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廠區(qū)東南角那間廢棄多年的舊倉庫。
“完了!我們都完了!”陸鳴的聲音在堆滿廢舊機器的空曠倉庫里回響,帶著壓抑到極致的憤怒和一絲不易察異的顫抖。他,陸鳴,一個從鄉(xiāng)下考入名牌大學的技術(shù)科工程師,才華橫溢,卻也自卑到了骨子里。他憎惡自己洗不掉的泥土氣息,也憎惡那些“城里人”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的優(yōu)越感。
與廠長女兒高莉的婚約,是他拼盡全力抓住的、能讓他一躍登天的救命稻草。他愛高莉的天真嬌俏,但更愛這個身份所能帶來的未來——一個讓他能將過去所有的自卑都狠狠踩在腳下的未來。
可蘇曼,那個盤踞在廠長辦公室里,美麗得像一朵毒花、精明得像一條毒蛇的女人,要親手毀掉這一切。
一個星期前,在一次廠里組織的聯(lián)誼舞會上,幾杯酒下肚,他稀里糊涂地和同樣微醺的蘇曼發(fā)生了關(guān)系。他以為那只是一個成年人之間心照不宣的錯誤。可兩天后,蘇曼拿著一張(他嚴重懷疑是偽造的)醫(yī)院化驗單,平靜地、甚至帶著一絲憐憫地告訴他,她懷孕了。
她沒哭沒鬧,只是用那雙看透一切的眼睛望著他,輕聲說:“陸工,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取消和高莉的婚約,然后,娶我?!?/p>
這個要求,不是在求他,是在判他死刑。
“那個賤人!她也抓住了我的把柄!”銷售副科長高建軍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星子混著煙油,在頭頂那盞唯一的、積滿灰塵的燈泡下劃出一道骯臟的弧線。他那張因縱欲和酒精而顯得浮腫的臉上,滿是暴戾和恐慌交織的復雜神情。
“她發(fā)現(xiàn)了我倒賣廠里那批螺紋鋼的事!倉庫那邊的提貨單存根,按規(guī)定要送到辦公室歸檔,媽的,她看出了我偽造的廠長簽字!”高建軍煩躁地抓著頭發(fā),像一頭被困在籠子里的肥胖野獸,“她沒把這事捅到我爸那兒,而是直接找到了我。開口就要兩萬!兩萬塊!不然,就把單子直接扔到我爸的辦公桌上!”
他口中的“爸”,就是啟明廠說一不二的廠長,高德明。一個在外人面前克己奉公、威嚴正直,對自己兒子也嚴苛到近乎殘忍的男人。高建軍毫不懷疑,如果高德明知道他監(jiān)守自盜,打斷他的腿都算是輕的。
角落里,會計王衛(wèi)華的臉色比他們倆更難看。他整個人縮在陰影里,像一團受潮發(fā)霉的抹布。冷汗從他稀疏的頭頂滲出,順著臉頰的褶皺滑落,與油光混在一起??諝庵袕浡砩仙l(fā)出的廉價白酒和絕望的餿味。
“我……我挪用公款去賭的那兩萬塊……她全知道了……”王衛(wèi)華的聲音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牙齒上下打顫,發(fā)出“咯咯”的輕響,“我偽造了一份從外地‘緊急采購一批特殊軸承’的合同和發(fā)票,從賬上劃走了兩萬塊。付款申請單是我拿給她,讓她轉(zhuǎn)交廠長簽字的?!?/p>
王衛(wèi)華的身體縮得更緊了,仿佛要鉆進地縫里:“她當時就盯著收款單位的名字看了半天,問我:‘王會計,這個“遠大五金機電公司”,是新來的供應商?以前沒聽您提過呀。’ 我當時胡亂編了個理由搪塞過去,以為她就是隨口一問……”
他絕望地閉上眼:“誰知道她就記下了!現(xiàn)在她拿著這事來找我,說她只要去跟采購科的同事‘閑聊’兩句,或者‘好奇地’去工商局查一下這個根本不存在的公司……我就徹底完了!她跟我要一萬塊封口費,不然……她就去向廠長‘匯報’,說為了規(guī)范管理,建議核查一下新增供應商的資質(zhì)……”
一萬塊,對一個已經(jīng)被高利貸榨干了最后一滴血的賭徒來說,無異于天文數(shù)字。那不是錢,那是他的命。
三個被蘇曼逼到絕境的男人,在這一刻,成了拴在同一根繩上的三只螞蚱。倉庫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窗外嘩嘩的雨聲,像是在為他們即將萌生的罪惡念頭伴奏。他們彼此對視,從對方的眼睛里,都看到了和自己一樣的恐懼、憎恨,以及一絲被逼到墻角后,野獸般的絕望。
最先崩潰的是王衛(wèi)華,他抱著頭,聲音因恐懼而發(fā)顫:“完了……我們?nèi)炅恕褪莻€無底洞,我們會被她榨干的!”
