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如同最惡毒的凌遲,將她最后一點殘念,也擊得粉碎。
午后的陽光,帶著一絲慵懶的暖意,透過聽雪小筑精致的窗欞,在光潔的地面上投下明明暗暗的格子。
沈璃坐在窗邊的繡架前,神情是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溫柔與寧靜。她的指尖捏著一根細細的銀針,牽引著一縷淡雅的鵝黃色絲線,在一方柔軟的、還帶著新棉絮氣息的小小肚兜上,一針一線地勾勒著一只憨態(tài)可掬的小鹿。
小鹿的眼睛還未繡上,但仿佛已經能看見它未來懵懂而清澈的眼神。
她的另一只手,無意識地、輕輕地覆在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上。那里,一個秘密的、欣喜的、獨屬于她和他的生命正在悄然萌發(fā)。每當想到這一點,她唇角便會忍不住微微上揚,漾開一抹恬淡而幸福的弧度。
案幾上,一碗溫熱的安胎藥正散發(fā)著淡淡的苦澀藥香,但在這滿室的靜好與對未來的憧憬中,那點苦味似乎也變成了甜的。
“小家伙,要乖乖的哦……”她心中默念,仿佛已經能與那個小生命對話,“這件小衣服,等你出生就能穿了……要快快長大……”
她抬眼望向窗外,那株被謝珩親自移栽過來的櫻花樹苗,在和煦的春風中輕輕搖曳著嫩綠的葉子,充滿了蓬勃的生機。
珩郎昨日說,今日會早些從衙署回來,不知……會不會給她帶回城南那家新開的桂花糕?
一切看起來都是那么的平靜而美好,像一幅設色淡雅的畫卷,歲月靜好,現(xiàn)世安穩(wěn)。
然而,畫卷被撕裂,往往只在一瞬間。
院門被人從外面粗暴地推開,發(fā)出“砰”的一聲巨響,撞在墻上,震落一片塵灰。這突如其來的聲響,讓沈璃心頭猛地一跳,指尖的針也失了準頭,狠狠扎進了指腹,一小滴鮮紅的血珠迅速滲了出來。
她將受傷的手指含入口中,驚疑不定地望向門口。
只見趙嬤嬤那張刻板而陰沉的臉,出現(xiàn)在了門口。她身后,還跟著兩個膀大腰圓的粗使婆子,以及一個神色驚慌、眼神躲閃的小丫鬟。
是她貼身伺候的翠兒。
趙嬤嬤的眼神如同一條淬了毒的蛇,一進門便死死地鎖定了沈璃。她尖利刻薄的聲音,打破了滿室的寧靜,也帶來了不祥的寒意。
“沈姨娘!你好大的膽子!”
她幾步走到廳中,一把將身后畏畏縮縮的翠兒推了出來,力道之大,讓翠兒一個踉蹌,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侯夫人最珍愛的那支赤金點翠鑲紅寶鳳釵不見了!闔府上下都翻遍了,最后,竟在你這貼身丫鬟的枕頭底下搜了出來!”
沈璃手中的肚兜“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沾染了塵埃。她猛地站起身,臉色瞬間變得煞白,難以置信地看著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的翠兒,和咄咄逼人的趙嬤嬤。
“什么?鳳釵?我……我沒有!”她的聲音因震驚而顫抖,“翠兒,你……你為何要污蔑我?!”
翠兒渾身抖得像風中的落葉,卻不敢抬頭看她,只是將頭重重地磕在地上,帶著哭腔,聲音卻異常清晰地響徹在安靜的房間里。
“姨娘!姨娘饒命啊!是您……是您昨日瞧見了蘇小姐頭上的鳳釵,說那鳳釵華貴非凡,便……便讓奴婢偷偷拿回來給您賞玩一日……您還說……還說等日后世子爺承了爵,您當了主母,自有比那鳳釵更好、更貴重的東西……奴婢……奴婢一時鬼迷心竅……求主母開恩,求世子爺開恩?。 ?/p>
這一番話,如同一道道驚雷,在沈璃的腦海中炸開。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鋼針,狠狠地扎進她的心里。
“主母”、“封爵”……這些話,分明是早就編排好的,字字誅心!
