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小宇進手術(shù)室后，我在走廊來回走。小宇 6 歲了，除了去幼兒園，
從來沒有離開我的視線。我總是無意識地盯著那道門，想象著他出來后，
指著空了的牙床沖我笑的樣子。此時，里面忽然傳來東西摔碎的聲音。我沖到門口，
用力往下壓門把手，但是門打不開。只聽見里面有人喊，“劑量錯了?！薄翱焱颇I上腺素”。
我嚇懵了，用力搖晃門把手，希望把門打開。李姐說，“小宇媽媽，門從里面反鎖了，
我們現(xiàn)在進不去?！蔽易е罱?，“你不是說手術(shù)很快嗎？你不是叫我放心嗎？怎么會這樣，
怎么會這樣？”“我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們再等一等吧?！崩罱阋荒槦o辜的看著我。
現(xiàn)在我也只能等了。小宇進去前攥著我的手說：“媽媽，我不怕，就睡一小覺對不對？
”我蹲下來揉他的頭發(fā)，“小宇真乖，媽媽都是為你好?！笔中g(shù)室的門是淺灰色的，
冰冷得隔絕我和孩子。我看不到他，摸不到他，我不知所措地靠著墻，無力地滑坐到了地上。
就在昨天，他指松動的乳牙給我看，奶聲奶氣地說：“媽媽你看，它晃得好厲害，
明天會不會自己掉下來？”我當(dāng)時還捏捏他的臉：“不行，得讓醫(yī)生叔叔弄，不然好疼的。
”此時，手術(shù)門突然“哐當(dāng)”一聲被推開。醫(yī)生走出來時，口罩繩掛在耳朵上晃。“家屬！
對不起？孩子心率沒了！我們盡力了?！薄安痪褪前窝朗中g(shù)嗎？怎么會怎么會？”我沖過去，
看到孩子毫無血色的臉，撲到床上，抱著小宇，“小宇你醒醒，你醒醒。”可我只聽到，
旁邊機器傳來“嘀——”的長音，一聲比一聲尖。“全麻是有風(fēng)險，您簽了風(fēng)險告知書的。
”李姐在旁邊，冰冷地說著。后來他們怎么把我架到椅子上的，我記不清了，
只看見李姐手里捏著張紙，上面有我歪歪扭扭的簽名。三天前，
我在全麻風(fēng)險告知書底下寫下“林薇”兩個字時，還想著:只要小宇不疼，簽什么都愿意。
那扇淺灰色的門緩緩關(guān)上，把小宇的笑聲、他攥著我手指的溫度，全關(guān)在了里面。
我癱在椅子上，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我連為他哭出聲的力氣，都沒有了。
02小宇第一次說牙疼那天，紅燒排骨的香氣還沒散盡。
他吐出嘴里那塊啃得干干凈凈的排骨時，我正夾起一筷子青菜往嘴里送。他的小手肉乎乎的，
就那么緊緊捂在右邊腮幫子上，眼睛瞪得溜圓：“媽媽，牙晃了?！蔽一琶φ裔t(yī)藥箱，
退燒藥的鋁箔板被我翻得嘩啦響，我手忙腳亂地翻找著，轉(zhuǎn)身卻看見小宇咧著嘴笑。
他伸出舌尖輕輕舔了舔那顆松動的牙，眼睛亮晶晶的：“媽媽你看，它會跳舞。
”那一晚我?guī)缀鯖]合眼。后半夜聽見他翻身，我立刻摸黑爬起來，
借著窗外路燈的光看他的臉。月光落在他微微張開的嘴角，那顆牙在陰影里若隱若現(xiàn)。
我忽然想起他剛長牙時，牙齦腫得通紅，整夜整夜地哭，我抱著他在客廳里來回走，
哼著跑調(diào)的兒歌。直到天快亮?xí)r他才在我懷里睡熟，口水浸濕了我的肩頭。
第二天去社區(qū)醫(yī)院的路上，小宇攥著我的手指問：“媽媽，醫(yī)生爺爺會給我糖吃嗎？
