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搬來這天是處暑,卡車碾過青石板路時,后視鏡里的梧桐葉正往下掉。
我靠在副駕上看著云彩,司機突然猛打方向盤,身子?xùn)|倒西歪的同時,
眩暈的惡心感也隨之襲來?!吧蛳壬?,前面就是了?!崩险闹炱衢T脫了皮,
銅環(huán)上的綠銹蹭了我滿手,推開時門軸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院子里的雜草比我膝蓋還高,
磚縫里鉆出的野菊開得瘋,沾了晨露。管家早就派人來收拾過,
可紅木家具上的灰還是能印出指印。我拉開雕花抽屜,一股樟腦丸混著舊木頭的味道涌出來,
嗆得人皺眉。最后一次來這里是十歲,爺爺拄著拐杖追打偷吃供果的我,
當時廊下的魚缸里養(yǎng)著兩條紅錦鯉,現(xiàn)在只剩下半缸發(fā)綠的死水。我把行李扔在主臥,
摸出煙盒。走到后院時,墻頭上突然飄來陣清苦的香氣,像被雨水洗過的艾草。墻不高,
伸手能摸到對面伸過來的竹枝,葉子上的脈絡(luò)看得清清楚楚。我剛把煙點著,
那股香氣里突然摻進個聲音?!笆┲鳎瑹熁饸鈺_了茶香?!蔽毅读算?,
轉(zhuǎn)頭看見墻那邊站著個穿灰布僧衣的姑娘。她蹲在茶叢里,手里捏著把小竹剪,
發(fā)頂?shù)慕浒痰孟駴]長開的痣?!氨?。”“不知道這邊有人。
”我把煙摁滅在墻根的青苔里,她沒抬頭,剪子咔嚓一聲剪斷片枯葉:“施主若想抽煙,
往前門走幾步有個石凳?!甭曇糗涇浀?,像泡了太久的陳皮,沒什么情緒,
卻讓人沒法不耐煩。我靠在磚墻上看她干活。茶叢修剪得整整齊齊,
每行之間留著剛好能過一個人的空隙。她動作不快,剪完一叢就蹲下來,
用手指把落在土里的碎葉攏到一起,指甲縫里嵌著點泥?!澳阕∵@兒?”“嗯,凈慈庵。
”她終于直起腰,往這邊瞥了一眼,“施主是沈家人?”“沈硯?!蔽覉笊厦?,
忽然想起爺爺說過,隔壁庵堂的老尼曾幫他算過命,這妮子估計是那老尼的徒弟。她點點頭,
沒再多問,轉(zhuǎn)身往庵堂那邊走。我也興致了了,回了房間睡覺。傍晚時分,我正想著做飯,
廚房的水管突然爆了。水柱噴得比人高,我舉著扳手站在水里罵娘,手機在褲兜里震個不停。
是我媽,大概又催我回去相親,這次估計又是哪里的大小姐……我被搞得實在狼狽,
可是修理工要好久才能過來,無奈,我只能去求求鄰居的幫助。繞到后院時,
庵堂的門虛掩著,里面飄出抄經(jīng)的墨香。我敲了敲門框,看見她正坐在窗邊寫字,
“又怎么了?”“水管壞了?!蔽野侵T框,突然覺得有點丟人。在城里的院子時,
這種事只要打個電話,不出十分鐘就有穿著制服的人跑來鞠躬道歉。她放下筆,
從門后抄起個帆布包:“帶路?!卑镅b著各式扳手,還有卷纏著膠布的麻繩。
她蹲在水里擺弄水管,僧衣下擺浸得透濕。我站在旁邊遞工具,像個嘍啰。水管修好時,
天已經(jīng)黑了。她的頭發(fā)被汗水浸得貼在額頭上,我遞過去條毛巾,是早上剛拆封的,
繡著我名字的縮寫。她接過去擦了擦手,又疊得整整齊齊還回來:“謝謝。”“多少錢?
”我摸出錢包,里面夾著幾張黑卡。她突然笑了,嘴角彎出個淺?。骸笆┲鞑蝗缢托┎税?,
庵里的蘿卜快吃完了?!?第二天一早,管家派來的人送了滿滿一后備箱食材。
我挑了些新鮮的青菜和豆腐,裝在竹籃里遞過墻去?!笆┲鲿鲲??”她看著籃子里的牛排,
眉毛挑了挑?!安粫?。”我坦白,“家里今天給我安排了廚師,這些是他買的。
”她把青菜撿出來,剩下的又推回來:“這些我用不上。”牛排和三文魚躺在竹籃里。
我拎著剩下的食材回廚房,突然覺得挺有意思的。從小到大,還沒人敢把我送的東西推回來。
打開冰箱,里面空蕩蕩的,只有幾瓶礦泉水。我把牛排扔進冷凍層,
轉(zhuǎn)身看見灶臺上放著個粗瓷碗,是她剛才忘在這里的,里面還沾著點修水管時蹭上的泥。
下午坐在廊下看書,聽見墻那邊有動靜。扒著墻頭看,她正在曬茶。竹匾里攤著嫩綠的茶葉,
她用手輕輕翻動,風(fēng)把茶葉的清香送過來,混著院子里野菊的甜,聞著讓人犯困。
“施主很閑?”她撞上我的目光。我把書舉起來晃了晃:“度假?!薄吧蛳壬募倨冢?/p>
就是看別人干活?”她的語氣里帶了點戲謔,不像早上那么冷淡了?!翱偙瓤次野值膱蟊韽?。
”我靠在磚墻上,看著她把竹匾挪到陽光更足的地方,“你呢?不用念經(jīng)?”“念完了。
”她拍拍手上的茶末,“施主若是無聊,不如幫我把那筐柴火劈了。”柴火堆在庵堂門口,
是些干透的松木。我掄起斧頭時,她搬了個小馬扎坐在旁邊看,手里剝著顆野核桃。
木柴裂開的聲音很清脆,濺起的木屑落在她的僧衣上?!吧蛳壬郧皼]干過這個?
