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灰色的天幕沉沉壓下，如同浸透了尸水的破布，沉重地覆蓋著這片被鐵蹄蹂躪過的大地。
空氣中揮之不去的，是混合了焦糊木料、血腥腥臊、以及尸體初腐的粘稠氣味。
秋風(fēng)卷過荒蕪的田野，帶起幾片焦黑的草屑，嗚咽著，如同無數(shù)冤魂的低泣。
李默佝僂著身子，站在一片焦黑的斷壁殘?jiān)?。這里曾經(jīng)是他的家。
一座耗費(fèi)他半生心血與微薄積蓄搭建的泥磚小院。院墻角落他曾手植的幾株棗樹，
如今只剩下扭曲、烏黑的殘骸，樹干上布滿刀劈斧斫的痕跡。幾間屋子被燒得只剩地基，
坍塌的房梁如巨獸的肋骨，不甘地指向陰霾的天空。在他身旁，新翻的泥土濕潤發(fā)黑。
五個小小的墳包依次排開，簡陋得令人心碎。最前面的大一些，
埋著他相伴四十七載的妻子王氏。緊隨其后的是兒子李石和他的媳婦劉氏，
最后面緊挨著的兩個小土堆，是他最疼愛的孫兒李寶，才八歲，孫女李巧兒，六歲。
沒有棺槨，只有他用盡最后一點(diǎn)人情向村西老鰥夫換來的五張破草席。他們躺在里面，
草席下滲出暗紅的印記。李默的手粗糙得像老樹皮，每一道褶皺都嵌滿了泥灰，
掌心和虎口處，新挖的磨痕混著泥土的濕潤和凝固的血痂。他最后往妻子的墳上拍了一把土，
那動作沉重得仿佛要將自己也埋進(jìn)去。記憶像冰冷的毒蛇，噬咬著他的神經(jīng)。兩天前。
也是這樣一個黃昏前夕，只是天還沒這么陰沉。
村口的望樓突然傳來撕裂喉嚨般的敲鑼聲：“亂兵！亂兵來了！快跑?。?/p>
”那尖銳的恐懼瞬間點(diǎn)燃了整個村莊。彼時，李默正佝僂著腰，費(fèi)力地劈著一截干硬的木頭，
小院里，他的石兒在編草鞋，兒媳王氏在灶臺忙著，一縷炊煙裊裊，鍋里是雜糧粥，
香氣寡淡卻溫暖。兩個小的，寶兒和巧兒，蹲在院角用泥巴捏著誰也看不懂的小人兒，
咯咯地笑。鑼聲響起的瞬間，李默那凝氣二層、微弱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jì)的神識本能地外放，
瞬間捕捉到了數(shù)里外騰起的沖天煙塵和野獸般的嘶吼。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石兒！快！帶孩子們！進(jìn)地窖！”他聲音嘶啞地吼道，扔下柴刀就要去拉驚惶失措的妻子。
太晚了。轟隆??！如雷霆滾過地面！數(shù)十騎裹著煙塵的剽悍騎兵，
鐵甲反射著夕陽冰冷的余暉，如同決堤的洪水，碾過了低矮的土墻！
當(dāng)先一個滿臉橫肉的校尉，看到院內(nèi)王氏那收拾得尚算齊整、驚懼中猶有幾分風(fēng)韻的模樣，
眼中淫邪之光暴漲！“娘的！這窮地方還有這等貨色！”他手中馬鞭一揚(yáng)，指向小院，
“拿下！連鍋端了！”“爹！”李石抄起手中的編草鞋的木槌，怒吼著沖過來，想護(hù)住母親。
但他只是個力氣稍大的農(nóng)夫，如何敵得過如狼似虎的精銳甲兵？
一個兵痞獰笑著揮刀磕飛木槌，另一刀背狠狠砸在李石頭頂，他哼也沒哼一聲就軟倒下去，
鮮血瞬間染紅了腳下的土地?！笆瘍海 蓖跏掀鄥柨藓?，撲向兒子。那校尉已策馬近前，