”上次他感冒發(fā)燒，護士給了他一顆橘子味的硬糖，他記到現(xiàn)在。我捏了捏他汗津津的小手，
喉嚨發(fā)緊，只能嗯了一聲。社區(qū)醫(yī)院的走廊飄著消毒水的味道，和六年前他出生那天，
醫(yī)院走廊里的味道一模一樣。張醫(yī)生的老花鏡滑在鼻尖上，鑷子尖碰到小宇牙齒的瞬間，
我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這牙快掉了，拔了吧，一秒鐘的事?！彼穆曇袈朴频模?/p>
帶著老醫(yī)生特有的篤定。我?guī)缀跏潜灸艿匕研∮钔砗笞В?/p>
椅子腿在瓷磚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鞍危繒鄣?！”我的聲音都在發(fā)顫，
眼前突然閃過他打預(yù)防針的樣子。去年秋天，社區(qū)衛(wèi)生服務(wù)中心的走廊里，
他穿著黃色的小外套，被我按在腿上，針管扎進去的那一刻，他的哭聲像被踩住尾巴的小貓，
渾身抖得像片秋風(fēng)里的葉子，眼淚把我的衣袖都浸透了?！熬透舾^發(fā)似的，真不疼。
”張醫(yī)生把鑷子放在托盤里，金屬碰撞聲讓我頭皮發(fā)麻?？晌彝涣烁靡郧暗氖?。
他兩歲那年冬天，高燒到三十九度八，護士扎留置針時偏了方向，針尖在肉里挑了一下，
他的臉?biāo)查g漲得通紅，哭聲戛然而止，接著是撕心裂肺的尖叫，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小小的身子弓成蝦米，差點背過氣去。我當(dāng)時心疼得渾身發(fā)抖，一把搶過他抱在懷里，
對著護士吼出了這輩子最兇的話。六年了。從他皺巴巴像只小猴子似的被抱到我懷里，
到現(xiàn)在能邁著小短腿追著蝴蝶跑，兩千多個日夜里，換尿布時被他尿一身，
半夜喂藥時被他踹到床底……哪一次不是我替他扛著？他是我從一尺多長養(yǎng)到齊腰高的寶貝，
連摔倒時擦破點皮我都要心疼半天，現(xiàn)在要讓他受這種疼，我怎么舍得？
“有沒有不疼的辦法？”我盯著張醫(yī)生的眼睛，感覺自己像個溺水的人，
拼命想抓住一根浮木。他鏡片后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猶豫，搖了搖頭：“麻醉拔牙倒是有，
不過就為這顆牙……”他后面的話我沒聽清，耳朵里嗡嗡作響。我抱起小宇就往外走，
他的小書包滑落在地上，里面的奧特曼卡片撒了一地，我都沒回頭撿。初秋的風(fēng)帶著點涼意，
吹起他額前柔軟的碎發(fā)，掃在我手背上，像羽毛輕輕撓著。他把小臉貼在我頸窩里，
溫?zé)岬暮粑鼮⒃谖业钠つw上，聲音軟軟糯糯的：“媽媽，我們?nèi)ツ睦镅剑?/p>
”我突然想起他剛會說話時，也是這樣摟著我的脖子，奶聲奶氣地喊媽媽。那一刻，
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就算要跑遍這座城市的每一家醫(yī)院，就算要花光我所有的積蓄，
也要找到不讓他疼的地方。路邊的梧桐葉開始發(fā)黃，一片葉子打著旋兒落下來，
落在小宇的肩膀上。他咯咯地笑起來，伸手去抓那片葉子，
渾然不知他媽媽心里那個瘋狂的念頭，會在不久的將來，把我們都卷進怎樣的漩渦里。
