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禾是個窮苦繡娘,暴雨夜躲入破廟避雨。 見廟中神像袍角破損,便取出針線細細縫補。
當最后一針落下,神像眼中竟閃過金光。 從此阿禾的繡品如有神助,
針下花鳥如活物般靈動。 她的名聲很快傳遍十里八鄉(xiāng),繡品價格水漲船高。
鄉(xiāng)里繡坊老板嫉妒生恨,設(shè)計誣陷阿禾使用妖術(shù)。 阿禾被抓入大牢,
卻在夢中得神女傳授《萬物繡譜》。 她用稻草在囚衣上繡出百鳥朝鳳圖,群鳥破衣而出,
驚動圣駕。 皇帝命她繡制萬民朝賀天衣,繡成之日霞光滿天。 天衣化作七彩祥云,
永遠庇佑著這片土地。1 破廟針影七月十四的雨,仿佛天河傾瀉,帶著蠻橫的力道,
鞭子般抽打地面。天空被濃墨般的烏云死死捂住,透不出一絲光亮。
鄉(xiāng)間土路早成了泥濘翻滾的湯鍋,阿禾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其中,
單薄的粗布衣裳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少女伶仃瘦削的骨架。
懷里那方小小的繡繃被她死死護住,像護著命根子。這是她熬了整整三個通宵的繡活,
一朵將開未開的并蒂蓮,明日一早,
就要送到鎮(zhèn)上的劉記布莊去換幾文救命錢——阿娘咳喘的老毛病又犯了,藥罐子不能空。
冰冷的雨水順著她散亂的鬢發(fā)滑進脖子里,激得她一個哆嗦。四下望去,混沌一片,
只有雨幕連接天地,不見人煙。絕望像冰冷的藤蔓,順著腳踝纏繞上來。就在這時,
一道慘白的電光驟然撕裂黑暗,短暫地照亮了前方。阿禾猛地抬頭,只見山坡高處,
影影綽綽顯出一座黑黢黢的輪廓,飛檐殘破,像一頭沉默巨獸的骨架,在風(fēng)雨中倔強地矗立。
是那座廢棄多年的織女廟!老人們都說那地方不干凈,年久失修,
香火斷絕后便成了狐鼠巢穴,平日里少有人敢靠近??纱丝蹋@破廟在阿禾眼中,
無異于汪洋里飄來的朽木。她牙關(guān)一咬,也顧不得許多,抱著繡繃,用盡最后一點力氣,
朝著那模糊的影子,一頭扎進更深的雨幕里。推開那扇歪斜、吱呀作響的廟門,
一股濃重的塵土混合著腐朽木料和動物糞便的怪味撲面而來,嗆得阿禾連連咳嗽。
廟內(nèi)昏暗得如同墨染,只有幾處漏雨的屋頂,投下幾道慘淡的、晃動的水光,
勉強勾勒出大殿的輪廓。蛛網(wǎng)如同灰白的破旗,在穿堂而過的冷風(fēng)中無力地飄蕩。
正中的神臺上,供奉著一尊泥塑彩繪的神像。神像的容顏在昏暗中模糊不清,
只余下一個端莊的輪廓。然而,神像身上那件泥塑彩繪的“仙衣”,
卻破損得觸目驚心——尤其是袍角處,一大片彩泥剝落,露出里面深褐色的泥胎,
像是被什么野獸狠狠撕扯過,留下一個丑陋不堪的大洞。幾縷殘存的絲線,
可憐地掛在泥胎邊緣,在穿堂風(fēng)中微微顫抖。雨水從神像頭頂殘破的瓦縫間滴落下來,
不偏不倚,正正砸在那片破損的袍角上,發(fā)出單調(diào)而空洞的“啪嗒”聲。泥胎被雨水浸泡,
顏色愈發(fā)深暗、狼狽。阿禾看著那不斷被雨水沖刷的破洞,心頭莫名地一揪。
她自己就是靠針線活命的人,最見不得衣物破損。更何況,眼前這尊神像,即便蒙塵落魄,
依舊有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憫姿態(tài)。那破洞,像是一個無聲的、痛苦的傷口。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沖動驅(qū)使著她。阿禾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走到神臺下,
小心翼翼地放下懷里護著的繡繃。她解開腰間那個磨得發(fā)亮的舊荷包,
從里面摸出一個小小的布卷。展開布卷,
里面是她賴以謀生的全部家當:幾枚粗細不同的繡花針,幾束顏色黯淡、長短不一的絲線。
她借著屋頂漏下的微光,仔細挑選著。神像的袍子是深沉的靛藍底色,她翻找了一遍,
自己帶來的絲線里,竟沒有一根顏色能勉強對上。只有一束絲線,
顏色格外鮮亮——那是她省吃儉用攢了許久才買來的一小綹上好茜草染就的朱紅線,
本是預(yù)備著給自己繡嫁衣用的。阿禾捏著那束紅線,指尖微涼,有些遲疑。這紅,太艷,
太跳脫,與神像那沉靜的氣質(zhì)格格不入。可那破洞在雨水的沖刷下,泥胎的顏色越來越深,
顯得愈發(fā)凄涼。她咬了咬下唇,終是下了決心。就讓它像一道傷口愈合的印記吧!
