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他擋下刺客的刀鋒,他卻摟著驚魂未定的表妹,斥責(zé)我“假摔爭寵”。
肋骨斷裂的劇痛中,我終于看清十年癡心是笑話。
直到江南煙雨里,有人為我撐起紙傘。
新帝微服遞來玉簪:“這次,換我護你周全?!?/p>
王府追來的馬車在雨幕中嘶鳴。
他跪在青石階上砸門:“晚晚,我剜了心給你看!”
門內(nèi)紅燭搖曳,我笑著問新帝:“陛下,合巹酒可溫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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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黑得像打翻了一硯濃墨。豆大的雨點兇狠地砸在琉璃瓦上,又匯成渾濁的溪流,沿著精雕的飛檐奔瀉而下,嘩啦啦地響,敲得人心頭發(fā)慌。
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天幕,瞬間照亮了我踉蹌的身影。雨水早把我澆透了。
單薄的素衣緊貼在身上,勾勒出過分嶙峋的輪廓,冰涼的水珠順著濕透的發(fā)梢,滑過臉頰和脖頸,一路鉆進衣領(lǐng),刺骨的冷。
我緊緊抿著唇,嘗到雨水咸澀的味道,每一次呼吸,左肋下都傳來錐心刺骨的銳痛——那是白日里從王府高階滾落時斷骨的抗議,每一次邁步,都像踩在燒紅的刀刃上。
可我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朝著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門挪去。懷里緊緊抱著那只小小的、褪了色的紅木匣子,這是我僅存的,屬于“蘇晚”自己的一點念想。
冰冷的雨水順著下頜滴落,分不清是雨還是別的什么,或許,心頭的血淚早已流干。
白日里那場驚心動魄的刺殺,那足以碾碎我十年癡心的冰冷話語,如同附骨之蛆,一遍遍在耳邊回響,比這冬夜的雨更冷,更蝕骨。
……
“護駕!保護王爺!”
“有刺客!快!”
靖王府今日的夜宴,本是慶賀蕭景琰北境凱旋的盛事。絲竹管弦正酣,觥籌交錯,衣香鬢影,錦繡成堆。
我作為靖王妃,身著王妃規(guī)制的華麗宮裝,端坐在他身側(cè)稍后的位置,臉上維持著得體的微笑,目光卻不由自主地流連在身旁那個挺拔如松、俊美無儔的男人身上。
我的夫君,大夏朝的靖親王,蕭景琰。我默默愛了十年,嫁了三年的男人。
然而,他的目光,卻極少在我身上停留。此刻,他正微微側(cè)首,唇角噙著一絲難得的柔和笑意,看著坐在他另一側(cè)下首的女子。
柳如煙,他寄居王府的表妹,一身淺碧,纖弱如柳,正掩唇輕笑,眼波流轉(zhuǎn)間帶著不勝嬌羞的怯意,不知說了句什么,引得他笑意更深。
我的心,像被細(xì)密的針尖輕輕扎了一下,泛起細(xì)微卻綿長的酸澀。我垂下眼睫,端起面前的酒杯,冰涼的玉杯觸到指尖,寒意直透心底。
十年了,從豆蔻梢頭的驚鴻一瞥,到成為他明媒正娶的王妃,我始終追隨著他的背影,學(xué)著端莊,學(xué)著大度,學(xué)著容忍他身邊永遠存在的、那個青梅竹馬的柳如煙。
我以為,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可今日這滿堂為他而設(shè)的慶賀,他眼底的暖意,依舊吝嗇于分給我一絲一毫。
就在我心神恍惚的剎那,異變陡生!
“狗賊!拿命來!”
一聲凄厲的怒吼撕裂了歌舞升平!席間一個不起眼的仆役猛地掀翻桌案,手中寒光暴起,竟是一柄淬了毒的短匕,直撲主位上的蕭景琰!
快!狠!刁鉆!亡命之徒!
“王爺小心!”
驚呼聲、碎裂聲、桌椅翻倒聲瞬間炸開!護衛(wèi)們拔刀沖上,但事發(fā)突然,刺客離主位太近!
