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驕陽似火,舔舐著“翡翠島七日游”旅行團大巴光潔的車窗,將車內(nèi)空調(diào)奮力搏斗的涼意一點點逼退。鐘弈靠窗坐著,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目光卻沉靜地投向窗外。公路一側(cè),是海,藍得炫目,像一塊巨大無瑕的寶石,碎金般的陽光在海面上跳躍、碎裂,延伸至目光窮盡之處。另一側(cè),則是連綿的墨綠山巒,沉默地守護著這條沿海蜿蜒的公路。
車廂里彌漫著防曬霜和汗味混合的氣息,夾雜著導游阿杰通過麥克風傳出的熱情洋溢、近乎亢奮的聲音。
“朋友們!翡翠島,人間天堂??!陽光、沙灘、比基尼美女!明天咱們就去打卡網(wǎng)紅玻璃海!”阿杰揮舞著手臂,唾沫星子在透過車窗的陽光里飛舞,他臉上掛著過分燦爛的笑容,眼角堆起的褶子仿佛精心計算過的弧度,“但今天!聽我的!絕對不讓你們白來!帶大家去個絕密景點,地圖上都沒有!真正的隱藏路線!保證驚艷!”
他拍著胸脯,聲音拔高了一個八度,帶著不容置疑的蠱惑力。
鐘弈的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下撇了撇。他不動聲色地收回望向海面的目光,掃過車廂。前排幾個穿著鮮艷花襯衫、戴著大墨鏡的阿姨正興奮地交頭接耳,對著窗外指指點點;后排的情侶依偎在一起,女孩舉著手機,屏幕上是她精心修飾過的自拍;幾個年輕小伙子插著耳機,隨著節(jié)奏輕微晃動身體,對阿杰的“絕密景點”似乎興趣缺缺。喧囂之下,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感,像車窗縫隙里滲進來的潮濕熱氣,沉甸甸地壓在鐘弈心頭。
他下意識地摸向自己左胸口袋的位置,指尖隔著薄薄的T恤布料,觸碰到里面一個堅硬、微涼的方形輪廓——一個老舊的軍用身份牌,邊緣已被歲月摩挲得光滑。指腹緩緩撫過那冰冷的金屬表面,某種深藏的、幾乎被海島陽光曬化的東西,在心底最堅硬的角落,悄然搏動了一下。眼前這片明媚得近乎虛假的海岸線,遙遠得如同前世。他閉上眼,腦海里卻固執(zhí)地閃過另一幅畫面:狹窄的病房,消毒水刺鼻的味道,儀器單調(diào)的滴答聲,還有那張蒼白卻努力對他微笑的臉——妹妹小薇,坐在輪椅上,膝蓋上攤著一本厚厚的物理書。他答應過她,等這趟“散心”結(jié)束,回去就帶她去海邊,看真正的、沒有玻璃阻隔的大海。他用力吸了口氣,將胸腔里翻涌的澀意壓下去。
大巴猛地一個轉(zhuǎn)彎,駛離了寬闊平坦的主干道,拐進了一條明顯狹窄破舊許多的岔路。車輪碾過坑洼不平的路面,車身劇烈地顛簸起來,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吱嘎聲。車窗外,高大整齊的熱帶行道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恣意瘋長的野草和低矮雜亂的灌木叢。遠處那令人心曠神怡的寶石藍海面,也被逐漸逼近的、銹跡斑斑的倉庫和廢棄漁船的殘骸所取代。
“哎喲!這什么破路??!”前排的胖阿姨不滿地抱怨,墨鏡滑到了鼻尖上。
“導游,這是去哪兒?。靠粗幌窬皡^(qū)?。俊币粋€戴著鴨舌帽的中年男人提高了嗓門,帶著疑慮。
阿杰的笑容依舊掛在臉上,但那熱情似乎凝固了一層硬殼,眼神深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冰冷。“哎呀,各位老板!絕密景點嘛,當然要走點‘野路子’啦!馬上就到,馬上就到!包你們大開眼界!”他安撫著,聲音依舊洪亮,卻透出一種不容置疑的強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