她捻起一根針,熟練地穿上那束紅得刺目的絲線。沒有繡架,沒有繃子。
阿禾爬上積滿灰塵的神臺,不顧泥污沾濕了本就濕透的褲腿,跪坐在神像冰冷的腳邊。
她湊近那破損的袍角,借著屋頂漏下的水光,屏息凝神。破損的邊緣參差不齊,
殘留的泥胎脆弱不堪。她必須極其小心,既要讓針腳牢固地扎進殘留的泥胎里,
又不能用力過猛,讓本就脆弱的邊緣徹底崩碎。冰冷的泥胎觸感粗糙,每一次下針,
都像在石頭上雕刻。雨水依舊沿著神像冰冷的臉頰滑落,滴在阿禾的手背上,冰涼刺骨。針,
細如牛毛,在昏暗中艱難地穿行。紅線在殘破的靛藍袍角上跳躍,像一道蜿蜒的血痕,
又像一道固執(zhí)的誓言。阿禾全神貫注,仿佛天地間只剩下這方寸之地,這枚細針,
這一縷紅線。時間在寂靜和雨聲中悄然流逝。她的手指被粗糲的泥胎磨得生疼,
指尖甚至被針尖刺破了幾處,沁出細小的血珠。她渾然不覺,只是專注地引著那抹紅色,
一點點、一針針地覆蓋著那丑陋的破洞,仿佛在修補一個古老而神圣的夢。不知過了多久,
當最后一針終于落下。阿禾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額上已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她疲憊地仰起頭,想看看自己這近乎徒勞的修補成果。
就在她目光觸及神像面龐的剎那——一道前所未有的、粗大得如同巨樹根系的紫色閃電,
撕裂了廟宇外濃黑的夜幕!慘白的光瞬間灌滿破廟,將一切映照得纖毫畢現(xiàn)!電光石火間,
阿禾清晰地看見,那尊泥塑神像低垂的眼瞼之下,那雙描繪得模糊不清的泥塑眼眸深處,
竟似有兩點極其微弱的、純粹的金色光芒,倏然一閃!快得如同幻覺,
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冰冷神性!“轟隆——!”緊隨其后的驚雷仿佛就在頭頂炸開,
震得整個廟宇簌簌發(fā)抖,梁上積年的灰塵簌簌落下。阿禾被那雷聲駭?shù)眯呐K驟停,
猛地向后一縮,手肘撞在神臺冰冷的石沿上,一陣劇痛。她驚魂未定地再望向神像,
那眼中哪里還有什么金光?依舊是黯淡模糊的泥塑,在重新降臨的昏暗中沉默著,
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瞥,不過是她極度疲憊和驚嚇之下的幻象。廟外,
暴雨的喧囂仿佛被那記驚雷震散了一些,雨勢似乎小了些,
但風(fēng)聲依舊嗚咽著穿過破敗的門窗縫隙,發(fā)出尖利的哨音。阿禾蜷縮在冰冷的神臺下,
抱著自己的膝蓋,濕透的衣服緊貼著皮膚,帶來刺骨的寒意。她不敢再看那尊神像,
將頭深深埋進臂彎里,疲憊和恐懼如同潮水般涌來,將她徹底淹沒。
只有懷中那方小小的、未被雨水打濕的繡繃,還殘留著一絲微弱的暖意。
她就在這詭異的寂靜與風(fēng)雨的余威中,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日子像村口那條小溪,
看似平靜,底下卻悄然起了變化。阿禾依舊天不亮就起身,在昏黃的油燈下穿針引線,
為鎮(zhèn)上劉記布莊趕制繡品。然而,連她自己都未曾立刻察覺,指尖流瀉出的針線,
已悄然不同。那日從破廟歸來,仿佛只是做了一場荒誕離奇的夢。神像眼中閃過的金光?