電光火石之間,我全身的血都沖向了頭頂!沒有任何思考,完全是刻入骨髓的本能!我離他最近!
幾乎是在那刺客暴起的同一瞬,我已猛地從座上彈起,用盡全身力氣朝著蕭景琰身前一撲!
“嗤啦——!”
利刃撕裂皮肉的恐怖聲響炸在耳邊。
那刺客的目標(biāo)極其明確,就是蕭景琰。我這奮不顧身的一撲,恰好用自己的后背和左肩,迎上了那道致命寒芒的余鋒!
刀鋒擦著我的肩胛骨斜斜劃過,帶起一蓬滾燙的血花!同時,巨大的沖力也狠狠撞在了蕭景琰身側(cè)!
劇痛瞬間席卷了我,眼前發(fā)黑。然而,這撞擊并未能完全阻止那刺客的決絕一擊!刀尖依舊帶著余力,劃向蕭景琰的手臂!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表哥!”
一聲帶著極致驚恐的嬌呼響起,聲音不大,卻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
我因劇痛和撞擊而模糊的視線,清晰地看到,就在我用自己的身體擋開刺客第一擊、為他爭取到那不足一息的喘息之機時,
蕭景琰的目光,卻猛地越過了我,精準(zhǔn)無比地鎖定了發(fā)出驚呼的方向——柳如煙!
她似乎嚇傻了,嬌軀搖搖欲墜,花容失色,眼看就要被旁邊慌亂推搡的賓客撞倒。
“如煙!”
蕭景琰口中爆出一聲焦灼的低吼,那聲音里的緊張和擔(dān)憂,是我從未得到過的。
他甚至看都沒看一眼剛剛為他擋下刀鋒、正因疼痛而蜷縮顫抖的我,腳下猛地發(fā)力,如同離弦之箭,毫不猶豫地朝著柳如煙撲去!
他高大挺拔的身影,帶著凌厲的風(fēng),從我眼前掠過,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
他的手臂,帶著千鈞的力道和急切,一把將驚魂未定、泫然欲泣的柳如煙牢牢地、保護性地?fù)нM了自己寬厚的懷抱!
“別怕!有我在!”他低沉的聲音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響在柳如煙的耳邊。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巨大力量徹底撞開了。本就因刀傷而重心不穩(wěn),他這毫不留情的一撞,如同壓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像一個被遺棄的破舊玩偶,踉蹌著向后退去,腳下是光滑如鏡的玉石臺階!
“啊——!”
一聲短促的驚呼卡在喉嚨里,我甚至來不及抓住任何東西,整個人便失去平衡,天旋地轉(zhuǎn)地朝著那十幾級冰冷堅硬的玉石臺階滾落下去!
“砰!砰!砰!”
身體撞擊在堅硬的玉石臺階上,發(fā)出沉悶而令人牙酸的聲響。每一次撞擊,都伴隨著骨頭碎裂般的劇痛。華麗的宮裝在翻滾中被扯破,首飾散落一地。
我聽到自己發(fā)間那支陪嫁的羊脂玉簪清脆的碎裂聲,仿佛是我那顆心一同被摔得四分五裂的聲音。
世界在翻滾中混亂遙遠。尖叫聲、兵刃交擊聲、蕭景琰安撫柳如煙的低語……所有的聲音都模糊不清。
唯一清晰的,是左肋下傳來的一聲清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嚓”聲,緊接著是足以淹沒所有意識的、撕裂肺腑的劇痛!眼前徹底被黑暗吞噬。
不知過了多久,意識如同沉在冰冷深海的碎片,艱難地一點點上浮。
鉆心的疼痛是第一個清晰的感知,從肩背到左肋,無處不在,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斷裂的骨頭,痛得我眼前發(fā)黑。
“唔……”一聲痛苦的呻吟不受控制地從干裂的唇間溢出。
“王妃醒了!王妃醒了!”耳邊傳來春桃?guī)е耷坏捏@喜呼喚。
我費力地睜開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視線漸漸聚焦,是自己臥房熟悉的織錦床帳頂。濃重的、苦澀的藥味直沖鼻腔。
