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驍?shù)谝淮纬霈F(xiàn)在我視野里,是在那個“關(guān)愛流浪貓狗”的校園公益活動上。
別誤會,我對貓毛過敏,純粹是被室友林琳生拉硬拽來刷學(xué)分的。九月的太陽毒得很,曬得人發(fā)蔫。我正百無聊賴地給一只蔫頭耷腦的土狗梳毛,梳子齒卡在它打結(jié)的毛里,拽得它直哼哼。周圍鬧哄哄的,學(xué)生會的喇叭在喊注意事項,幾個男生嘻嘻哈哈地試圖給一只警惕的三花貓?zhí)醉椚Γ瑘雒嬗悬c失控。
然后,他就那么突兀地撞進了這片嘈雜里。
在一群穿著五顏六色志愿者T恤、嘰嘰喳喳的學(xué)生中間,他簡直像個異次元生物。一身洗得發(fā)白、看不出具體是軍綠還是灰的舊夾克,拉鏈嚴嚴實實拉到頂,下擺是同樣舊得發(fā)硬的工裝褲,褲腳塞進一雙沾著干泥點子的高幫靴里。他就站在人群邊緣,離我們這只蔫狗大概五六米遠,像一截被硬生生插進喧鬧畫布里、沉默的、生了銹的鐵樁。
他個子很高,肩膀很寬,但整個人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那感覺很奇怪,明明周圍全是人,陽光也亮得晃眼,可他一站那兒,空氣就像被凍住了一圈,涼颼颼的。沒人敢靠近他,連那只最鬧騰的哈士奇,路過他腳邊時都夾緊了尾巴,嗚咽一聲溜了。
我忍不住多看了兩眼。他側(cè)著臉,下頜線繃得死緊,像是用石頭鑿出來的。眼神……怎么說呢,空。不是發(fā)呆那種空,是像被什么東西徹底掏空、洗劫過一遍后留下的廢墟,荒蕪一片,什么情緒都找不到落腳點。他站在那里,又好像根本沒在這里。周圍的熱鬧是另一個世界的事,跟他隔著厚厚的、看不見的冰墻。
“喂,夏梔,發(fā)什么愣呢?”林琳用手肘捅我,順著我的視線看過去,壓低聲音,“看見那個‘人形冰山’了?聽說是保衛(wèi)處新來的臨時工,姓冷,名字挺酷,叫冷驍。嘖,帥是帥,就是感覺靠近他三米內(nèi)能直接凍感冒?!?/p>
我沒接話,心里嘀咕:冰山?這形容貼切,但總覺得缺了點什么。他更像一顆啞火的、被強行摁進土里的炸彈,表面沉寂,內(nèi)里不知道壓著什么。
就在這時,角落里猛地炸開一聲凄厲的貓叫,緊接著是幾個男生的驚呼和咒罵。
“操!這貓瘋了!”
“按住它!它抓人了!”
人群嘩地一下騷動起來。剛才那只死活不肯就范的三花貓,不知怎么受了驚,徹底炸了毛,像個小炮彈一樣從幾個男生的包圍圈里沖了出來,直直地朝著我們這邊竄!它身后追著兩個手忙腳亂的男生,其中一個手上還帶著新鮮的血痕。
場面瞬間亂了套。驚叫聲,椅子被撞倒的聲音,還有那只貓驚恐到極點的尖利嘶鳴,混在一起。人群本能地往兩邊躲閃,讓開一條通道,那貓慌不擇路,朝著我腳邊那只蔫狗就撲了過來!
我腦子嗡的一聲。那只蔫狗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一個激靈,嗷嗚一聲跳起來,本能地就要去咬撲到眼前的三花貓!兩只受驚的動物眼看就要在我腳邊上演全武行。
電光火石間,一道影子快得不可思議,幾乎是貼著地面滑過來的。
是冷驍!
他根本沒看那兩只即將撕咬在一起的動物,目標極其明確——是我。他沖過來的速度根本不是正常人能有的,像一道撕裂空氣的黑色閃電。我只覺得一股帶著塵土和淡淡汗味的風(fēng)猛地刮到眼前,緊接著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箍住了我的腰,猛地把我向后一帶!