阿禾每每想起,都只覺得是自己淋雨發(fā)熱產(chǎn)生的幻象??僧斔俅文闷疳樉€時,
一種前所未有的“通透”感,卻真實地攫住了她。指尖捻著絲線,那絲線仿佛不再是死物,
竟傳遞來一種細微的、難以言喻的“脈動”,如同觸摸到溫熱的、有生命的肌膚。
對著素白的絹布,她甚至無需像往常那樣殫精竭慮地構(gòu)思圖樣、反復(fù)打底稿。
心中所想的花鳥魚蟲,竟能無比清晰地映照在絹布上,每一處線條轉(zhuǎn)折,每一片花瓣的舒展,
都了然于胸,仿佛絹布自己有了呼吸,在引導(dǎo)著她的針尖行走。
起初是給劉記布莊繡的一方普通絹帕,帕角一只小小的黃鶯。阿禾繡得格外順手,
只覺得那鳥兒在絹布上呼之欲出。交貨時,布莊的劉掌柜,那個精瘦、留著山羊胡的老頭子,
拈著帕子對著光看了半晌,渾濁的老眼里閃過一絲驚疑不定。他什么也沒說,
只比往常多給了阿禾五文錢。接著是一幅稍大的枕頂繡片,要的是喜鵲登梅。
阿禾用了最普通的青線繡枝干,茜紅線點梅花。奇怪的是,那青線在她指間仿佛有了韌性,
繡出的梅枝虬勁有力,轉(zhuǎn)折處透著一種自然的生機。茜紅點出的梅花,
更是仿佛剛從枝頭摘下,帶著晨露欲滴的鮮活。劉掌柜收到貨時,手竟微微有些發(fā)抖。
他盯著那對喜鵲看了足有一炷香的時間,那鳥兒歪著頭,黑豆似的眼睛靈動異常,
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飛離繡片,啁啾鳴叫。劉掌柜這次沒加錢,
卻破天荒地給了阿禾一小包上好的松江府細棉線,囑咐道:“阿禾啊,
下回……下回繡個屏風(fēng)芯子試試?料子我給你備最好的湖縐?!逼溜L(fēng)芯子的活計果然來了。
劉掌柜親自送來的是一匹極其細密光滑的湖藍色湖縐,薄如蟬翼,價值不菲。
圖案指定的是“魚戲蓮葉間”。這活計難度極大,既要表現(xiàn)出水的清透,
又要繡出錦鯉的靈動和蓮葉的舒展層次,稍有不慎,整匹昂貴的料子就毀了。
阿禾捧著那匹湖縐,手心微微冒汗??僧斸樇庥|碰到那光滑的料面時,
一種奇異的平靜籠罩了她。她仿佛能“聽”到絲線滑過縐紗經(jīng)緯時的細微聲音,
能“看”到錦鯉在水中擺尾時鱗片折射的光澤,能“觸”到蓮葉柔韌的脈絡(luò)。
她甚至無師自通地運用起極為復(fù)雜的“搶針”和“套針”技法,
深淺不一的絲線在她手下層層疊疊,湖縐的底色巧妙地透出來,成了最天然的“水色”。
錦鯉的鱗片,她大膽地摻入一縷極細的金線,在湖藍的底色下,那金線竟不顯突兀,
反而像陽光穿透水面,灑在魚身上的粼粼碎金。
當這幅三尺見方的“魚戲蓮葉間”屏風(fēng)芯子最終完成,在劉記布莊最敞亮的柜臺后展開時,
整個清水鎮(zhèn)都轟動了。人們圍得里三層外三層,水泄不通。陽光透過窗欞照在繡面上,
那幾條錦鯉仿佛真的在清澈見底的水中游弋,金鱗閃爍,擺動的尾鰭帶起細微的水波。
碧綠的蓮葉圓潤舒展,粉白的荷花亭亭玉立,花瓣邊緣薄如蟬翼,
似乎能聞到若有似無的清香。更奇的是,隨著觀看角度的微微變化,
那水波的蕩漾、魚鱗的光澤竟也隨之流轉(zhuǎn),整個畫面宛如活物!“神了!真是神了!