“哭喪呢!”高建軍一腳踹在旁邊的鐵皮柜上,發(fā)出“咣”的一聲巨響,他臉上的肥肉因憤怒而扭曲,“一個娘們兒就把你們嚇成這樣?依我看,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讓她永遠閉嘴!”
“閉嘴?”陸鳴猛地抬起頭,眼神里滿是震驚和不可思議,“高建軍,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高建軍獰笑一聲,壓低了聲音,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找個機會,讓她出點‘意外’。到時候咱們的麻煩,不就一了百了了?”
“你……你瘋了?這是殺人!”陸鳴的聲音都變了調(diào)。他雖然恨蘇曼,但這個念頭是他從未敢觸碰的禁區(qū)。那條通往未來的康莊大道,絕不能沾染上這種事情。
“不瘋,我們就得一起完蛋!”高建軍逼近一步,唾沫星子都快噴到陸鳴臉上,“你以為她拿到錢就會收手嗎?你這個書呆子懂什么!今天她能要一萬,明天就能要十萬!你那個廠長女婿的位子還想不想要了?王會計,你還想不想活命了?”
高建軍的話,像一把重錘,敲碎了陸鳴心中最后一點僥幸。他想到了高莉,想到了那個他夢寐以求的未來,如果這些把柄被蘇曼抖出去,一切都將化為泡影。他的臉色變得煞白,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冷汗。
“不行……太冒險了……”陸鳴喃喃自語,與其說是在反駁,不如說是在分析風險,他那工程師的頭腦在恐懼的驅(qū)使下開始飛速運轉(zhuǎn)。他猛地站起身,在昏黃的燈光下來回踱步,步伐越來越快,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野獸。那盞燈將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又細又長,一個因恐懼而扭曲的影子。
另外兩人都屏息看著他,仿佛他是唯一的希望。
突然,陸鳴停下了腳步,背對著他們。他死死盯著墻壁上斑駁的銹跡,仿佛要在上面鉆出一個洞來。當他再次轉(zhuǎn)過身時,臉上已經(jīng)沒有了血色,只有一種被掏空后的平靜。他的聲音很輕,語速卻極快,句子之間幾乎沒有停頓,仿佛一旦停下,他就再也沒有勇氣說下去:
“意外……必須是看起來毫無破綻的意外。蘇曼下班回單身宿舍,必經(jīng)鐵路橋下的涵洞,那里到了晚上基本沒有人?!?/p>
他的目光空洞地掃過高建軍,命令的語氣里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你,找人去‘搶劫’。手腳……重一點。失手殺了人,很正常?!?/p>
接著,他的視線又猛地轉(zhuǎn)向已經(jīng)抖成一團的王衛(wèi)華:“你!動手的時候,去附近小賣部打匿名報警電話,說有流氓騷擾女性。等警察趕到,一切都結(jié)束了。一樁無頭案?!?/p>
他喘了口粗氣,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最后看著高建軍補充道:“你,再以‘路過目擊者’的身份,去提供一份混亂的、對我們有利的偽證?!?/p>
高建軍臉上的肥肉抽動著,眼神從驚恐逐漸變?yōu)榕d奮的殘忍。而王衛(wèi)華,則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連連點頭。
“等等?!标戻Q的眼神忽然變得銳利起來,那是一種被逼到絕境后的多疑和警惕。他看著眼前這兩個人,一個愚蠢貪婪,一個膽小如鼠,他憑什么相信他們?
他從口袋里摸出一盒煙,這是那天在蘇曼房間里,醉意朦朧下無意間揣進兜里的。
倒出所有的香煙,小心地撕下那張翠綠色的內(nèi)層包裝紙,攤平在布滿鐵銹的機床上,又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支鉛筆在上面寫下了他們的計劃。
“空口無憑?!彼穆曇舨蝗葜靡?,但仔細聽,能聽出一絲顫抖,“我不相信你們,你們也不會相信我。我們現(xiàn)在是一條船上的人,要沉一起沉。把各自的任務寫下來?!?/p>
高建軍和王衛(wèi)華都猶豫了。這不僅僅是合謀,這是在簽投名狀,是把自己的命交到另外兩個人手上。
“怎么?怕了?”陸鳴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自嘲的弧度,“不這么做,我怎么知道你們不會在最后一刻退縮,或者事后反咬我一口?!”
最終,高建軍一咬牙,搶過鉛筆,歪歪扭扭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和“執(zhí)行”兩個字。王衛(wèi)華顫抖著接過來,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和“偽證”。
最后,陸鳴接過鉛筆,冷靜地在最上方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并在后面標注了“計劃”。當筆尖劃過紙面,他感到自己的靈魂也隨之被劃開了一道無法愈合的口子。
那張薄薄的香煙紙,在三個男人顫抖的手中傳遞著。它不再是一張紙,而是一份用恐懼、貪婪和野心共同簽署的死亡契約。從這一刻起,他們的命運,被這抹血色,緊緊地捆綁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