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云松,是青云宗里最不起眼的那種弟子。既無驚世天賦,也無顯赫背景,入山三十年,
仍在筑基期徘徊。每日的差事,便是在藏經(jīng)閣西側(cè)的碑林拓印古籍,
偶爾替師兄弟們照看藥圃的邊角地塊。就是這樣一個置身于修仙世界邊緣的人,
卻有幸——或者說不幸——見證了蘇清婉的一生。第一次見她,是在景和十七年的暮春。
那年我剛?cè)胪忾T,被派去藥圃打雜。青云宗的藥圃分三欄,最東側(cè)是內(nèi)門弟子掌管的靈植區(qū),
培育著千年雪蓮、七星草這類珍品;中間是外門管事打理的常用藥材,
像止血的月見草、安神的忘憂花;最西側(cè),也就是我負(fù)責(zé)的地方,種著些不值錢的凡草,
供初入門的弟子練手用。那日午后,我正蹲在田埂上拔除雜草,忽然聽見身后傳來窸窣聲。
轉(zhuǎn)頭時,看見個穿外門弟子服的小姑娘,正踮著腳往東側(cè)張望。她約莫十三四歲的年紀(jì),
身形纖細(xì),發(fā)辮用根舊布帶系著,幾縷碎發(fā)垂在額前,被陽光曬得微微發(fā)亮?!澳闶钦l?
”我問。外門弟子未經(jīng)允許,是不能靠近內(nèi)門藥圃的。她嚇了一跳,慌忙轉(zhuǎn)過身,
手里還攥著片剛摘的凝露草葉子。“我……我叫蘇清婉,也是外門的?!甭曇艏?xì)細(xì)的,
像山澗里的溪流。我見她手里的凝露草,便知她是來偷學(xué)的。凝露草需以靈力催生,
外門弟子極少有機(jī)會接觸?!斑@里不能久留,管事快來巡圃了?!彼齾s沒走,
反而指著東側(cè)藥圃里那片紫金色的花問:“師兄,那是什么?”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那是內(nèi)門培育的“紫金羅”,煉制筑基丹的主材之一?!澳鞘亲辖鹆_,你現(xiàn)在還碰不得。
”她點(diǎn)點(diǎn)頭,眼神卻沒移開,直勾勾地盯著那片花海,像盯著什么稀世珍寶。過了會兒,
她忽然蹲下身,從懷里掏出個粗布包,小心翼翼地鋪開——里面是些曬干的月見草,
葉片脈絡(luò)清晰,顯然是精心處理過的?!皫熜?,我用這個跟你換凝露草的培育法子,行嗎?
”我愣了下。月見草雖普通,但曬得這樣好的,連管事都要夸一句。這小姑娘看著瘦弱,
倒比同齡弟子細(xì)心得多。“法子不是不能告訴你,只是……”我看著她那雙亮閃閃的眼睛,
忽然說不出口“你資質(zhì)不夠”這樣的話,“凝露草喜陰,需以溫和靈力浸潤,每日辰時澆水,
酉時除露,急不得。”她聽得極認(rèn)真,手指在膝蓋上輕輕點(diǎn)著,像是在默記步驟。末了,
把那包月見草塞給我:“謝師兄?!鞭D(zhuǎn)身時,辮梢掃過田埂上的蒲公英,
白色的絨毛簌簌落在她的衣角。后來我才知道,蘇清婉是孤兒,被下山歷練的長老撿回宗門,
因靈根駁雜,只能入外門。外門弟子每月的月例丹藥少得可憐,她便靠著采些凡草曬干,
跟雜役弟子換些碎銀子,再托人去山下買些傷藥——她總在練劍時受傷,不是資質(zhì)差,
而是太拼命。外門的練劍場在山坳里,鋪著青石板,邊緣長著半尺高的野草。
我有次替管事送藥簍去前山,路過時看見蘇清婉在練劍。那時已是深秋,
風(fēng)卷著落葉打著旋兒,她卻只穿件單衣,額頭上冒著汗。青云劍法的基礎(chǔ)式“流云式”,
她重復(fù)了不下百遍,劍穗被汗水浸得發(fā)黑,手腕上纏著布條,滲出血跡來。
“練劍不是只靠蠻力。”我忍不住開口。她收劍回頭,臉頰凍得發(fā)紅,鼻尖卻沁著汗。
“師兄說的是。”語氣里沒什么情緒,倒像是在跟自己較勁?!澳氵@劍招太急,
靈力沒走順經(jīng)脈,容易傷著自己?!蔽覔炱鸬厣系臉渲?,比劃著給她看,“這里該沉氣,
讓靈力在丹田轉(zhuǎn)個圈再送出去?!彼⒅业氖郑鋈粏枺骸皫熜忠娺^沈驚寒師兄練劍嗎?