趙嬤嬤冷笑著,從袖中取出一個錦帕包裹,一層層打開,一支金光璀璨、鑲嵌著碩大紅寶石的鳳釵赫然躺在其中,那艷麗的紅色,刺得沈璃眼睛生疼。
“趙嬤嬤!這是誣陷!”沈璃終于從巨大的震驚中回過神來,憤怒與冰冷的寒意同時涌上心頭,“我從未見過這支鳳釵,更不會指使翠兒去偷!我沈璃雖出身不高,也知廉恥二字!翠兒,我平日待你不薄,你為何……為何要如此害我?!”
她想沖上前去,抓住翠兒的肩膀問個究竟,卻被那兩個粗使婆子不動聲色地一左一右擋住了去路。在無形的推搡與對峙中,沈璃心頭一緊,下意識地后退半步,用手護住了自己的小腹。
這個微小的、本能的動作,被趙嬤嬤敏銳地捕捉到了。她那雙渾濁的老眼里,閃過一絲惡毒而快意的冷笑。
“完了……是蘇婉……”沈璃的心,一寸寸地沉了下去,“翠兒……她竟被收買了……”
“我的孩子……我不能激動……不能……”
“珩郎……珩郎……你到底在哪里?快回來啊……”
趙嬤嬤以“事關重大,牽涉蘇小姐,需世子爺親自定奪”為由,不容分說地將沈璃“請”往一處偏廳。
那名為“請”,實則與押解無異。兩個婆子一左一右地“攙扶”著她,手臂上傳來的力道,讓她無法掙脫。
從聽雪小筑到偏廳的路,似乎變得格外漫長。沿途遇到的下人,無一不是投來或好奇、或鄙夷、或幸災樂禍的目光。那些目光,像無數(shù)根細小的針,扎得她遍體生寒,尊嚴盡碎。
偏廳里陳設簡單,甚至有些陰冷。沈璃被按在一張冰冷的椅子上,只覺得手腳發(fā)涼,一顆心懸在半空,搖搖欲墜。
她等的人,終于來了。
謝珩步履匆匆地從門外走進來,他身著一襲玄色常服,眉頭緊鎖,臉上帶著明顯被打擾的不耐,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當他看到被兩個婆子控制著、臉色慘白如紙、眼中含淚的沈璃時,他的瞳孔猛地一縮,腳步也隨之頓住。
然而,不等他開口,另一個身影也款款步入。
蘇婉。
她今日穿著一身海棠紅的華貴衣裙,妝容精致,云鬢高聳,眉眼間帶著居高臨下的審視和一絲恰到好處的、看好戲般的涼薄。她身后,依舊跟著面無表情的趙嬤嬤。
她徑直走到謝珩身邊,姿態(tài)自然地站定,聲音嬌柔卻帶著無形的壓力,仿佛她才是這里真正的女主人。
“珩哥哥,府里出了這樣的事,婉兒也很是痛心。這鳳釵是母親賜予我的及笄之禮,意義非凡。如今竟被一個……下人……指使偷竊,傳揚出去,實在有損我們鎮(zhèn)北侯府的清譽。此事,還望珩哥哥能秉公處理,給婉兒,也給侯府上下一個交代。”
她刻意加重了“下人”二字,目光輕飄飄地掃過沈璃,像在看一件無足輕重的物品。
趙嬤嬤立刻上前,將翠兒的供詞、搜出的鳳釵,以及添油加醋的所謂“沈氏平日言行不端、心存嫉妒、對主母不敬”等等罪名,條理清晰地復述了一遍。
“人證物證俱在”,這五個字,像一座大山,轟然壓下。
沈璃再也坐不住了。她猛地掙脫婆子的鉗制,沖到謝珩面前,死死抓住他的衣袖,仰起那張滿是淚痕的臉,聲音破碎卻急切。
“珩郎!你信我!我沒有!這都是她們設計陷害我的!是蘇小姐!是她……”
“放肆!”