03私立診所的玻璃門擦得能照見人影。我抱著小宇剛站定，門就從里面推開，
穿米白色西裝套裙的咨詢師李姐迎上來，臉上堆著職業(yè)化的笑：“是林女士吧？
剛在電話里約好的?！彼齻?cè)身讓我們進去，手在門把上輕輕一推，
玻璃門發(fā)出細弱的“叮咚”聲。候診區(qū)的沙發(fā)是淺灰色的，小宇一屁股坐上去，
彈得抱枕滑到地上。李姐彎腰撿起來，順勢遞來本厚厚的宣傳冊：“您先看看，
我們這兒的全麻拔牙是特色項目，專門針對怕疼的小朋友?！彼街虚g一頁，
指著上面的卡通插圖，“孩子睡一覺就好，全程沒感覺。”您看這張圖，穿藍衣服的小男孩，
醒來還舉著玩具車問“我的牙呢。”我指尖捏著宣傳冊封皮，磨砂質(zhì)地的紙有點硌手。
一頁頁翻過去，都是笑臉盈盈的孩子和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合影，直到最后一頁，
“手術(shù)風(fēng)險告知書”幾個黑字加粗加黑，像塊石頭壓在眼前?！斑@是常規(guī)流程，
所有有創(chuàng)操作都得簽?！崩罱悴恢裁磿r候端來兩杯溫水，把其中一杯推到我面前，“您看，
我們寫得很清楚?！彼蝗惶统鲋сy色水筆，在“不良反應(yīng)”那欄圈出一行，
“就是極少數(shù)情況可能出現(xiàn)藥物過敏，或者劑量誤差影響恢復(fù)，概率比飛機失事還低。
”“極少數(shù)是多少？”我抬頭看她，喉結(jié)動了動。診所的中央空調(diào)風(fēng)有點大，
吹得宣傳冊邊角微微卷起來。李姐的筆頓了頓，隨即又笑起來，伸手拍了拍我的手背，
她的指甲涂著淡粉色指甲油：“林女士，您這是太緊張了。
”我們的麻醉師是從市醫(yī)院退休的老專家，做過幾千臺兒童手術(shù)，從來沒出過岔子。
您看隔壁診室，剛走的那個小姑娘，四歲，拔完牙還吵著要吃冰淇淋呢?！皨寢?！
”小宇突然舉著塊三角形積木跑過來，積木上還沾著點絨毛，“我搭了個醫(yī)院，有電梯！
”他把積木往我腿上一放，仰著脖子說，“剛才護士阿姨說，拔完牙能吃草莓蛋糕，
上面還有小熊圖案的?！蔽颐嗣念^，他的頭發(fā)剛洗過，還帶著淡淡的桃子香味。
李姐在旁邊說：“是啊，我們特意準(zhǔn)備了小蛋糕，就是為了讓孩子覺得拔牙是件開心事。
”她把那份告知書往我面前又推了推，“簽吧，這就是個流程，都是為了孩子好。
”“為了孩子好”——這五個字像道護身符，突然就鉆進了心里。我想起昨晚小宇睡著時，
眉頭偶爾會皺一下，大概是牙齒隱隱作痛。想起他打預(yù)防針時抖得像片葉子，
想起他兩歲那次扎針差點背過氣……那些畫面在眼前轉(zhuǎn)得飛快，手里的筆突然就有了重量。
我深吸一口氣，在簽名處寫下:林薇。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很輕，
輕得像小宇平時趴在我耳邊說“媽媽我愛你”，又像那顆松動的牙在牙齦里輕輕顫動的聲音。
李姐接過簽好的紙，說了句“您稍等，我去叫醫(yī)生”，轉(zhuǎn)身往走廊那頭走。
我正低頭幫小宇把積木擺成一排，眼角余光瞥見她和門口的護士對視了一眼，
護士飛快地朝她點了點頭，兩人都沒說話，可那眼神像根細針，輕輕刺了我一下?！皨寢?，
什么時候能吃蛋糕呀？”小宇拽了拽我的衣角。我回過神，把他摟進懷里：“快了，