”沈驚寒,那時已是內(nèi)門弟子里的翹楚。十五歲筑基,十七歲便在宗門小比中拔得頭籌,
是宗主親傳的弟子。我點(diǎn)點(diǎn)頭:“見過幾次,在主峰的演武場。”“他的流云式,
是不是這樣?”她握緊劍,重新擺出起勢的姿勢。手腕微沉,劍尖斜指地面,看似隨意,
卻藏著股說不出的力道。我愣了下。她的姿勢,竟有三分像沈驚寒。
只是沈驚寒的劍里帶著鋒芒,而她的,更多的是模仿的生澀?!坝悬c(diǎn)像,但……”“我知道。
”她打斷我,收了劍,“我還差得遠(yuǎn)。”說完,又轉(zhuǎn)身練了起來。
劍光在秋風(fēng)里劃出細(xì)碎的弧,像只掙扎著想要飛起來的蝶。后來我才明白,
她練劍的所有力氣,都來自于對沈驚寒的仰望。景和十八年的宗門小比,
是蘇清婉第一次走進(jìn)所有人的視線。外門弟子的比試在山坳里的小演武場,
內(nèi)門弟子則在主峰的大廣場。蘇清婉一路過關(guān)斬將,竟闖進(jìn)了外門決賽。決賽那天,
她的對手是個練了五年的外門師兄,筑基初期的修為,比她高出整整一個境界。
我站在人群外圍,看見她握著把普通的鐵劍,劍身在陽光下泛著冷光。
那師兄顯然沒把她放在眼里,開場便用了青云劍法的“驚鴻式”,劍氣直逼面門。
蘇清婉卻沒躲。她忽然矮身,劍尖貼著地面滑出,避開劍氣的同時,
劍柄猛地撞在對方的膝蓋上。那師兄吃痛,招式頓了片刻,她已借著這空隙繞到側(cè)面,
劍尖抵住了他的咽喉。動作快得讓人反應(yīng)不過來。人群里爆發(fā)出低低的驚嘆。
我看見她站在臺上,胸口起伏著,臉上沾了點(diǎn)泥土,眼神卻亮得驚人。按照規(guī)矩,
外門第一可以挑戰(zhàn)內(nèi)門弟子。當(dāng)主持比試的長老問她是否要挑戰(zhàn)時,
所有人都以為她會選個修為較低的內(nèi)門弟子。她卻抬起頭,
望向主峰的方向:“我想挑戰(zhàn)沈驚寒師兄。”全場死寂。沈驚寒那時已是筑基后期,
離金丹只有一步之遙。讓一個剛突破煉氣期的外門弟子去挑戰(zhàn)他,無異于以卵擊石。
長老皺了眉:“蘇清婉,不可胡鬧?!薄暗茏記]有胡鬧?!彼站o劍柄,指節(jié)泛白,
“弟子想向沈師兄請教?!弊罱K,她的挑戰(zhàn)還是被應(yīng)允了?;蛟S是長老們覺得,
讓她見識一下真正的差距,未必是壞事。挑戰(zhàn)定在三日后的主峰演武場。那天,
幾乎半個宗門的人都來看熱鬧。我站在演武場最外圍的石階上,
遠(yuǎn)遠(yuǎn)看見沈驚寒穿著月白的內(nèi)門弟子服,站在臺中央,身姿挺拔如松。蘇清婉走上臺時,
顯得格外瘦小。她的鐵劍在陽光下,甚至不如沈驚寒腰間的玉佩亮?!罢垘熜种附?。
”她抱拳行禮,聲音不大,卻傳遍了整個演武場。沈驚寒微微頷首,拔出了劍。
那是柄靈劍“流霜”,劍身在陽光下流轉(zhuǎn)著淡淡的銀光?!包c(diǎn)到為止。”他說。
比試開始的哨聲剛落,蘇清婉便動了。她用的還是青云劍法的基礎(chǔ)式,
卻比在山坳里時快了數(shù)倍,劍光織成一張密網(wǎng),朝著沈驚寒罩去??伤膭?,
連沈驚寒的衣袂都沒碰到。沈驚寒站在原地,只偶爾抬劍格擋。流霜劍劃過空氣,
帶起的風(fēng)便將蘇清婉的劍勢打亂。他的動作極輕,像在戲耍,又像在耐心教導(dǎo)。