蘇婉一聲冷厲的呵斥,打斷了她的話。
謝珩低頭,看著沈璃抓著自己衣袖的那只手。纖細,冰冷,正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他又抬眼,看向她那雙寫滿了全然的依賴、信任和絕望哀求的眼睛。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恐懼與無助,那份脆弱,像一根針,扎了一下他的心。
他的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眼神中是復雜翻涌的波濤——有心疼,有不忍,有猶豫,更有無法掙脫的掙扎。
他感受到了蘇婉投來的、冰冷而充滿警告意味的目光。他想起了父親老侯爺不久前才對他的告誡:“蘇相權傾朝野,我鎮(zhèn)北侯府的未來,你自己的前程,皆在此一舉,萬不可因小失大,更不可開罪蘇家……”
人證,物證。眾目睽睽。
他若此刻強行維護她,不僅坐實了她偷竊的罪名,更會顯得自己偏私昏聵,被美色所惑,不但無法服眾,更會成為政敵攻訐的把柄,甚至……影響他與相府的聯(lián)姻,影響他即將到手的爵位。
他的拳頭,在寬大的袖中死死地握緊,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避開了沈璃那雙能灼傷他的眼睛,將視線投向虛空中不知名的某處,下頜的線條繃得如同一張拉滿的弓。
廳內落針可聞,時間仿佛凝固了,只有沈璃壓抑不住的、細微的啜泣聲。
最終,他緩緩地、深吸了一口氣。
再睜開眼時,他眼中的掙扎與波瀾,已被一種近乎殘忍的冰冷與麻木所覆蓋。
他伸出手,緩慢而堅定地,一根一根地,掰開了沈璃抓著他衣袖的手指。
那個動作,用盡了她最后的力氣,也抽干了他最后一絲溫情。
他后退了半步,與她拉開了一道咫尺天涯的距離。
他聽見自己用一種低沉沙啞、毫無溫度的聲音,像是在宣讀一份與己無關的判決書。
“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何話說?”
這句話,不長,卻像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地、徹底地,將沈璃所有的希望與僥幸,砸得粉碎。
她被掰開的手,無力地垂落。身體踉蹌著后退了一步,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男人。
這張她愛入骨髓的臉,此刻是如此的陌生,陌生到讓她感到恐懼。
她眼中的光亮,在這一瞬間,徹底熄滅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黑暗和絕望,洶涌而來,將她吞沒。
巨大的震驚和心痛,讓她一時失語,只是呆呆地看著他,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無聲地洶涌而出。
他不信她。
他……選擇了相信她們。
完了。
一切都完了。
蘇婉的嘴角,勾起一抹勝利的、殘忍的微笑。她看向趙嬤嬤,悠然開口:“趙嬤嬤,沈氏偷盜主母之物,證據(jù)確鑿,又以下犯上,攀誣主子,罪加一等。按我侯府的府規(guī),該如何處置?。俊?/p>
趙嬤嬤立刻心領神會,躬身上前,聲音尖利:“回小姐!按規(guī)矩,當掌嘴二十,鞭笞三十,以儆效尤!”
她說完,特意看了一眼謝珩。
謝珩緊抿著唇,眼神空洞地盯著地面,沒有任何表示。
他的沉默,就是默許。
兩個粗使婆子立刻上前,像抓小雞一樣,一左一右死死架住了沈璃的胳膊。
趙嬤嬤挽起袖子,眼神中是毫不掩飾的狠戾。她揚起那蒲扇般粗糙的大手,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狠狠地朝沈璃的臉頰扇了下去!
“啪——!”
一聲清脆又沉悶的巨響,在死寂的偏廳里回蕩,顯得格外刺耳。
沈璃的頭被打得猛地偏向一邊,白皙的臉頰上瞬間浮起五道清晰的指痕。她的耳朵嗡嗡作響,眼前金星亂冒,嘴角迅速破裂,滲出一縷血絲。
屈辱和疼痛,讓她渾身都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下賤坯子!狐媚惑主的東西!還敢偷東西!還敢污蔑蘇小姐!”
