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像一塊浸透了陳舊血漬的臟抹布,緩慢而沉重地擦拭著天空,最終只留下一種污濁的暗紅底色。這病態(tài)的光,無力地涂抹在“安寧苑”小區(qū)斑駁的圍墻上。墻皮大片剝落,露出底下灰黑的磚體,像生了惡瘡后結痂又潰爛的皮膚。
樓前那幾株半死不活的玫瑰,枯枝嶙峋,徒勞地伸展著帶刺的臂膀,在暮色里投下猙獰的爪影。銹蝕得最厲害的,是小區(qū)入口那兩扇沉重的鐵藝大門,鐵銹層層疊疊,如同凝固了太久的,發(fā)黑的血痂,中間“安寧苑”三個字的鐵皮也扭曲變形,字跡模糊不清,透著一股被遺棄的衰敗氣息。
李旭辰的目光透過自家廚房蒙著油污的窗戶,無意識地落向小區(qū)深處那個小小的派出所。它就蹲在二號樓旁邊,低矮,不起眼。此刻,它朝向小區(qū)內的幾扇窗戶黑洞洞的,窗簾拉得緊緊的,透不出半點光亮,玻璃上積著厚厚的灰塵,仿佛很久沒人擦拭過了。
一種死寂的,被遺忘的氣息,從那個角落無聲地彌漫開來。
廚房里,廉價速食面在沸水里翻滾,發(fā)出單調空洞的咕嘟聲,濃烈的人工香料味霸道地充斥了狹小的空間。
李旭辰端著碗,靠在流理臺邊,胃里卻翻不起一絲食欲。電腦屏幕幽幽地亮著,一份設計稿的修改意見密密麻麻的爬滿對話框,客戶的要求永遠模糊又挑剔。
自由設計師?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疲憊的苦笑。不過是把自己關在水泥格子里,用時間和健康換取一點糊口的自由罷了。無盡的視頻會議,深夜趕稿,以及屏幕上永遠閃爍的“新消息”提示,一點點榨干了生活的真實感,只剩下倦怠。
樓下突然爆發(fā)出刺耳的爭吵,女人尖利的哭罵和男人粗魯的咆哮穿透隔音不佳的樓板,刀子般扎進耳朵:“這日子沒法過了!你滾!帶著你的東西滾!”緊接著是重物摔在地上的悶響。
李旭辰端著面碗的手頓了一下,眼皮都沒抬。這樣的戲碼,隔三差五就在這棟樓里上演,激烈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出人命,可最終總是不了了之。沒有鄰居會去敲門勸解,物業(yè)的電話永遠占線,甚至沒人探頭張望一下。
冷漠,像一層厚厚的苔蘚,無聲地覆蓋了這棟樓的每一寸墻壁,也覆蓋了人心。他早已習慣,甚至懶得皺一下眉頭。這麻木的疏離感,是他為自己在這片“安寧”中,構筑的唯一還算有用的盔甲。
碗里的面泡得有些發(fā)軟了。他勉強扒拉了兩口,味同嚼蠟。還是得下去一趟——昨晚的垃圾袋還在門口散發(fā)著若有若無的酸腐氣。
他趿拉著拖鞋,拎起垃圾袋,推開家門。
樓道里彌漫著一股沉悶的,混雜著灰塵和各家飯菜殘余的氣息。感應燈在他頭頂遲鈍地閃爍了幾下,才掙扎著亮起昏黃的光,將他孤零零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墻壁上。
電梯緩緩下行,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轎廂內壁貼滿了各種小廣告,一層疊著一層,如同惡性的皮膚增生。“通下水道”,“高價收藥”,“開鎖王”,字跡粗陋。
其中一張嶄新的,色彩格外刺眼的廣告紙,貼在按鈕上方最顯眼的位置,畫著一個夸張的,咧著血紅大嘴的笑臉,旁邊是歪扭的粗體字:“金牌保潔!徹底清潔!還您一個煥然一新的家!趙阿姨熱線:13XXXXXXXXX”。那笑容在慘白的燈光下顯得格外詭異,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每一個進入電梯的人。
李旭辰下意識地偏開視線,心里掠過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為什么沒人清理掉?物業(yè)費都喂了狗嗎?
單元門外,巨大的綠色垃圾桶已經塞得爆滿,蓋子斜斜地歪在一邊,露出里面五顏六色的垃圾袋和腐爛的菜葉果皮。濃烈的餿臭味幾乎讓人窒息。李旭辰屏住呼吸,將手里的垃圾袋用力塞進一個縫隙,轉身欲走。
“哎喲!”
一聲短促的驚呼。李旭辰感覺胳膊被什么硬東西撞了一下,低頭一看,是個滿頭銀發(fā),穿著老式碎花棉綢衫的老太太。她挎著個菜籃子,大概也是來扔垃圾的,被他轉身的動作帶了個趔趄。
“對不住,阿婆,沒看見您?!崩钚癯竭B忙扶了一下。
老太太站穩(wěn)了,也沒生氣,反倒湊近了些,壓低了本就沙啞的嗓音,“后生仔,走路當心點嘛。最近不太平喲……”
她渾濁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種混雜著窺探欲和憂懼的光,朝二號樓派出所的方向努了努嘴,“瞧見沒?陳所長那屋,窗簾拉得嚴嚴實實,有陣子沒見他人影兒咯!連帶著那個新來的小王警官,也不怎么出來走動了。怪,真怪!”