臺下漸漸響起竊笑聲。我看見蘇清婉的臉一點(diǎn)點(diǎn)漲紅,握劍的手開始發(fā)抖。
她的靈力本就薄弱,這樣高強(qiáng)度的攻擊,早已快耗盡了。忽然,沈驚寒手腕一轉(zhuǎn),
流霜劍的劍脊輕輕撞在她的劍柄上。蘇清婉只覺一股溫和卻無法抗拒的力道傳來,
鐵劍脫手飛出,“當(dāng)啷”一聲落在臺上。勝負(fù)已分。按說比試到這里就該結(jié)束了。
可蘇清婉卻忽然向前一步,伸手去撿地上的劍。就在這時,沈驚寒收劍的動作帶起一陣風(fēng),
竟將她的發(fā)帶吹斷了。青絲如瀑般散開,垂在她肩上。她愣住了,下意識地抬手去攏頭發(fā),
臉上滿是窘迫。沈驚寒也愣了下,隨即從懷里掏出根玉簪,遞了過去?!氨?。
”那玉簪是暖白色的,雕著簡單的云紋,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蘇清婉看著那支簪子,
又看看沈驚寒,忽然紅了臉,慌忙搖頭:“不……不怪師兄?!闭f完,撿起地上的鐵劍,
幾乎是逃也似的跑下了臺。她甚至沒敢去接那支簪子。那天下午,
我在藥圃的老槐樹下看見她。她蹲在地上,背對著我,肩膀一抽一抽的。我走過去,
看見她手里正拿著根普通的木簪,笨拙地把頭發(fā)重新束起來。“其實……沈師兄不是故意的。
”我想說點(diǎn)什么安慰她。她轉(zhuǎn)過頭,眼睛紅紅的,卻咬著唇:“我知道。是我太沒用了。
”“你的劍法已經(jīng)很好了,在外門弟子里,沒人能比得上?!薄翱晌疫B他的衣角都碰不到。
”她低下頭,聲音悶悶的,“我練了那么久,還是什么都不是?!蔽铱粗⒙涞膸卓|碎發(fā),
忽然想起沈驚寒遞出的那支玉簪?!吧驇熜职阳⒆恿艚o執(zhí)事了,說讓你有空去取。
”她猛地抬起頭,眼里閃過一絲光亮,隨即又暗了下去?!安涣?。”她說,“我配不上。
”那支玉簪,她終究沒去取。后來聽說,被靈溪仙子討去了。靈溪是宗主的女兒,
與沈驚寒一同長大,性子明媚如驕陽,總是笑著喊他“驚寒哥哥”。景和二十年,
沈驚寒晉入金丹期,成了青云宗最年輕的金丹修士。宗門大擺宴席,
連外門弟子都分到了一壺靈酒。那天我去給藏經(jīng)閣送拓好的碑文,路過內(nèi)門的傳功殿,
看見蘇清婉站在殿外的廊下。她穿著新做的外門弟子服,手里捧著個錦盒,
顯然是想進(jìn)去道賀。可她站了很久,終究還是沒敢進(jìn)去。傳功殿里傳來陣陣笑聲,
靈溪仙子的聲音尤其響亮:“驚寒哥哥,這瓶‘醉流霞’是我特意讓爹爹從庫房里取的,
祝你早日結(jié)嬰!”蘇清婉的手指慢慢收緊,錦盒的棱角硌得她手指出了紅印。過了會兒,
她轉(zhuǎn)身離開,將錦盒悄悄放在了殿門外的石階上,像放下什么燙手的東西。我后來才知道,
那錦盒里是她用攢了半年的月例買的“清心草”。她聽說沈驚寒沖擊金丹時傷了心神,
便想送些清心草給他安神??赡遣萁K究是凡品,怎比得上靈溪仙子的“醉流霞”。自那以后,
蘇清婉很少再去練劍了。她把更多的時間花在了藥圃里,跟著管事學(xué)習(xí)煉藥。
她似乎天生就該與藥草打交道。別人煉藥時總是手忙腳亂,要么靈力控制不好燒壞了藥草,
要么火候掌握不準(zhǔn)煉出廢丹??伤灰粯?,坐在丹爐前時,整個人都靜了下來,
眼神專注而溫和,仿佛那些藥草在她手里能活過來。管事常說:“清婉這丫頭,