俯身一把揪住她的頭發(fā)，就要往馬背上拽！“畜生?。。 崩钅难劬λ查g赤紅！
那沉寂了幾乎一輩子的丹田氣海，積存了五十年的微薄靈氣被他瘋狂催動！
一股微弱的氣流在他掌心匯聚，他枯瘦的身形爆發(fā)出從未有過的速度，合身撲向那校尉！
“滾開！老不死！”校尉根本不屑動用武器，空閑的左手灌注蠻力，一拳搗在李默胸膛！
咔嚓！清晰的骨裂聲！李默感覺胸口仿佛被攻城錘撞上，劇痛混合著氣血倒涌的腥甜，
整個人如同斷線風(fēng)箏般倒飛出去，重重砸在焦黑的棗樹干上，眼前陣陣發(fā)黑。
那點(diǎn)可憐的護(hù)身靈氣，脆弱得像陽光下的露珠?！澳棠蹋?！”巧兒尖銳的哭叫聲劃破混亂。
一個兵痞正用滴血的刀尖挑起她剛剛捏好的泥人。“小丫頭片子！
”他淫笑著伸手去抓嚇傻了的女孩。“放開我孫女！”剛剛爬起來的李默，目眥欲裂，
不顧胸口劇痛，再次撲上。他抓起地上半截?zé)沟?、足有碗口粗的木梁?/p>
將最后一絲靈力毫無保留地灌注其中，狠狠砸向那兵痞后背！“噗！”沉悶的響聲，
木梁應(yīng)聲碎裂，木屑紛飛。那兵痞踉蹌一步，后背的皮甲微微凹陷，竟似沒有大礙！
他扭過頭，臉上充滿被螻蟻挑釁的暴怒，“老狗！找死！”刀光一閃！劇痛從肩膀傳遍全身！
李默悶哼一聲，感覺左肩瞬間失去了知覺。一只斷臂連帶半截木梁滾落在染血的塵土里。
鮮血如泉涌。那一刻，
他看到那校尉已將哭嚎掙扎的王氏扛上了馬背；看到兒媳劉氏哭喊著撲向丈夫李石的尸體，
卻被另一個兵痞獰笑著拽住頭發(fā)拖向柴房；看到那砍斷他手臂的兵痞，
獰笑著舉刀走向嚇呆了的寶兒，孩子張著嘴，小臉煞白；看到巧兒被倒提著一條腿，
無助地哭喊著在空中踢蹬；看到地窖口剛剛被掀開，
沖天的火焰點(diǎn)燃了他們賴以棲身的屋舍……無邊的恐懼、劇痛、絕望如同冰冷的海水，
瞬間淹沒了他殘存的意識。暈厥前最后一刻看到的景象，是小兒子李石死不瞑目的眼睛，
茫然地望向灰霾的天空。再醒來時，已是次日黃昏。殘陽如血，映照著滿地狼藉和死寂。
焦臭撲鼻。家，沒了。除了冰冷的斷壁和燒焦的木炭灰燼，什么都沒留下。
王氏、石兒、劉氏、寶兒、巧兒的遺體，被胡亂丟棄在院角，身上布滿傷痕與塵土。
兵禍如同短暫的、毀滅性的風(fēng)暴，洗劫了一切，留下人間地獄。
“為什么……”李默掙扎著爬起，左肩斷口處鉆心的痛楚讓他幾欲昏厥。
失血過多使他視線模糊。他靠著斷墻，大口喘息，
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破碎的胸膛和劇痛的肩頭。喉嚨干裂，如同火燒。他沒有水，沒有食物，
連裹傷的布都沒有。只有無盡的冰冷和虛無。絕望，比斷臂的痛苦更深徹骨髓的絕望，
如同無形的鬼爪攫住了他跳動緩慢、衰弱的心臟。五十年前懵懂穿越至此，舉目無親。
耗盡心血踏入煉氣一途，卻根骨低劣，困于微末境界。認(rèn)命后，所有的希冀與寄托，
所有的溫暖與光，都投注在這個小小的、用磚石和親情壘砌的巢穴之中。他原以為，
在這偏僻的山村，守著粗茶淡飯，看著兒孫繞膝，
已經(jīng)是命運(yùn)對他這個“失敗者”最后的仁慈。他用勤懇換取安穩(wěn)，用老實(shí)躲避災(zāi)禍。到頭來，
