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鳴的目光落在那張紙條上，眉頭緊鎖?！巴跣l(wèi)華已經(jīng)死了。”
“所以他才不會撒謊。”蘇曼的聲音沒有一絲波瀾，“高德明把他害死，就證明王衛(wèi)華身上，一定有高德明害怕的東西。”
這個邏輯簡單粗暴，卻直擊核心。
“可他只是個會計。”陸鳴說出了關(guān)鍵，“而且……他連你那一萬塊都怕得要死，他哪來的膽子，去招惹高德明？”
這不僅是陸鳴的疑惑，也是整件事最不合邏輯的地方。
蘇曼的臉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一絲復(fù)雜的表情，像是自嘲，又像是悲哀?！澳阋詾椋侨デ迷p嗎？”
陸鳴愣住了。
“不?！碧K曼搖了搖頭，語氣篤定，“他是去求饒的。”
求饒？這兩個字讓陸鳴腦中的混亂思緒瞬間有了一個支點。
“一個被高利貸和挪用公款逼到絕境的懦夫，他會怎么做？”蘇曼自問自答，像是在為陸鳴，也為自己復(fù)盤整個事件，“他會像瘋狗一樣，翻遍自己能夠到的一切，想找一根救命稻草。他不敢、也沒能力去查高德明的黑賬。他只能在他那堆積如山的舊憑證里，尋找一個能讓他跟高德明‘搭上線’、并且‘賣個人情’的機會。”
蘇曼頓了頓，給了陸鳴思考的時間?！八欢ㄊ钦业搅四硞€賬目上的瑕疵。這個瑕疵本身可能并不致命，但他覺得，這足以作為他向高德明表忠心、并借此開口求他幫忙填上兩萬塊窟窿的‘投名狀’?！?/p>
這個解釋，像一把鑰匙，瞬間解開了王衛(wèi)華行為動機的死結(jié)。
他不是一個不自量力的敲詐者，而是一個走投無路、試圖“立功求賞”的可憐蟲。他天真地以為，指出一個陳年舊賬的“小問題”，能換來廠長的庇護和一筆救命錢。他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找到的那根“救命稻草”，恰恰是高德明埋藏最深的炸藥引信。
“那你呢？”陸鳴立刻追問，“既然你連他偽造合同和發(fā)票的事都能一眼看穿，你應(yīng)該早就知道他手里的東西才對?！?/p>
“我不知道?！碧K曼的回答干凈利落， “我不是神仙，我進不了財務(wù)科的檔案庫。我能看到的，是人的破綻。我看到王衛(wèi)華偷偷去賭錢，看到他換掉了常喝的茶葉，看到他接到催債電話時煞白的臉。我推斷出他挪用了公款，所以我才能拿捏住他。我把他當(dāng)成一顆有用的棋子，但沒想到，這顆棋子自己走了一步臭棋，一步把自己送上絕路的臭棋。”
她的坦誠讓陸鳴感到了一絲寒意。她是一個頂級的觀察者和布局者，但她同樣需要信息，需要像他這樣來自內(nèi)部的“眼睛”。
“他死后，我才確定，他找到的東西，一定和我父親有關(guān)。”蘇曼的聲音壓得更低，“高德明當(dāng)年能用高出市場近一倍的價格采購那批德國機床，必然要在賬目上做手腳，把多出來的錢合理化。最干凈的方式，就是把這筆黑錢，偽裝成合法的開支。”
“技術(shù)咨詢費。”陸鳴脫口而出，他終于將所有的線索串聯(lián)了起來。
蘇曼的眼中閃過一絲贊許。“對。一筆五年前支付給一家境外皮包公司的所謂‘技術(shù)咨詢費’。這筆錢，實際上就是高德明付給德國供應(yīng)商的回扣，或者是他自己貪污的贓款。我父親當(dāng)年質(zhì)詢的，正是這筆賬目。而王衛(wèi)華，這個一心想立功的賭徒，在翻舊賬時，無意中也發(fā)現(xiàn)了這筆金額巨大、名目可疑的費用。他以為這只是普通的偷稅漏稅，或者是什么財務(wù)漏洞，興沖沖地拿著這個‘把柄’去找高德明求救。”