趙嬤嬤的咒罵聲,伴隨著雨點般落下的巴掌。
“啪!啪!啪!”
沈璃的臉頰迅速紅腫變形,鮮血從嘴角、甚至鼻腔流出,一滴滴,滴落在她素色的衣襟上,像點點綻開的、絕望的紅梅。
她的意識開始模糊,只能從喉嚨里發(fā)出痛苦的悶哼,身體徒勞地掙扎著。
“痛……好痛……”
“珩郎……救我……”
“孩子……我的孩子……小心……”
謝珩的拳頭在袖中攥得更緊了,指甲深深地掐入了掌心,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他強迫自己轉過頭,不去看那殘忍的一幕,但每一聲清脆的掌摑聲,都像一根燒紅的針,狠狠扎在他的心上。
他的臉色鐵青,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身體無法抑制地微微顫抖,泄露著他內心深處的煎熬與暴怒。
蘇婉則站在一旁,用團扇半掩著面,露出的那雙美目里,滿是欣賞的、快意的冷笑。
掌嘴結束,沈璃幾乎虛脫癱軟。那兩個婆子卻不給她任何喘息的機會,粗暴地將她從椅子上拽起,狠狠地按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其中一人,伸手撕開了她后背的衣物。
趙嬤嬤從一旁護衛(wèi)手中接過一根浸過鹽水的藤條,在空中虛甩了兩下,發(fā)出“咻咻”的破空聲。
“咻——啪!”
藤條帶著凌厲的風聲,狠狠地抽在了沈璃單薄的背脊上!
衣衫瞬間破裂,一道清晰的血痕隨之浮現(xiàn)。
“啊——!”
撕心裂肺的劇痛,讓沈璃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叫。她的身體猛地弓起,又無力地垂下,像一只被折斷了翅膀的蝴蝶。
趙嬤嬤的臉上,是獰笑。她手中的藤條,毫不停歇地、力道十足地落下。
一鞭,又一鞭。
鞭痕縱橫交錯,皮開肉綻。鮮血迅速染紅了她背后破碎的衣衫。她的慘叫聲漸漸變得微弱,化作了痛苦的呻吟和壓抑的嗚咽。
在持續(xù)的劇痛、驚嚇和極致的屈辱下,沈璃的下腹,開始傳來一陣陣與眾不同的、刀絞般的劇烈墜痛!
那痛楚,比背上所有的鞭傷加起來,都更尖銳,更讓她恐懼!
她痛苦地蜷縮起身體,冷汗瞬間浸透了全身,雙手本能地、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小腹。
“啊……肚子……我的肚子……好痛……”
一抹不祥的、刺目的鮮紅,開始從她身下蔓延開來,緩緩浸濕了水青色的裙擺,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開出一朵妖異而絕望的花。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行刑的鞭打終于暫停了下來。
廳內,瞬間彌漫開一股濃重的、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兩個婆子有些無措地看向趙嬤嬤和謝珩。蘇婉皺起眉頭,嫌惡地用手帕掩住了口鼻,但她的眼中,卻閃過一絲意料之中的快意。
謝珩在看到那片刺目的鮮血時,整個身體都猛地一震!他的臉色,在一瞬間變得慘白如紙,眼中充滿了巨大的震驚,和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恐懼。
那是……他的孩子……
他的骨肉!
他下意識地向前邁了半步,喉嚨里似乎要發(fā)出聲音,卻被蘇婉投來的一道冰冷目光,死死地釘在了原地。
蘇婉看著地上痛苦蜷縮、下身染血的沈璃,眼中閃過一絲狠絕。她對趙嬤嬤低聲吩咐了幾句,趙嬤嬤立刻會意,快步退了出去。
謝珩看著血泊中的沈璃,看著她因劇痛而扭曲的面容,和那雙望向自己、充滿絕望的眼睛。他聽著她破碎的呻吟:“孩子……救救……我的孩子……”,巨大的痛苦和負罪感,幾乎要將他的理智撕裂。
他想沖過去,他想抱起她,他想告訴所有人那不是野種,那是他的孩子!
