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夜的雨下得很細(xì)，像有人在天上撕棉絮。高一拎著一袋紙錢，
沿著老槐樹下的小路往山上走。他已經(jīng)很多年沒在清明回鄉(xiāng)了，
城里的工作總是讓人忘記日子。村口那條干裂的石板路還在，彎彎繞繞，
盡頭就是自家祖墳所在的坡。風(fēng)里有稻草潮掉的味道，也有誰家灶膛里新起的火氣，
若有若無，像是有人在他背后輕輕吹氣。他停在祖墳前，
先看見的是刻著“高氏歷代祖先”的碑，碑身有舊裂痕，黑黑的泥水從裂縫里淌出，
在碑腳凝成一團(tuán)暗色。他點了三炷香，拜了又拜。
這時候他發(fā)現(xiàn)祖墳旁邊多了一座矮些的石碑，極素凈，不琢字，不描金，
只是一塊瘦削的青石，像一截被折斷的骨頭立在那里。石碑前擺著一只白瓷碗，碗口冒著霧，
霧氣往上竄，像細(xì)小的靈魂正排隊從碗里升起。高一皺眉，走近看，那是新蒸的米飯，
粒粒分明，頂上壓著一小塊醬油拌過的咸菜，熱氣正順著風(fēng)往他臉上蹭。
他伸手在碗沿上摸了一下，燙，是真熱。白瓷碗的口沿有一個月牙形的缺口，
這樣的缺口他似乎在哪里見過，但一時想不起來。四下無人，
風(fēng)里只有包谷桿子說話的沙沙聲。他忍不住出聲問：“誰放的？”當(dāng)然沒有回答，
山坡上只有他的回聲，貼在背脊上來回滾。
他記起小時候奶奶碎碎念的一句舊話：“活人勿食陰間飯?！闭f這話的時候，
奶奶在火塘邊翻鍋，柴火噼里啪啦，火星飛在她的眼白里。那時候他沒懂“陰間飯”是什么，
只記得奶奶說起“陰間飯”的時候，聲音會壓得很低，像怕驚擾了誰。
如今一碗熱飯端端正正擺在這無名碑前，奶奶的嗓音便從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黑處走來，
在他耳邊坐下。他繞碑轉(zhuǎn)了半圈，泥地上沒有腳印，連一絲拖拽的痕跡都沒有。
山坡這會兒剛下過雨，泥本該吞下任何走過的東西。他再看那碗飯，熱氣沒有因為風(fēng)而薄，
反而愈發(fā)纏人。他心里忽然起了一層很薄的癢，癢在舌根處，
像小時候冬天躲在灶背后偷舔冰棍時的沖動。咽口水的聲音在靜處太響，他趕緊眨眨眼，
把這念頭壓下去。他把碗連同飯端起來，熱得他胳膊彎處青筋往外起。
碗底有一道不太顯眼的劃痕，像誰用針尖在瓷上寫了一筆又擦掉，沒擦干凈。
他把碗又輕輕放回去，指尖帶上了一粒碎米，白白一粒，黏在指甲縫里。他下意識地?fù)傅簦?/p>
才發(fā)現(xiàn)指縫里還有細(xì)細(xì)的米粉，像是很久以前就有了，只是今天被熱氣喚醒。他回到村里，
天徹底黑了，屋里的鐘還停在他離開的那一年，指針卡在八點一刻。他點亮燈，
屋子里浮出細(xì)灰，舊木柜里有鼠爪子刮過的痕跡。他去廚房找水，
手的時候才發(fā)覺洗菜池邊兒那只白瓷碗的位置空了——那只口沿上也有一個月牙形缺口的碗，
已經(jīng)不在了。他把水龍頭擰緊，水聲收住，屋子一下子安靜得像剛剛死過人。他站在水池前，
忽然覺得后頸很涼，像有人拿勺子從那里舀走了一口熱氣。第二天，他上山給祖墳拔草，
順手也把那無名碑前的雜草理了理。碗不見了，碑前干干凈凈，像昨天的熱氣只是他的幻覺。
中午他去村口的小賣部，買了包煙。小賣部的老頭抬眼看他，
眼神里有遲疑：“你是……高家的？”高一笑笑：“嗯，回來掃墓?！崩项^把煙遞過來，
手指關(guān)節(jié)粗得像胡桃：“山上那塊新碑，你別靠太近?！彼Ｗ。骸罢l立的？”老頭咧嘴，
露出兩顆被煙熏黃的大門牙：“誰立的？無名碑嘛，哪有名字呢……”他說到這里，
像是記起什么，朝屋里喊：“阿蓮，你記不記得當(dāng)年高家那事兒？”屋里的人沒應(yīng)，
只有菜刀砍在砧板上的聲音，咚咚，像腳步。他回家的路上碰見了阿蓮。
小時候是他隔壁家的姐姐，后來嫁去了鎮(zhèn)上。阿蓮拎著一袋新收的菜，見到他笑，
笑里帶點不自然：“你媽走那年，我看見她晚上上山。她抱著個飯盒，走得輕，
像怕驚了什么?；貋頃r飯盒空了，手還捂著，像燙著了。
”她的眼睛在風(fēng)里瞇了瞇：“她跟我說過‘活人勿食陰間飯’，你記到不？”高一嗯了一聲，
喉嚨里干，像壓著一小把谷糠。他想說“我記得”，卻發(fā)現(xiàn)這句話在舌頭根上打滑，出不來。
那天夜里，風(fēng)從屋后那片竹林撲過來，竹葉挨著屋瓦的聲音細(xì)細(xì)碎碎，像誰在低笑。
他躺在舊床上，睡不著。窗外的天一點點亮又暗，像一道眼皮漏氣。