”人群中爆發(fā)出陣陣驚嘆。 “這哪是繡的?分明是仙法!” “阿禾姑娘這雙手,
怕不是被織女娘娘點化過了?” “劉掌柜,這寶貝多少錢肯割愛?我出十兩!
” “我出十五兩!” “二十兩!我家老太爺大壽,正缺這樣鎮(zhèn)宅的祥瑞!
”叫價聲此起彼伏。劉掌柜山羊胡子翹得老高,眼睛瞇成一條縫,臉上的皺紋都笑開了花,
嘴里卻只一個勁兒地推辭:“不賣,不賣!這是人家定下的鎮(zhèn)店之寶!非賣品!
”他精明的小眼睛里閃爍著前所未有的光芒,仿佛看到了一個巨大的金礦。阿禾的名聲,
如同插上了翅膀,乘著錦鯉攪起的“水波”,以驚人的速度飛出了清水鎮(zhèn),傳遍了十里八鄉(xiāng),
甚至隱隱傳到了更遠的縣城府城。人們不再叫她“阿禾”,而是帶著敬畏和驚嘆,
稱她為“神針阿禾”。找她訂繡活的人踏破了門檻,從富戶小姐的嫁衣,
到官宦人家的中堂畫,甚至有人不遠百里慕名而來。她的繡品價格水漲船高,
一幅小小的帕子也能賣到過去不敢想的價格。阿禾家那間破舊的茅草屋,終于不再漏雨。
阿娘久治不愈的咳喘,也因有了銀錢請更好的郎中、用更好的藥,而大大緩解。久違的笑容,
重新回到了母女倆的臉上。然而,這驟然騰起的聲名,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
激起的不僅僅是贊嘆的漣漪,更有深藏于湖底的、嫉妒的暗流。清水鎮(zhèn)東頭,
最大的“錦云繡坊”內(nèi),氣氛卻陰沉得能擰出水來。掌柜孫茂才,
一個身材矮胖、面團臉、綠豆眼的中年男人,此刻正背著手,焦躁地在鋪子里來回踱步。
他腳下的青磚地幾乎要被磨掉一層皮。鋪子里往日還算熱鬧,此刻卻門可羅雀,
伙計們個個噤若寒蟬?!吧襻槹⒑獭襻槹⒑獭睂O茂才嘴里反復(fù)咀嚼著這幾個字,
像是嚼著苦澀的黃連,綠豆眼里射出怨毒的光,“一個黃毛丫頭!才幾天功夫?
就騎到我孫茂才頭上拉屎了!”他猛地停下腳步,
抓起柜臺上一個剛收上來的繡娘交來的枕頂繡片——上面繡著俗氣的牡丹蝴蝶,
針腳也算細密,但放在往常還能糊弄糊弄鄉(xiāng)下人的東西,如今跟阿禾那活靈活現(xiàn)的繡品一比,
簡直成了粗陋不堪的垃圾!“廢物!都是廢物!”孫茂才狠狠地將那繡片摜在地上,
用腳碾了幾下,絲線崩斷,精美的牡丹瞬間面目全非。旁邊的繡娘嚇得臉色煞白,
縮著脖子不敢吭聲?!罢乒竦模麣?。”賬房先生,一個留著兩撇鼠須的瘦高個,
湊上前來,壓低聲音道,“那丫頭片子邪門得很。您想啊,她以前在咱們鋪子里也接過活,
手藝是不錯,可也絕沒到這份上!怎么就一場暴雨過后,像換了個人、換了雙手似的?