但蘇婉冰冷的聲音,卻在他耳邊響起,如同魔咒。
“珩哥哥,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一個不清不白的孩子,留著他,只會是你和你整個家族一生的污點!蘇家,絕不會要一個身負丑聞的女婿!你……可要想清楚了。”
相府的權勢,侯府的未來,他自己的前程……這些,像一副副沉重無比的枷鎖,再一次,死死地壓倒了他心中那點殘存的情感,和對那未出世骨血的愧疚。
趙嬤嬤很快端著一個托盤回來了。
托盤上,放著一只白瓷碗。碗里,是濃黑如墨、散發(fā)著刺鼻苦澀氣味的藥汁,表面還冒著絲絲縷縷的熱氣,顯得格外猙獰。
蘇婉看著那碗藥,又看向謝珩,聲音輕柔得像情人間的低語,卻帶著致命的威脅。
“珩哥哥,事已至此,總要有個了斷。這碗藥下去,一切‘麻煩’,就都干凈了。這是沈氏的‘造化’,也是……你給我,給蘇家,一個交代?!?/p>
她將“交代”二字,咬得極重。
謝珩的目光,死死地盯著那碗濃黑的藥汁,眼神空洞,仿佛靈魂已被盡數(shù)抽離。
他像一個被人操控的提線木偶,緩慢地、僵硬地伸出手,端起了那只碗。
瓷碗入手滾燙,他的手,卻冰冷得像一塊鐵。他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著,碗里的藥汁隨之晃蕩,濺出幾滴,落在他潔白的手背上,留下幾點褐色的、丑陋的印記。
他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蜷縮在血泊中、意識已經開始模糊的沈璃。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燒紅的刀尖上。
他蹲下身,無視她身下那刺目的鮮血和濃重的血腥味。
他用左手——那只曾溫柔地為她簪花、曾執(zhí)著她的手許下誓言的手——像一把冰冷的鐵鉗,死死地掐住了她的下頜,強迫她張開了嘴。
沈璃在劇痛和絕望中,感受到熟悉的氣息靠近,渙散的眼神勉強聚焦。當她看清是謝珩時,那雙死寂的眼睛里,竟本能地閃過最后一絲微弱的希冀和哀求。
她的唇瓣翕動,氣若游絲:“珩……郎……救……孩子……”
這最后的哀求,像一柄最鋒利的刀子,狠狠地刺入了他的心臟!
他眼中最后一絲掙扎,也被更深的冰冷與麻木所覆蓋。
他聽見自己用一種嘶啞、干澀,如同砂紙摩擦般的聲音,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
“喝了它?!?/p>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她被鮮血浸透的衣裙和下腹,眼中最后一點溫度徹底凍結。他用比這寒冬的風雪更冰冷、比這廳堂的石板更堅硬的聲音,補充道:
“這野種,不配生在侯府。蘇婉……才是我的妻!”
話音未落,他右手一斜,毫不猶豫地將碗沿粗暴地抵住她的嘴唇,滾燙的藥汁,帶著令人窒息的苦澀與腥氣,強行灌了進去!
“野種……”
“蘇婉才是我的妻……”
這兩句話,徹底粉碎了沈璃最后一點希冀!巨大的心碎和屈辱,甚至壓過了身體的劇痛!
她開始拼命地掙扎、搖頭,緊閉著嘴唇,藥汁順著她的嘴角、下巴流下,燙紅了她的皮膚。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抗拒聲。
謝珩卻像是入了魔,加大了手上的力道,捏得她下頜劇痛,被迫張開了嘴。他眼神空洞,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偏執(zhí),繼續(xù)將那碗黑色的液體往她嘴里灌!
沈璃被嗆得劇烈咳嗽,更多的藥汁混合著鮮血,從她的口鼻中噴涌而出,濺在了他華貴的衣袍上,留下骯臟的印記。
灌下大半碗后,謝珩猛地松開了手。
沈璃像一個破布娃娃,無力地癱倒在地。她蜷縮成一團,劇烈地嗆咳、干嘔。緊接著,下腹的墜痛瞬間加劇到了一個難以想象的程度!仿佛有無數(shù)把燒紅的刀,在她的身體里瘋狂地攪動!