她咂咂嘴,又像是自言自語,“不過也好,那個姓趙的碎嘴婆子總去纏著人家,煩得很!這下總算消停了……”
陳所長?趙阿姨?李旭辰對這小區(qū)里盤根錯節(jié)的人事關系毫無興趣,只覺得這老太太的八卦聒噪得很。他敷衍地“嗯”了一聲,點點頭,只想快點擺脫這彌漫的臭氣和沒來由的閑話。
“走了啊,阿婆?!彼麄壬砝@過老太太,快步離開垃圾桶的范圍,深吸了一口相對“干凈”的空氣,走向單元門。
回到家,重新坐到電腦前,屏幕右下角的時間顯示已經七點多了。胃里的空虛感還在,但速食面的味道實在令人反胃。他隨手點開瀏覽器,想找點下飯的電子榨菜。手指無意識地在本地生活論壇的鏈接上劃過,一個沉寂已久,標題卻莫名扎眼的帖子突然被頂了上來,發(fā)帖時間顯示是幾個月前。
帖子標題:【深夜怪聲!3號樓的朋友們,你們聽到了嗎?】
發(fā)帖人(匿名用戶):“連續(xù)幾天了!凌晨一兩點左右,就聽見那種聲音……像是從樓道深處,或者是樓下傳上來的?說不好!像是什么很重的東西在地上拖……吱——嘎——吱——嘎——,慢得要死!還帶著……帶著點黏糊糊的摩擦聲?聽得人頭皮發(fā)麻!物業(yè)查了說沒異常,是我幻聽?可昨晚我聽得真真切切!就在我家門外那截走廊上響了好一陣!嚇死我了!”
下面的回復寥寥無幾,多是嘲諷樓主“膽子小”,“恐怖片看多了”。
最新的一條回復就在幾分鐘前,是個叫“夜貓子”的ID,語氣帶著點神經質的激動:“臥槽!樓主你不是一個人!我住三號樓頂樓!剛才!就剛才!我又聽到了!絕對是拖東西的聲音!還有鐵鏈子輕輕磕碰的響動!就在安全通道那邊!我汗毛都豎起來了!這破地方真邪門!”
3號樓?正是李旭辰住的這棟。一股細微的寒意,倏地順著他的脊背爬了上來。
他下意識地側耳傾聽。屋子里一片寂靜,只有電腦風扇低沉的嗡鳴。
窗外,暮色四合,小區(qū)顯得格外沉寂。論壇上那描述得活靈活現的拖拽聲,仿佛帶著某種冰冷的質感,瞬間住抓住了他的聽覺神經,在死寂的房間里產生著詭異的回響。
他猛地搖了搖頭,試圖驅散這荒謬的聯(lián)想——一定是太累了,產生了幻聽。這種都市怪談,聽聽就算了。
就在這時,手機屏幕突兀地亮起,嗡嗡震動起來。是林雪寧。
他接通電話,林雪寧的聲音帶著一點工作后的疲憊沙啞,但語調是輕快的:“喂?李大設計師,又在跟甲方斗智斗勇呢?”
“剛結束一場精神凌遲?!崩钚癯娇嘈α艘幌?,靠向椅背,感覺緊繃的肩膀稍微松弛了一點,“你呢?今天沒被資本家榨干?”
“別提了,剛開完一個毫無意義的復盤會,靈魂出竅?!绷盅幵陔娫捘穷^夸張地嘆了口氣,隨即聲音里帶上了一點不易察覺的試探,“在家悶著長蘑菇?出來透透氣?今晚好像沒那么悶熱了,去樓下花園轉轉?”
李旭辰的目光下意識地又瞟向窗外。
小區(qū)的路燈已經依次亮起,昏黃的光暈在沉沉的暮靄中顯得格外脆弱,僅僅能照亮燈柱下可憐的一小圈范圍,更遠處,樓宇的輪廓在夜色里變得模糊而龐大,仿佛蟄伏的巨獸。
花園深處,那一片精心修剪過的矮樹叢和花圃,此刻在路燈照不到的陰影里,濃黑得如同化不開的墨汁。
“行啊?!彼犚娮约夯卮?,聲音聽起來還算正常,“確實需要換換腦子,讓甲方見鬼去吧。十分鐘后,老地方?”
“好!樓下小廣場見!”林雪寧的聲音明顯雀躍起來,電話隨即掛斷。
放下手機,李旭辰站起身,走到窗邊。
窗外,安寧苑徹底沉入了夜晚的懷抱。
路燈的光芒在濃重的黑暗面前顯得如此微不足道,僅僅勾勒出近處幾株枯樹的嶙峋枝椏。
遠處樓房的窗口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火,那些暖黃的光,本該帶來家的慰藉,此刻卻只讓他覺得遙遠而疏離。
整個小區(qū)像一頭疲憊的巨獸,在黑暗中沉默地喘息著,散發(fā)出鐵銹,灰塵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陳腐氣息。
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法忽視的不安,毫無征兆地掠過心頭。
像冰冷的指尖,輕輕搔刮了一下心臟。是論壇里那個關于拖拽聲的帖子?是老太太提到“好久不見”的陳所長?還是電梯里那張咧著血紅大嘴的“趙阿姨”保潔廣告?亦或是……即將見到林雪寧時,心底那點連自己都尚未理清的波瀾?
他說不清。只覺得這“安寧”的表象之下,似乎有什么東西在緩慢地,無聲地侵蝕,剝落,露出底下某種令人不安的底色。
他深吸了一口氣,夜晚微涼的空氣帶著植物腐敗的氣息涌入肺腑。
轉身,關掉電腦屏幕,拿起鑰匙,推開家門。樓道里,感應燈隨著他的腳步聲再次亮起,昏黃的光線映照著他獨自下樓的背影,沒入單元門洞那更深沉的黑暗里。
門在身后合上,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