蘇曼的語氣變得冰冷：“結(jié)果……他觸碰到的，根本不是什么財務(wù)漏洞，而是我父親當(dāng)年用生命去質(zhì)問的、足以讓高德明萬劫不復(fù)的罪證核心。他敲響的不是高德明的救命大門，而是自己的喪鐘。”
所有的邏輯，在這一刻完美閉環(huán)。
“那個證據(jù)，一定還在他的辦公室里?！标戻Q呼吸急促，他敢肯定，王衛(wèi)華去求饒之前，一定會把那份“投名狀”藏好作為最后的保障。
“高德明的人肯定找過了?！碧K曼冷靜地指出。
“但他們不知道要找什么！”陸鳴的腦子飛速運轉(zhuǎn)，“他們會以為是賬本、是信件?？烧嬲淖C據(jù)，也許只是一張夾在無數(shù)憑證里、毫不起眼的……報銷附件！”
蘇曼的眼神變得銳利：“辦公室那么大，舊憑證堆積如山，從何找起？”
這個問題，像一把鑰匙，瞬間開啟了陸鳴腦中一道塵封的門。他沒有立刻回答，辦公室里刺鼻的油墨味、文件堆積的陰影，以及王衛(wèi)華那張臉，都在他腦海中快速閃過。
一個被遺忘的片段，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
“去年秋天，”陸鳴睜開眼，語速不快，但異?？隙ǎ盀榱艘粋€新項目，我需要核算成本，其中一項關(guān)鍵的合金材料，是你父親帶隊時才開始試用的。我必須查到當(dāng)年那批材料的采購原價?！?/p>
他像是又回到了那個令人不快的下午。
“我去了財務(wù)科，王衛(wèi)華一聽我要查五年前的舊賬，臉當(dāng)場就拉了下來。”陸鳴的嘴角甚至帶上了一絲譏誚，“他嘴里盡是抱怨，說檔案都封在儲藏柜里，又亂又難翻。我跟著他走到墻角，在一個滿是銹跡的鐵皮文件柜前停下?！?/p>
蘇曼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他。
“‘就是這個，又重又舊，平時拿來擋那塊滲水的墻皮，誰也不碰?！?dāng)時那副嫌惡的表情，我現(xiàn)在都記得?！标戻Q補充道，“他拉開最下面那層柜門時，刺耳的金屬摩擦聲，讓我當(dāng)時都皺了眉頭?！?/p>
“就是那里?！标戻Q斬釘截鐵地說道，“五年前的采購憑證就封存在那兒。進門左手邊，第二個鐵皮文件柜，最下面兩層。他想藏東西，沒有比那兒更安心、也更出人意料的地方了?！?/p>
蘇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她得到了需要的一切。
她站起身，徑直走向門口。
“樓下的那個人是警察吧？”蘇曼沒有回頭，聲音里卻帶著一絲肯定。
“孫師傅，李慧的人。”陸鳴立刻回答，語氣里帶有一些無奈，“專門負責(zé)監(jiān)視我的?！?/p>
“很好?！碧K曼的回答簡單而直接。這意味著，樓下的威脅是已知的，是可控的。她拉開門，回頭最后看了陸鳴一眼，眼神銳利而決絕。
“想辦法拖住他，我走后別讓他有任何理由進來查看。如果我一個小時內(nèi)沒回來……”
女人停頓了一下，聲音變得冰冷而現(xiàn)實。
“那就證明我們的推測是錯的。忘了今晚的一切，把我供出去。這是你唯一的活路?！?/p>
話音落下的同時，她拉開門，身影決絕地融入了外面的黑暗中。
門被輕輕帶上。陸鳴站在屋子中央，心臟狂跳。他不再是被動的受害者，也不再是簡單的合作者。他是一個將自己全部身家性命，都押在了一次精密推理上的賭徒。
蘇曼是刺出去的刀，而他那段無意中塵封的記憶，就是為這把刀指明了心臟位置的地圖。
成或敗，就在此一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