這卑微的夢，在兵戈鐵蹄下，脆弱得不堪一擊！他拼盡全力，甚至賠上了一條手臂，
連最微小的守護(hù)都沒能做到！凝氣二層的修為，在那亂兵的皮甲面前，成了此生最大的諷刺。
“蒼天……不公啊……”一聲喑啞的嗚咽從他干裂的唇縫中擠出，混雜著血沫。
渾濁的老淚在布滿皺紋和煙灰的臉上沖開兩道污痕。接下來的兩天，是行尸走肉般的日子。
求告鄉(xiāng)鄰？整個村子十室九空，一片焦土，殘存的幾戶自身難保，哪還有余力幫他？
他用一條手臂，一根斷了柄的破鏟子，拖著殘軀，在自家殘破的后院墻角，挖著一個坑，
又一個坑……力氣耗盡，就在焦土上歇息；疼痛鉆心，就用頭撞一下土墻讓自己保持清醒。
土坑挖好了。他小心地將結(jié)發(fā)妻子的遺體放入最左邊的坑里，仔細(xì)攏好她凌亂的頭發(fā)，
哪怕那花白的發(fā)絲沾滿了泥漿和血污。
孝順勤快的兒媳劉氏、活潑好動的寶兒、伶俐可愛的巧兒……每一個入土的動作都重逾千斤。
當(dāng)他用殘存的手捧起最小的孫女巧兒那輕飄飄的、冰冷的小身體時，
那雙曾經(jīng)如同黑葡萄般靈動的大眼睛，只剩下死水般的灰暗。他再也抑制不住，
匍匐在冰冷的泥土上，用僅存的右手一遍遍摩挲著草席邊緣，喉頭滾動，
發(fā)出野獸瀕死般的嘶吼，卻又因?yàn)闃O度的虛弱而支離破碎。安葬好最后一把土，
李默整個人已經(jīng)徹底脫了力。他跪在墳前，枯槁的頭顱深深抵在冰冷的新土之上。
斷臂處的創(chuàng)口因?yàn)閯×覄幼髟俅伪懒眩导t的血液滲出簡單的草繩捆扎，滴滴答答滲入泥土。
胸口沉悶的劇痛提醒著他內(nèi)里的傷勢也很沉重。身體已是油盡燈枯?；?？有。
如果當(dāng)年再拼命一些，哪怕熬掉半條命，多突破一層境界，也許能多幾分力氣，
帶家人逃入更深的山里？可旋即又被無邊的悲愴淹沒。那凝氣三層的瓶頸，
耗費(fèi)了他近十年的光陰，耗盡了青絲變白發(fā)，依舊遙不可及。天命如此，他李默，
不過是天道無情運(yùn)轉(zhuǎn)下，一顆注定黯淡無光的微塵。怨？怨這視人命如草芥的亂世？
怨那些兇殘如惡鬼的亂兵？怨這冷漠無情、任憑劫火肆虐的上天？怨意洶涌如海，
但最終都撞向了自身。最恨的，終究是自己！根骨的劣等，修為的低微，這無法更改的根基，
才是這場悲劇最深沉的源頭！連守護(hù)最珍視之物的資格都不配有！“都走了……”他抬起頭，
望著那五座小小的、孤零零的墳包，殘存的右手指尖深深摳進(jìn)泥土，指節(jié)青白。
“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一個無比清晰的念頭，如同冰冷的鐵鏈，緊緊箍住了他的心臟，
扼殺了所有殘存的生氣。求死之念，如野草瘋長。他從懷里摸索著，
用顫抖的手指拈出了半塊瓦片。這是他挖坑時撿到的陶罐碎片，邊緣被他在石頭上磨得鋒利。
這或許就是命運(yùn)最后的憐憫，留給他最后的力量，結(jié)束這無望的痛苦。
他將鋒利的瓦片死死抵在脖頸右側(cè)那條因?yàn)槟昀虾拖荻惓ｏ@眼的青筋上。
冰冷的觸感尖銳而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