她發(fā)出了一聲凄厲到變調的慘叫,身體痙攣般地抽搐起來,身下,鮮血如同開了閘的洪水,洶涌而出,染紅了更大一片地面。
在劇烈的痙攣中,一枚早已干枯褪色、被她一直藏在貼身小衣里的櫻花花瓣,悄然滑落,掉入了那片冰冷的血泊中,瞬間被暗紅的液體浸透。
“哐當——!”
謝珩手中的空碗,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他看著在血泊中痛苦翻滾、哀嚎的沈璃,看著那洶涌的鮮血,看著那枚被血浸透的、象征著他們愛情徹底死亡的櫻花花瓣……他猛地站起身,踉蹌著后退,臉色慘白如鬼,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恐懼、悔恨和難以置信。
他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孩子!
他嘴唇顫抖著,似乎想說什么,想做什么,但最終,只是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壓抑住那即將脫口而出的悲鳴和嘔吐感。
他不敢再看地上的沈璃,猛地轉過身,肩膀劇烈地聳動著。
蘇婉看著這一幕,眼中是毫不掩飾的得意和殘忍的快意。她走到謝珩身邊,拿出一方潔白的手帕,輕輕地、帶著占有意味地,擦拭著他衣袍上濺到的藥漬和血跡。
“好了,珩哥哥,臟東西處理干凈了。剩下的事,交給下人吧。我們走?!?/p>
她挽住謝珩僵硬的手臂,幾乎是強行將他拖離了這片血腥之地。
謝珩如同行尸走肉,任由她拖拽著,一步步,走向他為自己選擇的,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未來。
他們離開后,趙嬤嬤看著血泊中氣息奄奄的沈璃,眼中沒有絲毫憐憫,只有完成任務后的冷酷和嫌惡。
“把這賤婢身上侯府的東西都給我扒了!一件也不許留!”
兩個婆子上前,粗暴地剝掉了沈璃身上那件還算體面的外衫和繡鞋,只給她留下了那件沾滿血污、破爛不堪的單薄中衣。
“扔出去!扔遠點!別臟了侯府的地界!”
婆子們像拖一條死狗一樣,一人拽著一條胳膊,將幾乎失去意識的沈璃拖出了偏廳,穿過冰冷曲折的回廊,直奔侯府最偏僻的后門。
后門“吱呀”一聲被打開,門外,是厚厚的積雪和刺骨的寒風。
她們毫不留情地將沈璃像丟一袋垃圾一樣,狠狠地拋擲在冰冷的雪地里!
趙嬤嬤站在門內,居高臨下地看著雪地里蜷縮成一團的沈璃,獰笑著對婆子吩咐:“拖去城西那個破城隍廟!是死是活,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沈璃的意識,在劇痛和寒冷中沉浮。
心,已經死了。比這冰天雪地,更冷。
她最后望了一眼侯府那扇緩緩關閉的、象征著富貴與權勢、也埋葬了她所有愛情和希望的朱漆大門,眼神空洞、死寂,再無一絲波瀾。
兩個婆子粗暴地拽起她的胳膊,在厚厚的雪地上拖行。她的身體,在雪地里犁出了一道長長的、混雜著暗紅血跡的丑陋痕跡。
身體的劇痛漸漸麻木,意識在極致的寒冷和心死中,緩緩沉向深淵。
眼前,只有不斷倒退的、被雪覆蓋的荒涼街景,和越來越近的、那座在風雪中如同巨獸殘骸般的破敗城隍廟輪廓。
婆子們將她拖到破廟門口,像丟垃圾一樣扔在滿是枯草和污穢的角落,嫌惡地拍拍手,轉身消失在了風雪中。
破廟的陰影,如同巨口,將蜷縮在血泊與冰雪中、氣息微弱的沈璃,緩緩吞噬。
風雪呼嘯,如同為她送葬的哀樂。
在徹底失去意識前,她腦海中最后定格的畫面,是那碗濃黑滾燙的藥汁,和謝珩那雙冰冷麻木、親手將她推入地獄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