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的秋天來得邪乎,沒半點爽利氣,沉沉壓著股焚香和尸首混在一起的穢氣,像是佛祖的香爐傾倒在了尸堆上。長安城頭那面破舊的旌旗偶爾擺動幾下,帶起的風里卷著經(jīng)文的碎片,白的,黃的,撕扯得如同送葬的紙錢。
三藏站在朱雀大街上,腳下的石縫滲出暗紅近黑的血。曾經(jīng)喧囂的市井,如今只剩下一種遲鈍死寂的蠕動。一張張臉孔在他眼前晃過,瞳孔深處空洞如枯井,臉上卻奇異地掛著滿足,又或者僅僅是麻木的虔誠。
“高僧……行行好……”一聲干癟的哀叫自身側(cè)響起。
三藏緩緩轉(zhuǎn)頭。墻角蜷著一個老翁,空洞的眼窩不住流淚,血痂混著膿,蒼蠅嗡嗡地盤旋其上。他身上襤褸的麻布上用血寫著歪歪扭扭的經(jīng)文——《地藏渡魂經(jīng)》的一個片段。一個同樣雙目失明的婦人在摸索著,試圖把一小塊黑得看不出材質(zhì)的、帶著腥氣的“供品”塞進老翁的手里。老翁嘴唇翕動,喉嚨里擠出破碎的贊美:“…地藏菩薩…慈悲…”
胃里一陣翻攪,三藏猛地別過頭,寬大的僧袖微微發(fā)顫。
一輛鑲金嵌寶、裹著明黃錦緞的八乘馬車在寂靜得詭異的長街上轆轆駛過,前后簇擁著盔甲森然的御林軍,持的卻是經(jīng)幡佛幡,而非刀槍。車身四面窗格蒙著薄紗,能隱約看到車內(nèi)人影晃動,正中央端坐的身影,頭戴天平冠,身穿袈裟與龍袍的奇異混合物,手指捻動著一串漆黑念珠,嘴唇無聲開合——是當今皇帝。
就在馬車行經(jīng)時,路邊一個本蜷縮著的、穿著殘破秀才衣衫的年輕人,身體猛地彈起,如同被無形的線操縱的木偶。他怪叫一聲,拔出不知藏在何處的破柴刀,竟在眾目睽睽之下,毫不猶豫地朝自己完好的眼睛剜去!鮮血迸濺,那年輕人痛得身體弓縮如蝦,口中卻爆發(fā)出撕心裂肺卻又異?!翱簥^”的呼喊:“為吾皇獻眼!證我至誠!《地藏渡魂經(jīng)》...大功德啊...嗬嗬...”
御林軍的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金碧輝煌的馬車平穩(wěn)前行,車內(nèi)那人影仿佛連眼皮都未曾抬起一下。
街邊,幾個圍觀的壯漢發(fā)出含混不清的贊嘆,麻木臉上浮起病態(tài)的紅暈,像是某種“示范”點燃了他們效死的狂熱。
“這…這經(jīng)…”三藏聽到自己牙關(guān)相碰的聲音,那么遠又那么近。他感到一種徹骨的寒意,比天竺雪山上的寒風更甚,從骨髓深處擴散出來。
“師父!”一個低沉壓抑如同悶雷滾動的聲音響起。
三藏回頭,是沙悟凈。這水下的悍將,此刻面沉如鐵,一雙銅鈴大眼死死盯著馬車遠去的方向,幾乎要噴出火來。他腮邊肌肉劇烈地抽動,連帶著下唇也被自己咬出了血,一滴殷紅,落在他本就染著污穢的青色海清袍上。
他抬手,粗糲的手指狠狠抹過染血的唇,指向長街盡頭,聲音從齒縫里擠出來,嘶啞如砂紙摩擦:“那個院子…師父…您看…看!”