“水……”我艱難地發(fā)出聲音,喉嚨干澀得像砂紙摩擦。
春桃連忙小心地扶起我一點,將溫?zé)岬那逅稽c點喂到我唇邊。清涼的液體滑過灼痛的喉嚨,帶來一絲微弱的清明。
“我……”我想說話,肋下的劇痛讓我倒吸一口冷氣,臉色瞬間慘白。
“王妃您別動!”春桃嚇得聲音都變了調(diào),眼淚撲簌簌往下掉,“您傷得很重!太醫(yī)說……
說您左肋斷了兩根,肩背的刀傷雖不致命,但失血過多,要好生靜養(yǎng),萬不能再挪動了!還有…還有驚嚇過度……”
斷了兩根肋骨……我閉上眼,那滾落時清晰的骨裂聲和撕心裂肺的痛楚,再次回放。還有肩背上那道為他留下的刀傷……
“王爺……”我?guī)缀跏窍乱庾R地,用盡力氣吐出這兩個字。
那奮不顧身的一撲,那滾落臺階時的絕望,我需要他一個解釋,一個眼神,哪怕只是一句敷衍的關(guān)懷。
春桃喂水的動作猛地一僵,眼神閃爍,囁嚅著不敢看我的眼睛:“王爺他……他……”
“他如何了?”我的心一點點往下沉。
“王爺他……”春桃的聲音低如蚊蚋,帶著不忍,“王爺一直在…在煙雨閣……陪著柳姑娘……”
煙雨閣,柳如煙的居所。
一股冰冷的寒氣從腳底直竄頭頂,瞬間凍結(jié)了四肢百骸。左肋的劇痛仿佛消失了,只剩下心臟處被一只無形大手狠狠攥緊、揉碎的窒息感。
他,在我重傷昏迷、生死未卜之時,一直陪在只是受了驚嚇的柳如煙身邊?
“柳姑娘……她可好?”我的聲音平靜得可怕,連我自己都覺得陌生。
“柳姑娘只是受了些驚嚇,”春桃的聲音里帶著壓抑的憤怒,“太醫(yī)看過,說并無大礙,靜養(yǎng)兩日便好。王爺他……守了柳姑娘一整夜,方才才……”
“知道了?!蔽掖驍嗨?,重新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一片脆弱的陰影,“你下去吧,我累了。”
春桃還想說什么,看著我蒼白到透明、毫無生氣的臉,終究只是紅著眼眶,默默退了出去。
房間里只剩下濃得化不開的藥味和死一般的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炷香,也許是一個時辰。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門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猶豫,最終還是推門而入。
熟悉的氣息夾雜著殿外清冷的空氣涌了進來。
我沒有睜眼。不想看見他,至少此刻不想。
腳步聲停在床榻前,高大的身影帶來一片陰影。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帶著審視,唯獨沒有我渴望的擔(dān)憂和憐惜。
“醒了?”蕭景琰的聲音響起,低沉磁性,卻如同淬了冰的刀鋒,沒有絲毫溫度,“太醫(yī)說,你斷了兩根肋骨,肩背的傷需靜養(yǎng)。”
我依舊沉默,只是放在錦被下的手,指甲深深陷進了掌心。
他的語氣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但接下來的話,卻比最鋒利的刀更狠厲地捅進了我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蘇晚,本王知道你對如煙有些心結(jié)。但今日之事,你實在太過沖動莽撞!”
他的聲音陡然轉(zhuǎn)冷,帶著毫不掩飾的責(zé)備,“若非你突然撲過來,本王自有應(yīng)對之法,何至于差點讓刺客得手?更不至于……讓你自己滾下臺階,還連累如煙受了驚嚇!”
“你可知,如煙身子素來柔弱,經(jīng)不起這等驚嚇!她到現(xiàn)在還心有余悸,夜不能寐!”他的話語里充滿了對另一個女人的心疼和擔(dān)憂。
“至于你……”他頓了一下,語氣里的溫度降到了冰點,只剩下濃濃的厭煩和不耐,“太醫(yī)說你傷得不輕。但本王看你,也未必有太醫(yī)說的那般嚴(yán)重。
以后行事,莫要再如此……嘩眾取寵。”
“嘩眾取寵”!