等拔完牙就吃?！贝巴獾年柟馔高^玻璃照進來，在地上投出塊亮晃晃的光斑，
可我心里不知怎么，突然有點發(fā)沉。04手術(shù)前一晚，熱水器的嗡鳴聲停了，
我把水溫調(diào)到三十七度，小宇脫得光溜溜的，踩著小板凳往浴缸里跳，
濺起的水花打濕了我袖口。他的奧特曼睡衣搭在浴室門把上，藍色的披風(fēng)垂下來，
像片小小的帆?！皨寢屇憧矗菖?！”他用手拍著浴缸里的泡沫，
右手還下意識地護著右邊腮幫子。我給他洗臉時，應(yīng)該碰到那顆松動的牙，
他突然“嘶”了一聲，我立刻收了手，改用清水慢慢沖。穿睡衣時，他的頭卡在領(lǐng)口，
掙了兩下才鉆出來，額頭上沁出層薄汗。趴在床上，他的小手在腮邊摸來摸去，
突然抬頭問：“媽媽，拔完牙真的能吃草莓蛋糕嗎？”“當(dāng)然?！蔽野驯唤峭赶氯巳?，
“明天一早就去買，要最大的，上面堆滿草莓，再插個奧特曼蠟燭?！彼劬α亮肆粒?/p>
突然掀被坐起來，枕頭被帶得滑到床尾。他手忙腳亂地從枕頭底下摸出個鐵皮小盒子，
是上次買餅干送的，圖案很可愛，小宇很喜歡?！皨寢屇憧?！”他打開盒子，
里面鋪著片干枯的梧桐葉，“媽媽，我今天自己拔了一下，沒掉，但是也不疼。
”小宇把鐵皮盒子往我跟前推了一推，“這是給牙仙子的禮物，她說收到禮物，
就會把掉的牙變成魔法幣。”我笑著把盒子奪過來，塞進床頭柜抽屜：“傻孩子，
自己拔容易發(fā)炎。讓醫(yī)生叔叔來，不然弄疼了要打針的?！彼麤]說話，只是往我懷里鉆，
小胳膊緊緊摟著我的脖子，臉頰在我鎖骨上蹭來蹭去，帶著剛洗完澡的水汽?！皨寢?，
你別擔(dān)心?！彼穆曇魫瀽灥模拔也慌?。”關(guān)了燈，月光從窗簾縫里鉆進來，
在墻上投出道細長的光帶。他的呼吸漸漸勻了，小臉紅撲撲的，睫毛在眼瞼下方投出片淺影。
我坐在床邊，借著手機屏幕的光看他的臉，有點腫了，要盡快去處理哦。六年來，
換尿布時他哭鬧，我就哼著歌拍他后背；發(fā)燒時他說胡話，
我整夜摸著他的額頭試溫度；上次摔破膝蓋，他攥著我的手，
眼淚掉下來卻不肯哭出聲……這次，我連拔牙的疼都能替他擋住，我一定是最稱職的媽媽。
凌晨四點，我才迷迷糊糊睡著。早上六點被鬧鐘叫醒時，小宇已經(jīng)坐起來了，
正對著鏡子齜牙咧嘴，看那顆牙還在不在。他咧開嘴笑，露出那顆松動的牙，
在晨光里輕輕晃了晃。我轉(zhuǎn)身去拿書包，想著手術(shù)結(jié)束就去買蛋糕，要草莓最多的那種，
還要有奧特曼。書包側(cè)袋里放著他的奧特曼卡片，昨天特意讓我裝進的，
說要帶給護士阿姨看?！白甙?，”我拉起他的手，“我們?nèi)ジt(yī)生叔叔打招呼。
”他的小手熱乎乎的，攥著我的手指，一步一步跟著我往門口走。
05我把小宇送進了手術(shù)室。
為一切很快就結(jié)束了；我以為我的孩子會被我保護得很好；我以為我是世界上最稱職的媽媽。
直到我聽見里面有人喊，“劑量錯了”“快推腎上腺素”......我抓住李姐，
“你別走，你把我兒子還給我”她別過臉，
不敢看我的眼睛走廊盡頭的電梯“叮...”地一聲開了，院長快步走出來，
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手里捏著張紙，正是我昨天簽的那份風(fēng)險告知書?！傲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