破廟……織女廟……嘿嘿,”賬房先生陰惻惻地笑了兩聲,綠豆眼里閃著算計的精光,
“那地方,可邪性得很吶。老輩人都說,荒廢的廟宇,
最容易招惹些不干不凈的東西……”孫茂才的綠豆眼猛地一亮,
像是捕捉到了黑暗中一閃而過的毒蛇信子。他停止了踱步,面團臉上肌肉抽動,
擠出一個極其難看的笑容:“不干不凈的東西……妖術(shù)?”他慢慢咀嚼著這個詞,
一股陰冷的狠意從心底滋生蔓延。他孫茂才在清水鎮(zhèn)經(jīng)營繡坊十幾年,
靠的就是壓價收貨、高價賣出,壟斷著這方圓幾十里的繡品生意。
如今一個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窮丫頭,靠著“邪術(shù)”搶走了他所有的風(fēng)頭和財路,這口氣,
他如何咽得下?既然正路比不過,那就別怪他走邪路了!清水鎮(zhèn)這繡行的天,
只能是他孫茂才說了算!一個陰毒的計策,在他那被嫉妒和貪婪填滿的腦子里,漸漸成型。
2 牢籠百鳥“神針阿禾”的名聲愈盛,如同春日里瘋長的藤蔓,不僅爬滿了十里八鄉(xiāng),
其末梢甚至隱隱探入了百里外的縣城府城。那些深宅大院里的夫人小姐們,
也開始以能求得一幅阿禾的繡品為榮。阿禾的日子,肉眼可見地好了起來。
破茅屋翻蓋成了結(jié)實的青磚小院,阿娘臉上多了紅潤,咳喘聲也稀疏了。然而,
這蒸蒸日上的景象,在清水鎮(zhèn)某些人眼中,卻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們?nèi)找闺y安。
錦云繡坊的生意一落千丈,門庭冷落鞍馬稀。孫茂才那張面團臉,終日陰沉得能滴下水來。
他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帶回一個更令他心焦的消息:縣城里最大的“瑞福祥”綢緞莊,
似乎有意繞過他這個地頭蛇,直接派人來清水鎮(zhèn)接觸阿禾,想將她收為供奉繡娘!
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他孫茂才連最后一點殘羹冷炙都保不住了!“不能再等了!
”孫茂才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叮當作響。他綠豆眼中兇光畢露,
對著旁邊哈著腰的賬房先生低吼道,“那東西,準備好了?”賬房先生鼠須一抖,
從袖筒里摸出一個用油紙仔細包裹的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開。里面是一小束絲線,
顏色是極為少見的、帶著詭異幽光的暗紫色,隱隱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腥甜氣味。
“掌柜的放心,這是小的托人從南邊‘鬼市’上重金弄來的‘魘絲’,邪性得很。
據(jù)說用這東西繡進活人衣物里,能讓人噩夢纏身,心神恍惚,
久了甚至……”他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臉上露出得意的獰笑。孫茂才捻起一根“魘絲”,
那詭異的幽光映在他貪婪的眼中:“好!按計劃行事!記住,手腳干凈點,栽贓要像!
”機會很快來了。三天后,鎮(zhèn)上張員外家的老太太七十大壽,
特意重金請阿禾繡一幅“麻姑獻壽”的中堂畫。阿禾不疑有他,日夜趕工。交貨前夜,
孫茂才買通的一個小賊,如同鬼魅般潛入了阿禾那間堆滿絲線和繡繃的工作小屋。
借著窗外朦朧的月光,小賊將幾縷細如發(fā)絲的“魘絲”,
小心翼翼地混入阿禾繡畫人物衣襟處所用的幾束普通紫線之中。那魘絲顏色極其相近,
又細又韌,混入其中,若非刻意仔細翻找,根本無從分辨。第二日,張府壽宴,高朋滿座。
當那幅三尺高的“麻姑獻壽”圖在正廳展開時,
滿堂賓客皆被那栩栩如生的仙姿、繚繞的祥云、仿佛要溢出畫外的蟠桃所震撼,
驚嘆之聲不絕于耳。張員外捻須大笑,得意非凡。然而,就在壽宴進行到最高潮,
眾人舉杯恭賀老太太福壽綿長之際,異變陡生!端坐上首的張老太太,原本紅光滿面,
正笑呵呵地接受兒孫跪拜。突然間,她臉上的笑容僵住了,渾濁的眼睛猛地瞪大,
直勾勾地盯著廳堂中央那幅繡畫,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
像是被什么東西死死扼住了脖子!她布滿皺紋的手顫抖著指向繡畫中麻姑的衣襟處,
臉上血色褪盡,只剩下極度的恐懼!“鬼……鬼?。⊙诹?!那仙姑……仙姑在瞪我!
她要索我的命!”老太太凄厲地尖叫起來,聲音刺破喜慶的喧囂。她猛地從太師椅上彈起,
狀若瘋癲,打翻了面前的杯盤碗盞,湯汁酒水濺了一身,人也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廳堂內(nèi)瞬間大亂,驚呼聲、哭喊聲、桌椅碰撞聲響成一片。“娘!” “老太太!
” “快請郎中!”一片混亂中,孫茂才安排好的“眼線”立刻跳了出來,指著那幅繡畫,
驚恐地大喊:“是那畫!是那繡畫有古怪!你們看!麻姑仙子的衣襟那里……有黑氣!在動!