是個煉藥的好苗子?!彼裏挼米疃嗟?,是回春散。那是最普通的療傷藥,用料簡單,
煉制不難,可她卻反復(fù)琢磨,把藥性提煉得比尋常回春散溫和許多,
連剛?cè)腴T的小弟子都能用?!盎卮荷㈦m普通,卻是歷練時最常用的。
”有次我看見她在晾曬草藥,忍不住問,“你怎么總煉這個?”她手里的動作頓了頓,
輕聲道:“沈師兄總愛去歷練,說不定能用得上?!蔽疫@才明白,她放棄劍道,
轉(zhuǎn)而鉆研丹術(shù),終究還是為了他。每月沈驚寒從外面歷練回來,
她都會托相熟的內(nèi)門弟子把回春散送去。一開始,那弟子還會回來告訴她:“沈師兄收下了。
”后來,便只是擺擺手:“沈師兄忙著呢,我放他桌上了?!痹俸髞?,連這句話都沒了。
她卻依舊每月都煉,從不間斷。藥圃里的月見草、凝露草,被她照料得格外好,葉片肥厚,
靈氣飽滿。景和二十三年,沈驚寒在一次秘境探險中遭遇心魔反噬,被困在秘境深處。
消息傳回宗門時,所有人都覺得他怕是兇多吉少了。靈溪仙子哭得梨花帶雨,
宗主派出了三位長老前去營救,卻都無功而返——那秘境被心魔之力籠罩,修為越高的人,
越容易被侵蝕。就在眾人都快絕望的時候,蘇清婉不見了。有人說看見她背著個藥簍,
往秘境的方向去了。那時她剛晉入筑基期不久,修為低微,連像樣的法器都沒有。
所有人都說她瘋了,去了也是送死。我站在藥圃里,看著她親手種下的那些草藥,
忽然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她常蹲的那塊田埂上,還放著個沒來得及收的丹爐,
里面殘留著回春散的淡香。七天后,秘境的禁制忽然松動了。當(dāng)人們沖進(jìn)去時,
看見蘇清婉正背著沈驚寒,一步一步艱難地往外挪。的左臂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扭曲著,
顯然是斷了。臉上、身上布滿了傷口,最深的一道從眉骨劃到下頜,皮肉外翻,
看著觸目驚心??伤谋硡s挺得很直,沈驚寒的身體被她牢牢護(hù)在懷里,
半點(diǎn)沒沾到地上的污泥。沈驚寒昏迷不醒,臉色慘白如紙,
周身縈繞著淡淡的黑氣——那是心魔侵蝕的跡象。蘇清婉被抬回宗門時,已經(jīng)只剩一口氣了。
醫(yī)師檢查后,連連搖頭:“靈力耗盡,經(jīng)脈受損,能活著已是奇跡,
只是這修為……怕是保不住了。”而她醒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掙扎著要去煉藥。
“護(hù)心丹……他需要護(hù)心丹……”護(hù)心丹是六品丹藥,需以千年雪蓮、紫心草為引,
輔以七種靈草,經(jīng)七七四十九個時辰煉制而成。別說她一個剛筑基的外門弟子,
就是宗門里的丹師,也未必能煉得成??伤l的話都不聽,拖著斷了的胳膊,
硬是爬到了丹房。那天晚上,我守在丹房外。里面?zhèn)鱽硭龎阂值耐春袈?,想必是牽動了傷口?/p>
丹爐的火光透過窗紙映出來,忽明忽暗,像風(fēng)中殘燭。第二日清晨,丹房的門開了。
蘇清婉走出來時,頭發(fā)已白了大半,臉上的傷口結(jié)了痂,整個人瘦得脫了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