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在靈堂里晃動著,將那些慘白的紙花和招魂幡的影子拉得又長又扭曲,像鬼手在墻上亂抓??諝饫飶浡堝X燒焦的嗆人味兒,混著劣質(zhì)線香那甜得發(fā)膩的煙氣,沉甸甸地壓在胸口,讓人喘不過氣。正中那口黑漆棺材,像只巨大的怪物,沉默地臥在供桌后面,供桌上兩根粗大白蠟燭淌著渾濁的淚。
我跪在棺材前的蒲團(tuán)上,額頭抵著冰冷的地磚。唱哭的調(diào)子又高又細(xì),帶著一種刻入骨髓的顫音,在空蕩蕩的靈堂里盤旋、沖撞:
“我那苦命的郎君啊——你怎么就狠心撒手去了哇——撇下我這苦命的妻,孤零零在這世上熬油哇……”
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簌往下掉,砸在身前的地上,洇開一小片深色。聲音哭得恰到好處地嘶啞破碎,肩膀隨著抽泣劇烈地聳動。我一邊哭,一邊分神留意著靈堂門口那兩個穿著玄色勁裝、腰佩長刀的侍衛(wèi)。他們像兩尊沒有表情的石像杵在那兒,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哭靈,是我的飯碗,代哭一次,三兩雪花銀。這活兒講究個“情真意切”,得讓主家覺得這銀子花得值,讓旁人覺得這“未亡人”真是痛斷肝腸。至于棺材里躺著的是誰,生前是善是惡,與我何干?我只需要眼淚,和能催出眼淚的聲音。
嗓子眼干得冒煙,火辣辣地疼。這一場,哭得夠久了。按照規(guī)矩,該到“哭暈過去”的時候了。
“郎君啊——你等等我——帶我走吧——”我拖著長長的哭腔,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瀕死般的絕望,身體猛地向前一傾,軟軟地癱倒在冰冷的蒲團(tuán)邊,額頭重重磕在青磚上,發(fā)出一聲悶響。眼前一陣發(fā)黑,是真的有點(diǎn)暈。
靈堂里只剩下蠟燭燃燒的嗶嗶聲,還有我自己粗重的喘息。
成了。我在心里默默松了口氣。這“暈厥”的時機(jī)拿捏得剛好,足以讓主家滿意。接下來,只要安靜地“暈”一會兒,等主家過來“喚醒”,這趟活兒就算圓滿結(jié)束。
銀子……三兩銀子……足夠我撐一陣子了。盤算著這來之不易的銀錢,心口那點(diǎn)因哭喊帶來的窒悶感似乎也減輕了些。
然而,預(yù)想中主家或管事婆子那帶著點(diǎn)虛假關(guān)切的驚呼聲沒有響起。那兩個門口的侍衛(wèi),依舊像死了一樣,紋絲不動。
一種異樣的死寂,沉甸甸地壓了下來。比剛才的哭號更讓人心頭發(fā)毛??諝饫锬枪杉埢液拖銧T的味道,此刻聞著竟有些刺鼻。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里,一聲極其輕微、卻又清晰無比的“喀噠”聲,從身后傳來。
是木頭摩擦的聲音。干燥、短促,像是……像是厚重的棺蓋被什么東西從里面頂開了一道縫隙。
我全身的汗毛瞬間倒豎起來!血液仿佛在剎那間凝固了,四肢百骸僵硬得如同灌滿了冰冷的鉛水。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猛地竄上天靈蓋,凍得我頭皮發(fā)麻。
不可能!是聽錯了!一定是哭太久,耳朵出了岔子!我死死閉著眼,一動不敢動,連呼吸都屏住了,只有胸腔里那顆心在瘋狂擂鼓,咚咚咚地撞擊著肋骨,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時間,在死寂中粘稠地流淌。每一息都像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
身后,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布料與棺木內(nèi)壁緩慢摩擦的窸窣聲,極其清晰地鉆入了我的耳朵。很慢,很沉,帶著一種剛從僵硬中蘇醒過來的滯澀感。它離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仿佛有什么冰冷的東西,正貼著我的后背爬出來。
一股陰冷的氣息,帶著腐朽的木頭味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屬于“墳?zāi)埂鄙钐幍暮?,無聲無息地籠罩下來,拂過我的后頸裸露的皮膚,激起一層細(xì)密的雞皮疙瘩。
恐懼像一只冰冷滑膩的手,死死攥住了我的心臟,越收越緊。我再也無法維持“暈厥”的姿態(tài),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牙齒咯咯作響,幾乎要咬碎。
就在我瀕臨崩潰的邊緣,一只冰冷的手,帶著玉石般的寒意,猛地攫住了我的下巴!