這四個字,如同驚雷在我耳邊炸響!將我最后一點搖搖欲墜的期盼炸得粉碎!
我為他擋刀,血染衣襟!我為他滾落高臺,斷骨錐心!換來的是什么?
是他守在別的女人床前!是他不分青紅皂白的斥責(zé)!是他認(rèn)為我在……“假摔爭寵”!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嚨。我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將那口血咽了回去。身體因為極致的憤怒和痛苦而微微顫抖起來。
我終于緩緩睜開了眼睛。
直直地看向站在床榻邊的男人,我的夫君,我愛了十年的靖親王。
蕭景琰對上我的目光,心頭莫名地一悸。
那眼神太冷,太靜,空茫得仿佛什么都不存在了,又仿佛蘊藏著毀天滅地的風(fēng)暴。他從未在我眼中見過這樣的神情。
他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一絲極其細(xì)微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異樣情緒掠過心頭,快得抓不住。
他想起了我撲過來時決絕的背影,想起了我滾落臺階時那破碎的身影……這念頭剛一浮現(xiàn),便被他強壓下去。一定是錯覺。
如煙才是那個真正需要他保護的人。蘇晚……她太要強了。
“你……”蕭景琰皺緊眉頭,剛想再說些什么。
我卻先開了口。聲音沙啞得厲害,卻異常平靜,平靜得如同結(jié)了冰的湖面,聽不出絲毫波瀾,每一個字都清晰地砸在寂靜的空氣里:“王爺教訓(xùn)的是?!?/p>
我看著他,眼神空洞,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是妾身……不自量力,僭越了?!?/p>
我頓了頓,唇邊極其緩慢地扯開一個弧度,那笑容冰冷而破碎,帶著無盡的嘲諷和絕望:“王爺說得對。妾身……永遠學(xué)不會柳姑娘的‘懂事’?!?/p>
我一字一頓,重復(fù)著他曾無數(shù)次在我面前夸贊柳如煙的話語,“柳姑娘柔弱堪憐,自然更能激起王爺?shù)谋Wo之心。妾身粗鄙,只知……莽撞行事,惹人生厭。”
蕭景琰被我突如其來的、帶著尖銳自嘲的平靜刺得渾身不自在。
他印象中的我,面對他的斥責(zé),要么是默默垂淚,要么是低聲認(rèn)錯,從未有過這般……近乎死寂的頂撞?不,這不是頂撞,這比頂撞更讓他心頭發(fā)慌。
“你……”他張了張口,想斥責(zé)我陰陽怪氣,想說我不知悔改,但看著我慘白如紙的臉和肩頭隱隱滲出血色的紗布,那些話竟有些說不出口。一種莫名的煩躁攫住了他。
“你好好養(yǎng)傷?!弊罱K,他丟下這句干巴巴的話,幾乎是帶著一絲狼狽,猛地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離開了房間。
厚重的門扉在他身后砰然關(guān)上,隔絕了內(nèi)外兩個世界。
門關(guān)上的巨響,震得我渾身一顫。最后一絲強撐的力氣也耗盡了。
我頹然倒回床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斷裂的肋骨和肩背的刀傷,痛得我冷汗涔涔,渾身痙攣。
然而,身體上的劇痛,卻遠遠比不上心口那片被徹底挖空、只剩寒風(fēng)的荒蕪。十年癡心,三年夫妻情分,就在這短短一日間,被他的冷漠和偏心,踐踏得粉碎。
眼淚終于洶涌而出,無聲無息,浸濕了冰冷的枕頭。
不是因為委屈,不是因為疼痛,而是為了那個癡傻的、葬送了自己所有熱情和期待的蘇晚。
“呵……”一聲破碎的、帶著血腥味的輕笑從我唇齒間溢出。
結(jié)束了。真的結(jié)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