”眾人驚魂未定地望去,在搖曳的燭火和窗外透入的天光映照下,麻姑那紫色的衣襟處,
幾縷混入其中的“魘絲”竟真的隱隱泛起一層極其微弱的、流動的幽暗紫光,
如同活物般緩緩扭曲,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邪異!尤其是在心神受驚的人眼中,
這景象更添幾分恐怖?!把g(shù)!是妖術(shù)!”孫茂才不知何時已擠到人前,
義正詞嚴地指著呆立在一旁、臉色慘白的阿禾,厲聲喝道,
“定是這阿禾用了邪魔歪道的法子繡畫,招來了不干凈的東西,沖撞了老太太!
快把她抓起來,送到縣衙法辦!不能讓她再禍害鄉(xiāng)里!
”早有準備的幾個孫家惡仆如狼似虎地撲上來,不由分說,
將驚愕得說不出話來的阿禾死死扭住。她掙扎著,徒勞地喊著“我沒有”、“冤枉”,
但她的聲音瞬間被淹沒在人群的驚恐、憤怒和孫茂才煽動性的指控聲中。
那幅傾注了她心血的“麻姑獻壽”圖被粗暴地扯下,當作“妖物”的證據(jù)一同帶走。
阿禾被推搡著押出張府大門時,回頭只看到自家新蓋的青磚小院門口,
阿娘聞訊跌跌撞撞地追出來,哭喊著她的名字,卻被孫家的惡仆一把推倒在地,
那孱弱的身影在塵土中掙扎,如同一片凋零的枯葉。冰冷的鐵鏈鎖住了阿禾的手腕,
縣衙大牢的腐臭味混合著絕望的氣息撲面而來。她被粗暴地推進一間狹窄、陰暗的牢房,
沉重的木柵門在身后“哐當”一聲落下,隔絕了外面最后一絲天光。
地上鋪著潮濕發(fā)霉的稻草,角落里放著一個散發(fā)著臊臭氣味的便桶。
墻壁上滿是污垢和不知名的抓痕,空氣里彌漫著鐵銹、汗臭和絕望的味道。
同牢房還有兩個形容枯槁、眼神麻木的女囚,瞥了她一眼,便又縮回角落的陰影里,
如同兩具沒有生氣的軀殼。阿禾背靠著冰冷的、滑膩的石墻,緩緩滑坐到濕冷的稻草上。
手腕上的鐐銬沉重而冰冷,磨破了皮膚,滲出血絲,但她感覺不到疼。
巨大的冤屈、憤怒和恐懼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沖擊著她,幾乎要將她溺斃。她不明白,
自己只是用心刺繡,怎么就成了“妖女”?阿娘怎么樣了?那些惡人會不會再去欺負她?
想到阿娘倒地的身影,滾燙的淚水終于決堤而出,無聲地滑落臉頰,滴在骯臟的囚衣上,
暈開一小片深色。
日里衙役的呵斥、同監(jiān)女犯麻木的眼神、還有孫茂才那隔著牢門投來的、得意而怨毒的冷笑,
都像鈍刀子割肉,折磨著阿禾的神經(jīng)。身心俱疲之下,她蜷縮在散發(fā)著霉味的稻草堆里,
昏昏沉沉地睡去。意識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寒冷而孤寂。不知過了多久,
前方似乎亮起了一點微光。阿禾循著光,茫然地向前走。光暈漸漸擴大、清晰,
竟化作了那座熟悉的、破敗的織女廟!然而,廟中景象與那暴雨夜所見截然不同。
殘破的屋頂消失了,漏雨的窟窿不見了,蛛網(wǎng)塵埃也一掃而空。
整個廟宇籠罩在一層柔和而神圣的月白色光暈之中,仿佛用最純凈的月光砌成。廟宇正中,
那尊神像依舊靜靜佇立。但此刻,它不再是被泥垢掩蓋的模糊輪廓。
神像通體流轉(zhuǎn)著溫潤的玉色光華,面容清晰而圣潔,低垂的眼眸中蘊藏著無垠的智慧與悲憫。
最讓阿禾心神劇震的是,神像身上那件曾經(jīng)被她用紅線縫補過的仙衣,
此刻正煥發(fā)出難以言喻的華彩!無數(shù)細密的、流動的符文在衣料上若隱若現(xiàn),
仿佛由星辰織就,散發(fā)著宏大而古老的韻律。而她當初縫補袍角的那抹鮮紅,
非但沒有破壞這圣潔,反而如同一點跳動的、充滿生命力的火焰,
完美地融入了這片浩瀚星河,成為仙衣上一道獨特而溫暖的印記!