”她看著我磨出血泡的手,遞過來個創(chuàng)可貼?!皼]。”“家里有傭人。”“施主真是好命。
”她把剝好的核桃仁放在一片荷葉上,推到我面前,“嘗嘗,后山摘的?!焙颂矣悬c澀,
卻帶著股清甜味。我嚼著核桃看她收拾柴火,遠處傳來收廢品的鈴鐺聲,叮鈴鈴,
叮鈴鈴……晚飯是她送來的,一碗糙米飯,一碟炒青菜,還有個蒸南瓜。
我看著精致的骨瓷餐盤里裝著的粗食,突然覺得比米其林餐廳的分子料理順眼多了。
她站在廚房門口,看著我把飯菜吃得精光,嘴角又彎起一個像素點。“明天想吃什么?
”我擦了擦嘴,突然想讓她多待一會兒?!笆┲鲿鍪裁??”“…… 泡面。
”“那還是我來吧。” 她說著轉(zhuǎn)身要走,又回頭補充了句,“施主冰箱里的牛排,
再不吃就要壞了?!币估锲鹆孙L(fēng),吹得窗欞吱呀響。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
總覺得空氣里還飄著茶葉的清香。摸出手機看時間,凌晨兩點。起身走到后院,
看見墻那邊亮著盞燈,亦未寢?;椟S的光暈透過窗紙滲出來,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影子。
我搬了個藤椅坐在墻根,墻頭上的竹枝被風(fēng)吹得晃來晃去。我閉上眼睛,聽見遠處的狗叫聲,
還有墻那邊隱約傳來的翻書聲。3清晨被麻雀吵酲時,我正趴在廚房的料理臺上。
昨晚折騰到后半夜……冰箱里的牛排最終變成了一鍋焦黑的碳塊,
油煙機上還沾著幾塊濺飛的肉渣。窗外的天剛蒙蒙亮,青灰色的云壓得很低。
隔壁傳來掃地聲,沙沙的。我扒著窗戶看,明心正用竹掃帚清掃庵堂門口的落葉,
僧衣的袖子挽到肘彎,露出段細白的胳膊。她掃地的姿勢很特別,身子微微前傾,
卻又穩(wěn)當?shù)煤?。我翻出手機給管家發(fā)消息,讓他送些新鮮水果來?!爸灰敿镜?,
別搞那些進口的”。早飯是在門口的包子鋪解決的。老板認得沈家的車,
多塞了兩個肉包在塑料袋里,笑得滿臉褶子:“沈少爺多少年沒來了?
前陣子還見明心師父來買素包呢?!薄八恚俊蔽夷笾鵂C手的包子?!翱刹皇牵?/p>
每天卯時準到,買兩個青菜包就回去。”“那姑娘心善,上次我家孫子發(fā)燒,
還是她給的草藥?!被厝r繞到后院,明心正在石階上曬經(jīng)書。幾本線裝書攤開在竹匾里,
紙頁已經(jīng)泛黃,邊角微卷,但是看得出來平日里保護得很好?!霸纭?/p>
”我把剛買的菜包放在石階上,袋口還冒著熱氣。她看了眼,
沒立刻接:“施主不用總送東西?!薄绊樖仲I的?!蔽彝鶋Ω?,
發(fā)現(xiàn)磚縫里新冒出幾株狗尾草,毛茸茸的,“管家待會兒送水果來,你要不要?”“橘子吧。
”“要酸的?!钡裙芗业能噥頃r,我正在院里拔草。穿著阿瑪尼的襯衫蹲在泥地里,
怎么看都覺得滑稽。司機把果籃遞給我時,眼睛瞪得像銅鈴,大概從沒見過繼承人干這種活。
挑橘子時費了點勁,專揀表皮坑坑洼洼的。遞過墻去時,明心正在煎茶。
一口粗陶鍋架在小泥爐上,她拿著竹箅子輕輕攪動,鍋里的茶葉翻騰著,
冒出的熱氣裹著股清苦的香?!八岬??!蔽野验僮臃旁谠钆_邊,看見旁邊擺著個粗瓷碗,
里面盛著半碗糙米。她停下手里的活,拿起個橘子聞了聞:“謝謝。
”轉(zhuǎn)身從柜子里摸出個小陶罐,“新炒的茶,施主嘗嘗?”茶杯是粗陶的,
杯口還有個小豁口。茶湯倒進碗里時,浮起層細密的白沫,喝進嘴里先是澀,
咽下去卻泛出點甜。“比你那些紅酒好喝?”“不一樣?!?我實話實說,
“這玩意兒…… 暖胃?!彼龥]接話,把炒好的茶葉裝進紙袋。紙是牛皮的,