他聞到了米飯的味道——不是生米，不是飯焦，是剛出鍋的軟綿香，帶一點蒸汽里才有的甜。
那香氣從屋里每一個角落順出來，沿著墻角爬上了床。他閉著眼睛，
心里有一個動作不受控制地復(fù)活：端碗，掀蓋，吹一口，再吃下去。他猛地坐起來，
汗從背脊流下來，黏著背心。他拿起手機(jī)，決定第二天晚上守在山上，
看看那碗飯到底誰放的。他不太相信鬼，也不太相信自己的鼻子。手機(jī)鏡頭有點模糊，
他用衣角擦了幾把，鏡面里映出他自己的臉，眼睛里有一圈淺淺的紅，像染了醬油。
鏡子里的他忽然動了一下，像遲了一拍才跟上動作，他心里一個趔趄，冷得把手機(jī)放下。
第三天傍晚，他提前上山，把手機(jī)架在祖墳旁邊的石堆上，對著無名碑。他找了個角度，
既能拍到碑，也能拍到那塊泥地。他把一條細(xì)細(xì)的白線撒在碑前，是廚房里的面粉，輕，白，
落地就化掉的那種。他想，如果有人來，鞋底總會留個淺痕，哪怕只是一點。他在碑后躲好，
背靠著冷涼的石頭，聽著自己的呼吸變淺。天慢慢黑，風(fēng)把樹影拉長又收短，
像有人在背后慢慢撫他背骨。夜深的時候，月亮從云縫里擠出來，白得像誰把碗扣翻在天上。
就在這時候，他聞到了米飯的香味，突然而精準(zhǔn)，像一只手按住了他鼻頭。他屏住呼吸，
手機(jī)屏幕的角落亮了一下，攝像頭對著的地方出現(xiàn)了一個模糊的影子。影子沒有聲音，
腳似乎沒著地，走過去的地方，面粉微微暈開了一圈，像水邊晚霞。
他幾乎要從石頭后站起來，卻硬生生按住了自己的膝蓋，指甲掐進(jìn)了肉里。影子停在碑前，
影子的手伸出，端了一只白瓷碗，碗口冒著熱氣，月光一照，
碗沿上那道月牙形的缺口像突然笑了一下。影子把碗放下，手在空中停了兩秒，
像忍不住要把碗往前推一點。那手又白又瘦，手背上有一顆很小的痣，靠近無名指根。
高一的心里“咯噔”一聲——那顆痣他熟得很，從小學(xué)起，班上同學(xué)借他的筆，
總會說：“你手上那顆痣真像一粒米。”影子的頭轉(zhuǎn)了一下，像是往他躲藏的方向看。
高一差點兒屏住了心跳，連瞳孔都不敢動。影子走了，像它來的時候那樣無聲。
面粉上的暈痕慢慢回收，最后看起來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高一支撐著自己從石頭后爬出來，
腿都有點軟。他走到碑前，盯著那只碗，碗里白白的飯在月光下像雪，
雪上壓著一點點咸菜的油光。他把手機(jī)拿起來，手抖得厲害，差點把手機(jī)從坡上摔下去。
他打開錄像，屏幕上卻只是一片黑，然后有一個白點，是他手機(jī)電量不足時閃的那種小燈。
再往后，影子出現(xiàn)了，一步一步，像是從他背后凝出來的。影子的手伸出，
碗從畫面邊緣出現(xiàn)，缺口與鏡頭短促地對了一下眼。他把錄像拉近，拉到那只手背，
手背上那粒痣清清楚楚，白得像一粒米。他把自己的右手舉起來，手背上那粒痣安安靜靜，
就在那個位置。“你怎么能是我……”他喉嚨里擠出這幾個字，聲音像從干草堆里拖出來。
他把鏡頭再往后挪，影子的臉在月光里模糊又清，眼窩里有一圈淡紅，像長夜里含著淚。
那是他的臉，是他在黑里磨出來的另一層皮?！盎钊宋鹗酬庨g飯。
”奶奶的聲音又從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來，在他耳邊繞了一圈。他忽然覺得有點餓，
不是胃里那種咕咕叫的空，而是舌頭上很小的一點渴——渴那一口熱氣。
他的指尖已經(jīng)不自覺地往碗沿上靠，熱像一只馴服的貓，蹭了蹭他的指尖。他把手縮回來，
硬生生把那口渴掐滅。他把碗端起來去聞，一股熟悉的熱撲在臉上。
那是家里柴火灶煮出來的熱，不是電飯鍋的那種平，火在飯里留了細(xì)小的脾氣。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轉(zhuǎn)身就往家里跑。他沖進(jìn)廚房，翻箱倒柜，找那只白瓷碗的兄弟，
口沿同樣的月牙缺。抽屜里有碎瓷片，他把它們一片片拼起來，拼到最后一塊時，
瓷片剛好填在一處月牙的缺口里。拼好之后，瓷片背面的青花里藏著兩個字——“一 高”。
字很淺，寫得不正經(jīng)，像是誰偷偷用針劃了兩下，又怕別人看見，匆匆擦了。方向是倒的，
從右往左。他坐在廚房地上，手心出汗，汗珠從指縫里滴到地上，滲進(jìn)地磚縫。他想起母親，
想起她走之前那幾個月，手一直捂著胸口，夜里咳，咳得像在火里拔出一根鐵。那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