一個清冷、空靈、卻又帶著無盡溫柔的女聲,直接在阿禾的心湖中響起,如同月下清泉,
滌蕩著她所有的恐懼與冤屈:“癡兒,莫驚,莫怕。吾乃司掌萬物織造之靈。爾心赤誠,
一針補天缺,一血通靈犀,引吾殘念復(fù)蘇。凡塵污濁,妒火焚心,此劫亦是爾命中之坎。
”隨著這聲音,神像周身光芒大盛,無數(shù)細碎的光點如同流螢般飛舞匯聚,
在阿禾面前緩緩凝結(jié)成一本巨大的、非金非玉、非絲非帛的書冊虛影。書冊無風(fēng)自動,
緩緩翻開?!敖褓n爾《萬物繡譜》真意,非針法,乃心法。目為尺,心為梭,靈為線。
天地萬物,草木枯榮,鳥獸生息,風(fēng)云流轉(zhuǎn),皆有其‘紋’,皆有其‘理’。觀其紋,
感其理,以靈引線,則萬物可繡,萬靈可活?!睍摲w,
—抽芽的嫩草、綻放的繁花、奔跑的鹿、翱翔的鷹、奔騰的河流、呼嘯的山風(fēng)……光影流轉(zhuǎn),
瞬息萬變,如同將整個生機勃勃的世界都壓縮進了書頁之中!磅礴的信息如同溫柔的潮水,
直接涌入阿禾的腦海深處,并非具體的針法步驟,而是一種對“存在”本質(zhì)的領(lǐng)悟,
一種與萬物生靈共鳴的奇異感覺!“爾身陷囹圄,此乃絕境,亦是爾悟道之機。以草為線,
以衣為帛,繡爾心中不屈之念,喚天地清鳴,自可破此樊籠!切記,神針所寄,非為私欲,
乃為眾生祈愿之音!”話音裊裊,如同天邊漸散的梵音。
神像的華光與那本巨大的《萬物繡譜》虛影開始變得透明、稀薄。最后時刻,
阿禾的目光緊緊鎖在神像那件仙衣之上,尤其是自己親手縫補的那抹跳動的鮮紅。
她忽然福至心靈,朝著那即將消散的光影,用盡全身力氣喊道:“娘娘!
您的袍子……那破洞……可是……”神像光華即將徹底隱去的面容上,
似乎浮現(xiàn)出一抹極其深邃、帶著無盡蒼涼與隱秘的復(fù)雜神色,
一個極其細微的、仿佛由無數(shù)嘆息組成的意念碎片,
如羽毛般拂過阿禾的心頭:“……非天災(zāi),
乃人禍……權(quán)柄……禁錮……” 這碎片般的意念尚未清晰,光影便徹底散去,
連同整座月光神廟,一同歸于虛無。阿禾猛地從稻草堆中驚醒!牢房里依舊黑暗冰冷,
腐臭刺鼻。但她的心臟,卻在胸腔里劇烈地跳動著,如同擂響的戰(zhàn)鼓!方才夢境中的一切,
清晰得如同烙印,尤其是那本《萬物繡譜》所傳遞的萬物“紋理”之感,
更是深刻得仿佛已融入她的骨血。神像最后那破碎的意念——“非天災(zāi),
乃人禍”、“權(quán)柄”、“禁錮”——更是在她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她低頭看向自己身上粗糙骯臟的灰褐色囚衣,又看向身下散發(fā)著霉味的、枯黃的稻草。
一個近乎瘋狂的念頭,如同破土而出的藤蔓,在她心中瘋狂滋長!沒有針?
她的目光落在囚衣袖口磨損處露出的一小截稍硬的線頭上。 沒有線?她伸出手,
小心翼翼地捻起一根枯黃的稻草桿。 沒有色彩?
她的指尖撫過稻草那枯黃中帶著深淺不一的褐色的紋理。 沒有綁架?她挺直了腰背,
這片囚衣的衣襟,就是她的繡布!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fù)狂跳的心。腦海中,
《萬物繡譜》的奧義緩緩流淌。目為尺,心為梭,靈為線……她不再用眼睛去看稻草和囚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