用麻繩系了個結(jié),遞給我:“胃不好就少喝酒,泡這個喝?!毕挛玳_始下雨,不大,
卻淅淅瀝瀝的沒個停。我坐在廊下翻財經(jīng)雜志,字看得模模糊糊,總往墻那邊瞟。
庵堂的門緊閉著,窗紙上印著她的影子,大概又在抄經(jīng)。手機響了,是助理。
說公司的幾個老股東在鬧,讓我趕緊回去鎮(zhèn)場子。我對著雨簾皺眉,聽見墻那邊傳來咳嗽聲,
一下接一下,很悶?!澳銢]事吧?”我敲了敲墻。那邊安靜了會兒,傳來她的聲音:“沒事,
老毛病?!蔽曳涞构裾页鏊幭洌袅撕兄箍忍菨{,繞到庵堂門口。門還是虛掩著,
推進去時撞見她正彎腰咳嗽,帕子捂在嘴上,肩膀抖得厲害?!俺赃@個?!蔽野阉幏旁谧郎希?/p>
看見她抄的經(jīng)書攤在案頭,字跡清雋。她眼圈有點紅,:“施主費心了?!薄八幈确鸸苡?。
”話出口才覺得不妥。她卻沒生氣,拿起藥盒看了看:“多謝。”轉(zhuǎn)身從水缸里舀了瓢水,
倒在粗瓷碗里遞過來,“施主也喝點熱水?!蓖胙卣粗c茶漬,我接過來一飲而盡。
水是溫的,帶著點淡淡的甜味,大概是井水。4雨下大時,我正在幫她修補漏雨的屋頂。
瓦片滑得厲害,我抱著椽子往下滑了半尺,嚇得她在下面驚呼。抓住她遞來的木梯時,
掌心全是汗,她的手也在抖,抓著我的胳膊不放?!奥c?!彼穆曇粲悬c顫,“這屋舊了,
承不住人。”下來時兩人都淋成了落湯雞。她的僧衣貼在身上,顯出單薄的輪廓,
我脫下西裝外套遞過去,她卻搖頭:“施主自己穿吧,我去燒火?!痹罘亢苄。?/p>
只夠兩個人轉(zhuǎn)身。她蹲在灶門前添柴,我坐在小板凳上看她煮姜湯,“以前都是師父做這些。
”她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往鍋里撒了把紅糖,“師父走后,才學(xué)著弄。
”“她……”我想問什么,又覺得多余。生老病死這種事,我向來應(yīng)付不來。
“師父圓寂前說,萬物皆有定時?!薄熬拖襁@雨,該下的時候總會下。
”姜湯辣得人直吐舌頭,我卻喝了兩碗。暖意從胃里漫出來,順著血管爬到指尖。雨還在下,
敲得屋頂噼啪響,灶膛里的火苗舔著柴禾,發(fā)出細微的爆裂聲。傍晚雨停時,
天邊燒起了晚霞。我?guī)退蚜軡竦慕?jīng)書搬到廊下,紙頁已經(jīng)有些發(fā)皺,她卻不著急,
一頁頁慢慢捋平?!懊魈煳易尮芗宜托┬垇怼!薄氨冗@個好用?!薄安挥茫f紙寫著順手。
”我看著她的側(cè)臉,突然想起小時候看的西游記,里面的觀音菩薩好像也是這樣,
溫和得讓人安心?;厝r她塞給我個布包,打開看是曬干的橘子皮?!芭菟?,比藥管用。
”又往我兜里塞了個熱乎的烤紅薯,“剛在灶膛里埋的。”紅薯皮焦黑,剝開來卻黃澄澄的。
我坐在廊下啃紅薯,看墻那邊的燈慢慢亮起來。光暈里,她的影子在窗紙上晃動,
大概又在收拾那些淋濕的經(jīng)書。夜里翻出她給的茶葉,泡在玻璃杯里。茶葉在水里慢慢舒展,
正想品嘗,手機卻響了,是我媽。她說爺爺病重,讓我趕緊回去。
我盯著窗外的月亮看了會兒,然后找出紙筆,給助理發(fā)消息,讓他把下周的會議全推了。
月光透過窗欞落在茶桌上,茶杯里的茶葉沉在底。明心說的萬物皆有定時,或許有些時候,
慢下來也沒什么不好。就像現(xiàn)在,只是守著這杯茶,聽著墻那邊隱約傳來的翻書聲,
就能把一個雨夜,過得無比滋潤。第二天早上,我在廚房的鍋里發(fā)現(xiàn)了幾個素包,還溫著。
旁邊壓著張紙條,是她的字,“施主胃不好,少吃葷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