被子傳過來,
暖暖的。我摸著他的小臉蛋,突然覺得很害怕,怕有一天他也會變成林偉這樣,
把秘密藏在西裝口袋里。凌晨兩點還沒睡著,起來喝了杯水。
廚房的櫥柜上放著那臺新咖啡機,還沒拆封。說明書上的日文依舊看不懂,像些奇怪的符號。
突然想給媽媽打個電話,拿起手機又放下了,她肯定會說“男人嘛,難免的”,
就像當初爸爸在外面有了人,她也是這么勸自己的。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
看見茶幾底下有個避孕套的包裝,不是我們常用的牌子。撿起來扔進垃圾桶,
塑料紙發(fā)出沙沙的聲音,在安靜的夜里格外清晰。突然想起結(jié)婚那天,
林偉在新房里說“我們要個孩子吧,像你一樣有酒窩的”?,F(xiàn)在樂樂有兩個酒窩,像極了他,
卻跟我沒什么關系。天邊泛白時,終于睡著了。夢見自己躺在解剖臺上,
林偉拿著手術刀站在旁邊,他說“別怕,我只是看看你的心”。刀鋒劃下去,沒有血,
只有一堆纏在一起的紅絲線,像無數(shù)個解不開的秘密。
六月四日 星期一 雨早上被雨聲吵醒,樂樂還在睡。林偉已經(jīng)起來了,正在廚房煮咖啡,
用的是那臺新咖啡機?!靶蚜耍靠靽L嘗我的手藝”,他端著杯子過來,臉上帶著笑,
好像昨晚的夢是假的??Х群芸?,加了兩勺糖還是覺得澀,像沒熟的柿子。
吃飯時林偉說今天要去見客戶,可能晚點回來?!皹窐返耐藷幏旁诔閷侠锪恕?,我叮囑道,
他嗯了一聲,眼睛盯著手機屏幕。上面有個未讀消息,紅玫瑰頭像在閃爍。送他出門時,
雨下得很大。他撐開傘,西裝褲腳還是沾了點泥?!跋轮苌虾L鞖庠趺礃??”我隨口問,
他愣了一下,“應該挺好的吧”。轉(zhuǎn)身走進電梯時,他的傘尖滴著水,
在地板上積成小小的水洼,像個眼淚的形狀。九點半保姆來了,說她女兒今天結(jié)婚,
想早點走。我給了她個紅包,讓她先回去了。樂樂醒了,有點發(fā)燒,小臉紅紅的。
給他喂了點退燒藥,小家伙沒精打采的,靠在我懷里哼唧。突然覺得他像只受傷的小獸,
只有我能保護他。中午給樂樂做了點白粥,他沒吃幾口就吐了。我抱著他去醫(yī)院,
掛號時護士說要排隊,看著前面長長的隊伍,突然覺得很無助。想起大學時發(fā)燒,
林偉背著我跑了三條街去醫(yī)院,那時他的后背很寬,很結(jié)實。醫(yī)生說樂樂是病毒性感冒,
開了點藥。抱著他回家時,雨還在下。出租車里放著首老歌,“后來,終于在眼淚中明白,
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在”。司機師傅說這歌挺傷感的,我笑了笑,
看著窗外的雨刷器左右擺動,像在擦眼淚。下午樂樂睡了,我坐在沙發(fā)上整理藥盒。
發(fā)現(xiàn)林偉的常備藥里多了盒偉哥,有效期到明年。我把藥盒放進抽屜最底層,
和那支豆沙色口紅放在一起。突然想起我們第一次在一起的晚上,他緊張得手心冒汗,
說“我會對你負責的”?,F(xiàn)在他負責的,大概只有他自己了。五點多林偉打電話回來,
說晚上有應酬,不回來了?!皹窐吩趺礃恿??”他問,語氣里有點擔心。“好多了,
剛睡著”,我說,他哦了一聲,就掛了電話。聽著忙音,突然覺得很累,
像跑完了一場馬拉松。給樂樂換尿布時,發(fā)現(xiàn)他的小襪子上有根頭發(fā),黑色的,長長的,
和昨晚枕頭上的那根一樣。我把頭發(fā)放進那個鐵盒里,和安眠藥、舊照片放在一起。
鐵盒里的東西越來越多,像座小小的墳墓。晚上七點,林偉的手機響了,
是那個紅玫瑰頭像打來的。我沒接,任由它響著。響了七聲停了,
接著發(fā)來條短信:“我到酒店了,302房”。我盯著那條短信看了很久,
突然想知道那個叫蘇晴的女人長什么樣,是不是也有兩個酒窩,笑起來很好看。
給樂樂喂完藥,他又睡著了。我坐在梳妝臺前,打開林偉的手機相冊。
里面有很多樂樂的照片,還有幾張我們的合影,都是去年以前的。最新的一張是上周拍的,
在一家餐廳,他對面坐著個女人,只能看見背影,穿著紅色的裙子,頭發(fā)卷卷的。
突然想喝酒,打開冰箱,里面有瓶紅酒,是結(jié)婚紀念日時剩下的。倒了半杯,
喝下去覺得喉嚨燒得慌。想起大學時第一次和林偉喝酒,我喝了半杯就醉了,
他背著我在校園里走,月光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那時的風很軟,像他的懷抱。
喝到第二杯時,手機響了,是媽媽打來的?!鞍幇?,你爸最近身體不好,
你有空回來看看”,她說。我嗯了一聲,眼淚突然掉了下來,砸在酒杯里,泛起小小的漣漪。
“林偉對你還好吧?”媽媽問,我趕緊說“挺好的”,怕她聽出不對勁。掛了電話,
紅酒喝起來更澀了,像摻了眼淚。十一點多,林偉回來了,帶著一身酒氣和香水味。
“樂樂怎么樣了?”他問,眼睛有點紅?!昂枚嗔恕?,我說,他哦了一聲,去洗澡了。
浴室里傳來水聲,我走到他的公文包前,拉開拉鏈,里面有個酒店的火柴盒,
印著“上海外灘華爾道夫”。林偉出來時,我把火柴盒放在他面前。他的臉色瞬間白了,
“這是……”,我沒說話,只是看著他。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后只是嘆了口氣,
“對不起”。這三個字很輕,像羽毛落在地上,卻讓我的心沉到了底?!八钦l?”我問,
聲音有點抖?!耙粋€客戶”,他說,不敢看我的眼睛?!疤K晴?”我又問,他猛地抬起頭,
眼里滿是驚訝。“你怎么知道?”我笑了笑,指了指他的手機,“它告訴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