那力道極大,不容抗拒,硬生生將我從癱軟的狀態(tài)中扯了起來,迫使我不得不抬起頭。
一張臉,猝不及防地撞入我因極度恐懼而模糊的視野。
那根本不像一張活人的臉!慘白得如同刷了厚厚的墻粉,沒有一絲血色。唯有一雙眼睛,深得如同古井寒潭,在搖曳的燭光下閃爍著幽冷的光澤,銳利得像是淬了寒冰的刀鋒,瞬間刺穿了我所有的偽裝和僥幸。
他靠得極近,冰冷的呼吸幾乎噴在我的臉上。他身上穿著華貴繁復(fù)的玄色壽衣,金線繡著猙獰的蟠龍紋樣,此刻卻詭異地從棺中坐起,如同從地獄爬回人間的惡鬼。
下巴被捏得生疼,骨頭仿佛要碎裂。我張著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眼淚因?yàn)閯⊥春蜆O致的恐懼,不受控制地洶涌而出,糊了滿臉。他盯著我,眼神冰冷得像是在審視一件沒有生命的物品。那薄削的唇微微動了一下,吐出的字句清晰、緩慢,帶著一種金屬摩擦般的冰冷質(zhì)感,每一個字都像冰錐扎進(jìn)我的耳膜:
“哭得不錯?!彼D了頓,嘴角極其細(xì)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沒有絲毫暖意,只有刻骨的嘲諷和審視,“就是……太吵了?!?/p>
冰冷的恐懼瞬間凍結(jié)了我的血液。我僵在原地,連呼吸都忘了。他不是鬼!鬼不會有這樣活生生的、帶著嘲諷的語調(diào)!我?guī)缀跏窍乱庾R地掙扎,想掙脫他鐵鉗般的手,身體向后縮去。但一切都是徒勞。他手指的力道紋絲不動,反而更緊了些,捏得我下頜骨咯咯作響,痛楚直沖腦門。
“放開……我……”我艱難地從牙縫里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jié),眼淚流得更兇了。
他似乎終于欣賞夠了我瀕死的狼狽,另一只手緩緩抬起。那只手修長、骨節(jié)分明,在昏暗的燭光下泛著冷玉般的光澤。然而,他手中握著的,卻是一柄短小精悍的匕首!
烏木的柄,狹長的刃身寒光內(nèi)斂,像一條蓄勢待發(fā)的毒蛇。那冰冷的刀尖,精準(zhǔn)無比地抵在了我脆弱的喉間。
皮膚被那一點(diǎn)極致的寒意刺得生疼。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頸動脈在那銳利的壓迫下瘋狂地搏動。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頭頂,又在瞬間被凍結(jié)。我僵成了石像,連眼珠都不敢轉(zhuǎn)動一下,只能死死盯著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
他俯下身,那張慘白得如同面具的臉離我更近了些,冰冷的鼻息拂過我的額頭。他盯著我驚恐絕望的眼睛,薄唇開合,每一個字都像是冰珠砸在心上:
“現(xiàn)在,告訴我,”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殘忍的玩味,“哭夠了沒有?”
匕首的尖端微微用力,一股尖銳的刺痛傳來。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清晰、如此冰冷地扼住了我的咽喉。我張著嘴,喉嚨里卻像被堵了棉花,除了絕望的抽噎和洶涌的淚水,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那抵在喉間的寒意,成了我混沌意識里唯一尖銳的錨點(diǎn)。腦子像是被凍僵了,無法思考,只剩下鋪天蓋地的恐懼和求生的本能。
“我……”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破碎得如同風(fēng)中殘燭,“我……只是……收錢……辦事……”眼淚混著鼻涕狼狽地往下淌,“大人……饒命……”
那雙深潭般的眼睛里,沒有任何波瀾。他似乎在評估一件物品的價值,冰冷而漠然。匕首的尖端依舊穩(wěn)穩(wěn)地抵著,紋絲不動。
“名字?!彼_口,依舊是命令式的冰冷口吻。
“沈……沈胭……”我?guī)缀跏潜灸艿孛摽诙觥?/p>
“沈胭……”他重復(fù)了一遍,像是在舌尖掂量著這兩個字的分量,聲音低沉,聽不出情緒。隨即,那冰冷的刀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壓迫感,從我喉間移開了。
就在我緊繃的神經(jīng)因?yàn)檫@微小的松動而本能地想要喘息時,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攫住了我的胳膊!
天旋地轉(zhuǎn)!
我甚至來不及驚呼出聲,整個人就被一股無法抗拒的蠻力狠狠摜了出去!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黑漆棺木上,發(fā)出沉悶的“咚”一聲響,震得五臟六腑都像是移了位。劇痛瞬間炸開,眼前金星亂冒。
不等我從這猛烈的撞擊中緩過神,一只冰冷的手已經(jīng)粗暴地卡住了我的后頸,像拎一只待宰的雞鴨,毫不留情地將我的上半身死死按進(jìn)了那口散發(fā)著濃郁陰沉木氣息的棺材里!
腐朽的木頭氣味混合著防腐香料那濃烈到刺鼻的味道,猛地灌入我的口鼻。眼前一片漆黑,只有身下觸到的冰冷錦緞和硬邦邦的“壽材”邊緣。冰冷的棺壁緊貼著我滾燙的臉頰,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淹沒。
“你……”我剛吐出一個字,后頸那只手猛地發(fā)力,將我的頭按得更低,臉頰幾乎完全貼在了棺底冰冷的襯布上,剩下的話全被死死堵了回去。
“閉嘴?!彼涞穆曇魪墓撞纳戏絺鱽?,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像一塊巨石砸在我的脊背上?!跋牖蠲?,就安分待著?!?/p>
腳步聲響起,沉穩(wěn)而有力,是他走向了靈堂門口。我像被釘在砧板上的魚,一動不敢動,只能拼命豎起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