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帶來的不安，像一團陰云，在我心頭盤踞了好幾天。我變得有些心神不寧，甚至在一次高層會議上，因為林楷的一個財務報告，毫無來由地發(fā)了火。
林楷沒有生氣，只是默默地承受了我的怒火，事后還一臉關切地找到我。
“阿淵，你是不是壓力太大了？”他擔憂地看著我，“要不，你休個假，出去散散心吧。公司這邊，一切有我?！?/p>
看著他真誠的眼神，我心中的愧疚感再次壓過了那一絲微弱的懷疑。我覺得自己簡直不可理喻，竟然會因為一個瘋女人的夢，而去質疑自己最親密的兄弟。
為了徹底斬斷這絲不該有的念頭，我做了一個決定——去精神病院看蘇晴。
我需要親眼看看她的“瘋”，來證明我自己的“正?！?。我需要用她的偏執(zhí)，來反襯我的理智。我需要去那個我親手為她打造的囚籠里，尋找一份優(yōu)越感，來鞏固我那開始動搖的、完美的世界。
我沒有提前通知任何人，獨自一人開著車，來到了位于城市遠郊的“靜心療養(yǎng)院”。
這里環(huán)境清幽，綠樹成蔭，與其說是精神病院，更像一個度假村。我找到了李醫(yī)生，他熱情地接待了我。
“陳總，您怎么親自來了？”李醫(yī)生給我倒了杯茶，“蘇晴女士最近的情況非常好，非常配合治療，正朝著我們預期的方向發(fā)展?！?/p>
“我想見見她?！蔽艺f道。
“當然，當然?！崩钺t(yī)生帶著我，穿過長長的走廊，來到一間陽光充足的閱覽室。
隔著玻璃，我看到了蘇晴。
她坐在一張靠窗的桌子旁，正安靜地看書。午后的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她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她穿著一身藍白相間的病號服，頭發(fā)剪短了，顯得更加清瘦。但她的神情，是我從未見過的專注與平靜。
她看的不是小說或雜志，而是一本厚厚的、全英文的《變態(tài)心理學案例分析》。
我的心，莫名地沉了一下。
李醫(yī)生推開門，對她說道：“蘇晴，你看誰來了?！?/p>
蘇晴緩緩地抬起頭，目光落在我身上。
還是那個眼神。和我在夢里見到的，一模一樣。冷靜、清澈、充滿了不帶任何感情的審視。
她沒有驚訝，沒有激動，甚至沒有一絲波瀾。仿佛我的到來，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早已在她預料之中的事情。
“你來了。”她淡淡地說道，然后合上了書。
我走了進去，坐在她的對面。我本來準備了一肚子的話，想質問她，想勸導她，想用我的成功來反襯她的失敗。但在此刻，在她那雙眼睛的注視下，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感覺，我不是來探視病人的家屬。
我是一個，等待被診斷的病人。
“你……最近怎么樣？”我艱難地開口，聲音干澀。
“很好?！彼卮?，“這里很安靜，沒有謊言，沒有偽裝。每個人都真實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無論是痛苦，還是快樂。比外面干凈多了?！?/p>
她的話，像一根針，輕輕地扎了我一下。
“你還在看這些書？”我指了指她手邊那本厚重的專業(yè)書籍。
“對?！彼谷坏爻姓J，“我以前總想搞明白，你為什么不信我?，F(xiàn)在我明白了?！?/p>
“明白什么了？”
“你不是不信我，陳淵。你是……不敢信?！彼淖旖?，勾起一抹極淡的、近乎于學術探討的微笑，“因為一旦你信了我，就等于承認，你引以為傲的判斷力、你看人的眼光、你整個賴以成功的世界觀，都是一個笑話。你親手挑選的左膀右臂，是你王國的掘墓人。這種認知上的失調(diào)，足以摧毀一個像你這樣自負的人。所以，你的潛意識，選擇了一個更簡單的處理方式——認定我瘋了。這樣，你的世界，就還能維持那種虛假的、完美的平衡?！?/p>
我的大腦，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她……她在分析我？
她用我?guī)タ葱睦磲t(yī)生時，那些專家分析她的理論，原封不動地，回敬給了我。
而且，我竟然覺得，她說的……有道理。
“你……”我張了張嘴，想反駁，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語言是如此蒼白無力。
“你最近睡得不好吧？”她繼續(xù)說道，像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心理醫(yī)生，引導著她的病人，“開始做噩夢，會因為一些小事而煩躁、易怒，對身邊最親近的人，產(chǎn)生無法控制的、但又會迅速自我否定的懷疑。對嗎？”
我驚恐地看著她。她怎么會知道？
“這是防御機制出現(xiàn)裂痕的典型癥狀?！彼届o地給出了診斷，“那條蟒蛇，已經(jīng)消化完了你的皮肉，開始觸及你的骨頭了。你的本能，感覺到了痛，但你的理智，還在拼命地告訴你，那不是痛，那是擁抱?！?/p>
“別說了！”我猛地站起來，像被踩到了尾巴的貓。
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這種恐懼，不是來自于她的瘋，而是來自于她的“正?！?。她太正常了，太冷靜了，太有邏輯了。她像一面鏡子，照出了我內(nèi)心深處，連我自己都不敢承認的、那道細微的裂痕。
我落荒而逃。
我沖出閱覽室，沖出療養(yǎng)院，坐進我的車里。我發(fā)動引擎，一腳油門踩到底，瘋狂地逃離這個地方。
后視鏡里，療養(yǎng)院那棟白色的建筑越來越小。但我知道，蘇晴的眼神，已經(jīng)跟了上來。
從那天起，我不再需要做夢。
只要我一閉上眼，就能看到她那雙眼睛。
她不再是我的妻子，不再是那個被我拋棄的瘋女人。
她成了我的心理醫(yī)生，一個在我腦海里，24小時無休的、冷酷的診斷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