聲音里有滔天的恨,壓不住的怒火,還有一種被這慘狀磨得幾近崩潰的空茫。
長街盡頭,一處高門大戶的府邸側(cè)門虛掩著,朱漆已剝落大半。側(cè)門前圍著稀疏人群,麻木的臉上卻都反常地泛著一層油膩的興奮紅光。一個管家模樣的人趾高氣揚地站在門階上,唾沫橫飛地喊著:“…承相爺慈悲!體恤民婦孤苦!賜《無量歡喜卷》奧義!參歡喜禪者,福報無量!欲入者速報!名額有限!福生無量歡喜佛!”
“福報…福報…”人群里發(fā)出囈語般的回應(yīng)。就在這時,一個衣衫襤褸、枯瘦如柴的老婦被人群裹挾著,踉踉蹌蹌地推到門口。她眼神渾濁,臉上卻帶著一種古怪的、與周遭相似的呆滯笑容。幾個穿著錦緞、肥頭大耳的年輕紈绔嘻笑著從門內(nèi)走出,其中一人淫邪地捏了一把老婦干癟的胸脯,另一個則用手里的經(jīng)卷敲打著老婦的額頭:“老東西,歡喜禪也是你能修的?你配用相爺賜的歡喜卷么?滾進去伺候好少爺們再說!”
“歡喜禪…歡喜…大歡喜…”老婦癡癡地應(yīng)和著,毫無反抗地被那群紈绔拖進了洞開的側(cè)門,門在她身后哐當一聲關(guān)上。里面隨即傳來幾聲短促的尖叫和男人猖狂的大笑,旋即便被圍觀者更大聲的、帶著貪婪和期待的“福報”囈語所淹沒。
“《無量歡喜卷》…”三藏喃喃念出這個名字,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寒冰的針,扎在喉頭。他眼前一陣暈眩,那合攏的門扇仿佛在他心底深處猛地鑿開了一個血淋淋的窟窿。他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wěn)。
就在這時,一只強有力的手臂穩(wěn)穩(wěn)托住了他搖晃的身體。是孫悟空。
猴子渾身散發(fā)著一種近乎實質(zhì)化的冰冷怒意。他不再是那個跳脫頑皮的齊天大圣,而是一尊繃緊了弦、隨時會噴發(fā)毀滅火山的金身殺神。他金色的猴毛根根如針,倒豎起來,眼底跳動著兩點足以熔金化石的暗紅火焰,直勾勾盯住前方那扇吞噬了老婦的朱漆大門。他沉默著,沒有咆哮,但那無聲的壓迫感,讓身周丈許內(nèi)的空氣都仿佛凝固、凍結(jié)、開始發(fā)出細微的碎裂聲。那些麻木的圍觀者似乎也被這無形的威壓所懾,下意識地向后退了半步,臉上的狂熱消退,露出茫然和一絲本能的恐懼。
托著三藏的手掌很穩(wěn),但猴子臂膀上傳來的、微微的震顫,卻暴露了他內(nèi)心那滔天的狂瀾和殺意。
“走!”猴子從牙縫里狠狠迸出一個字,聲音低啞得如同地獄深處刮出的陰風,“回那驛館!” 他沒有解釋“那驛館”是何處,但三藏明白了——是他們師徒取經(jīng)歸來后,朝廷安排的那個簡陋落腳點,那兩間狹小、堆滿無用經(jīng)卷、散發(fā)著霉味的破房。
沙僧一把扶住師父另一側(cè)手臂,魁梧的身體如同怒海中一塊沉默的磐石,硬生生在麻木呆滯的人群中頂開一條縫隙。他那布滿血絲的銅鈴眼里,只剩下一種被反復碾壓、最終凝固下來的、深沉的、帶著血的黑暗決心。什么戒律清規(guī),什么禮義廉恥,在眼前這血腥扭曲的“佛國”面前,都成了最可笑虛偽的泡影。他需要方向,一個能引燃他所有憤怒與絕望的方向,哪怕那方向通向的是萬丈深淵或刀山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