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西。
地處黃土高原邊緣,溝壑縱橫,風(fēng)沙粗糲。
趙明遠(yuǎn)早年發(fā)跡的煤礦,就隱藏在一片被煤灰染成深灰色的山坳里。
巨大的礦坑如同大地的傷疤,裸露著黑色的巖層。
空氣中永遠(yuǎn)彌漫著洗不掉的煤塵味和柴油燃燒的刺鼻氣味。
陳默、陳曦,還有《暗河》劇組前期籌備的一小撮人,就住在礦上簡陋的工棚里。
條件艱苦,但陳曦沒有一句怨言。
她被安排在后勤組,負(fù)責(zé)管理劇組人員的伙食和日常物資,工作瑣碎而忙碌。
遠(yuǎn)離了家鄉(xiāng)電子廠那種無形的壓抑和提心吊膽,雖然環(huán)境艱苦,但她臉上反而多了些以前少見的紅潤和舒展的笑容。
能看到弟弟在身邊,知道他正干著“大事”,她心里是踏實的。
陳默則一頭扎進了礦工的生活。
在趙明遠(yuǎn)的親自安排下,他換上了一身和礦工一模一樣的、沾滿煤灰油污的工裝。
戴上沉重的安全帽和礦燈,跟著真正的礦工小組,乘坐那哐當(dāng)作響、令人心懸的罐籠,沉入數(shù)百米深的地心。
黑暗。
無邊無際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
只有頭頂?shù)V燈射出的光束,在狹窄、潮濕、布滿支撐木的坑道里搖曳。
空氣悶熱污濁,混雜著煤塵、汗臭、巖石和地下水的味道,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顆粒感。
腳下是濕滑的泥濘和凸凹不平的煤矸石。
耳邊是風(fēng)鉆震耳欲聾的嘶吼、礦車在軌道上摩擦的尖嘯、還有頂板巖層偶爾發(fā)出的、令人心悸的“咔吧”聲。
陳默跟著礦工老劉頭——劇本里“老栓頭”的原型之一,在低矮的掌子面里,佝僂著腰,用鐵鍬將爆破下來的煤塊鏟進礦車。
汗水像小溪一樣從他臉上、脖子上淌下,混著煤灰,在皮膚上劃出一道道黑色的溝壑。
沉重的鐵鍬沒揮舞多久,手臂就酸痛得如同灌了鉛,腰背更是像要斷掉。
煤塵無孔不入,鉆進鼻孔、耳朵、嘴巴,嗆得他不住咳嗽,肺里火燒火燎。
休息時,他和老劉頭一起坐在濕冷的煤堆上,就著渾濁的井下水啃著冰冷的窩頭。
聽老劉頭用濃重的方言,絮叨著家里的病老婆,絮叨著礦上克扣工錢的花樣,絮叨著前年隔壁掌子面塌方埋進去的兄弟,絮叨著礦霸如何欺男霸女、如何和工頭勾結(jié)盤剝他們這些苦哈哈……
那些前世在劇本里用文字描述的故事,此刻被賦予了最真實、最粗糲、帶著血淚和煤渣的細(xì)節(jié)和溫度!
陳默默默地聽著,用一個小本子飛快地記錄著。
他不再是那個帶著上帝視角的“編劇”,而是一個真正融入其中的傾聽者和記錄者。
礦工們的隱忍、麻木、偶爾爆發(fā)出的粗野笑聲背后深藏的悲涼,以及那在絕境中依然頑強閃爍的、對生活最樸素的期盼……
像滾燙的烙鐵,深深烙印在他的靈魂里。
晚上,回到散發(fā)著霉味和汗臭的工棚。
陳默顧不上滿身的疲憊和煤灰,就著昏黃的燈光,攤開劇本稿紙。
筆尖沙沙作響,如同著了魔。
他根據(jù)白天聽到的、看到的、感受到的一切,瘋狂地修改、增刪、潤色。
把那些“想當(dāng)然”的情節(jié)刪掉,把那些干巴巴的對白換掉,把那些符號化的人物賦予更豐滿的血肉和更復(fù)雜的人性!
“不行!這里太假!老栓頭被砸斷腿,他不會嚎得那么大聲!他只會咬著牙,一聲不吭!他怕丟了飯碗!”
他劃掉一大段煽情描寫。
“這里!王大嫂被李大牙欺負(fù)時,她反抗的動作不對!她不會抓臉!她會用盡全身力氣,抓起手邊最硬的東西,哪怕是塊煤矸石,往他褲襠里砸!那是她唯一的希望!”
他添上更激烈、也更絕望的動作細(xì)節(jié)。
“還有結(jié)局!太光明了!不行!在那個環(huán)境下,個體的反抗注定是悲?。〉瘎±?,要讓人看到人性不滅的光!哪怕只是一點點!”
他重新構(gòu)思了結(jié)尾,更加絕望,也更加震撼人心。
劇本,在煤灰和汗水的浸泡中,在真實的血淚滋養(yǎng)下,如同被淬煉的刀鋒,一點點褪去了青澀和浮華,變得沉甸甸、黑黝黝,散發(fā)出逼人的寒光和直指人心的力量。
時間在日復(fù)一日的下井、傾聽、記錄和瘋狂的修改中流逝。
一個月的時間,陳默像脫了一層皮,瘦了整整一圈,眼窩深陷,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仿佛燃燒著兩團黑色的火焰。
終于,陳默把最終修改完成的劇本,鄭重地交到了趙明遠(yuǎn)派來的監(jiān)制手中。
厚厚的一沓稿紙,邊緣已經(jīng)被翻得毛糙,上面沾著洗不掉的煤灰指印,還有汗水洇開的墨跡。
監(jiān)制翻看著,眉頭時而緊鎖,時而舒展,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凝重。
他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如同從煤堆里爬出來、眼神卻異常清亮的年輕人,長長地嘆了口氣,語氣復(fù)雜:“陳默……你這本子……太狠了。不過……也他媽的太真了!趙總交代,按這個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