我整個人瞬間離地,被他像拎個布娃娃似的,穩(wěn)穩(wěn)地護在了他身后。動作快得我眼前一花,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全靠他那只鐵鉗般的手臂支撐著。
等我驚魂未定地站穩(wěn),只看見他寬闊的后背像一堵墻擋在我前面。那兩只動物已經(jīng)被人七手八腳地分開了,現(xiàn)場一片狼藉,驚呼聲還沒平息。
他……救了我?或者說,只是避免我被卷入動物混戰(zhàn)?
我驚魂未定,心臟在肋骨后面狂跳,幾乎要撞碎骨頭蹦出來。剛才那一下太突然,太猛了。我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掐進掌心,留下幾個深深的月牙印,試圖用這點微不足道的痛感把自己從那種被嚇懵的狀態(tài)里拽出來。腰側(cè)似乎還殘留著他手臂箍過的地方,硬邦邦的,像被一根燒紅的鐵條燙過,帶著一種奇異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沒事吧?”一個極其低沉的聲音響起,沒什么起伏,像石頭滾過粗糙的地面。
我猛地抬頭。冷驍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轉(zhuǎn)過了身,正看著我。他那雙眼睛,剛才還空得像廢棄的礦洞,此刻離得近了,我才看清那里面并非空無一物。那是一種深潭水,極寒,極靜,水面下沉淀著厚厚的、化不開的疲憊和一種近乎凝固的警惕。被他這樣看著,我喉嚨有點發(fā)緊,想說話,卻只發(fā)出一個干澀的音節(jié):“沒……沒事。謝謝你?!?/p>
他沒回應(yīng)我的道謝,目光從我臉上掠過,沒什么溫度,然后移開了,重新投向那片混亂的中心。那只肇事的貓已經(jīng)被塞進籠子,抓傷的男生正被人圍著處理傷口。他的視線在那男生滲血的手背上停頓了大概半秒,很短,短到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但我捕捉到了。那眼神里沒有同情,沒有關(guān)切,只有一種極其專業(yè)的、冰冷的評估,像是在掃描一件物品的損傷程度。
接著,他做了一個讓我完全沒想到的動作。
他垂在身側(cè)的手,那只剛剛把我從混亂中心撈出來的手,此刻正微微蜷著。手背上,靠近指關(guān)節(jié)的地方,赫然多了三道新鮮的血痕!傷口不算深,但皮肉翻卷著,正往外滲著細小的血珠。顯然是在剛才混亂中,不知是被貓爪還是被狗牙蹭的。
而他,像是感覺不到疼一樣。他甚至沒有低頭去看一眼自己的傷,只是很隨意地把那只受傷的手抬到嘴邊,伸出舌尖,極快地、極輕地舔了一下手背上滲出的血珠。那動作太自然,也太……野性。像一頭受傷的野獸在默默處理自己的傷口。
做完這個動作,他放下手,那只手又自然地垂回身側(cè),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他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只有那雙眼睛,深潭里似乎有什么東西極其短暫地波動了一下,快得無法捕捉。
“習(xí)慣了。”他忽然開口,聲音依舊低沉平直,沒什么情緒,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擋在前面。”
說完,他甚至沒再看我一眼,轉(zhuǎn)身就走。那件舊夾克的背影,在混亂過后逐漸恢復(fù)秩序的喧鬧人群里,再次顯得格格不入,像一塊拒絕融化的堅冰,沉默地朝著遠離人群的方向移動,很快消失在活動場地的邊緣。
我站在原地,腳底像生了根。腰側(cè)被箍過的感覺還在隱隱發(fā)燙,耳邊反復(fù)回響著他那三個字。
習(xí)慣了。
擋在前面。
林琳湊過來,一臉八卦加后怕:“我的媽!夏梔你沒事吧?剛才嚇死我了!那個冷驍……他動作也太快了!簡直不是人!不過……他最后跟你說什么了?擋在前面?哇靠,好酷!就是人太冷了,凍死個人?!?/p>
我沒回答林琳的嘰嘰喳喳,目光下意識地追隨著冷驍消失的方向?;顒又行牡男鷩獭㈥柟獾臒岫?、還有剛才的驚魂一幕,都像是隔了一層毛玻璃。只有他那句毫無波瀾的“習(xí)慣了”,像一枚冰冷的石子,咚地一聲砸進我心里,激起一片無聲的漣漪。
他習(xí)慣什么?習(xí)慣擋在誰前面?習(xí)慣受傷?習(xí)慣……這種把自己隔絕在外的孤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