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歸鄉(xiāng)驚變一九二五年秋,山西。陰冷的秋風(fēng)卷起漫天黃塵,打著旋兒,
撲打著太原府火車站那積滿煤灰的頂棚。尖銳的汽笛聲撕裂了沉悶的空氣,
一列老舊的火車喘著粗氣,裹挾著濃重的煤煙與水汽,疲憊不堪地滑進站臺。
林啟明提著那只沉重的舊皮箱,踏上了故鄉(xiāng)的土地。箱子里,
除了幾件洗得發(fā)白的襯衫和幾本硬殼精裝的英文書,
還有幾樣沉甸甸的東西:一把冷硬的地質(zhì)錘,一本簇新卻已翻得起毛的《煤礦安全條例》,
以及一個用油布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形制古怪的鐵皮罐子——井下呼吸器。他深吸一口氣,
撲面而來的,是塵土、劣質(zhì)煤煙、牲口糞便,還有一種更深沉的、仿佛滲入骨髓的灰敗氣息。
這氣味他既熟悉又陌生,像一張無形而冰冷的手,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五年了,
上海灘的霓虹與南洋公學(xué)的書卷氣,此刻被這粗糲的北方風(fēng)沙吹得無影無蹤?!吧贍敚?/p>
啟明少爺!這邊!”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穿透嘈雜的人聲,帶著難以置信的激動。
林啟明循聲望去,只見一個佝僂的身影正奮力地擠開人群,踉蹌著奔來。是管家福伯。
五年不見,福伯臉上的溝壑深得像刀刻斧鑿,原本花白的頭發(fā)已是雪白一片,
渾濁的老眼里此刻卻迸發(fā)出一種近乎絕望的亮光?!案2 绷謫⒚骶o走幾步迎上去,
心頭卻猛地一沉。福伯的樣子太過反常,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瞬間攫住了他。
福伯枯瘦的手死死攥住林啟明的手臂,力氣大得驚人,仿佛抓住的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喉頭滾動了好幾下,
才從牙縫里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jié):“少爺……您可算……可算回來了!
老爺他……老爺他……”后面的話被一陣劇烈的哽咽堵住,福伯布滿血絲的眼中,
渾濁的淚水洶涌而出。“我爹怎么了?!”林啟明的聲音陡然拔高,
皮箱“哐當(dāng)”一聲掉落在站臺冰冷的水泥地上,
那本《煤礦安全條例》的硬殼邊角磕在石頭上,發(fā)出刺耳的聲響。
福伯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幾乎站立不住。他死死抓住林啟明的胳膊,
仿佛那是唯一支撐他不倒下的力量,老淚縱橫的臉深深埋了下去,肩膀劇烈地聳動,
喉嚨里發(fā)出野獸瀕死般的嗚咽。他用盡全身力氣,
……前天夜里……人……沒了……”“嗡——”林啟明只覺得一股冰冷的鐵流瞬間灌頂而下,
沿著脊椎直沖四肢百骸,整個人僵在了原地。
站臺上鼎沸的人聲、蒸汽機車的嘶鳴、小販的叫賣……所有的聲音剎那間被抽離,
世界陷入一片死寂的空白。眼前只剩下福伯那張被淚水沖刷得溝壑縱橫、寫滿巨大悲痛的臉。
沒了?那個臨行前還拍著他的肩膀,聲音洪亮地叮囑他“學(xué)點真本事回來,
把咱家的礦管得更好”的父親?那個雖然嚴(yán)厲卻總在信里絮叨著“礦上一切都好,
勿念”的父親?那個支撐著整個林家,支撐著黑石峪幾百口礦工生計的父親?
就這么……沒了?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頭,又被他死死壓了下去。他彎腰,
幾乎是機械地、僵硬地?fù)炱鸬厣系钠は洌种赣|碰到那本硬邦邦的《煤礦安全條例》,
冰冷的觸感刺得指尖生疼。箱子里那半張撕碎的父子合影,邊緣銳利如刀。“怎么沒的?
”他的聲音干澀沙啞,像是砂紙在摩擦生銹的鐵皮。福伯抬起淚眼,
被巨大力量碾壓后的絕望:“說是……說是急病……心口疼……沒熬過去……”他猛地?fù)u頭,
湊近林啟明,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瀕死的戰(zhàn)栗,“可……可前腳剛送走老爺,
后腳……后腳那幫天殺的兵痞就沖進了礦上!領(lǐng)頭的叫……叫吳閻羅!
說是奉了……奉了閻大帥的鈞令!說老爺……老爺?shù)牡V……早就抵……抵給帥府了!
把咱們的人……全……全攆出來了!”福伯的話像一把把燒紅的刀子,
狠狠捅進林啟明的心窩,又?jǐn)噭恿藥紫隆<辈。康值V?閻大帥?吳閻羅?
這些字眼組合在一起,散發(fā)出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血腥陰謀的味道。
一股冰冷的、混雜著滔天憤怒與刺骨悲涼的洪流,瞬間沖垮了他腦中所有關(guān)于“學(xué)成歸國,
振興家業(yè)”的藍(lán)圖。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出咯咯的輕響,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皮箱的提手在他手中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地質(zhì)錘冰冷的棱角隔著箱壁硌著他的腿?!盎丶?。
”林啟明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聲音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2 靈堂悲歌那棟熟悉的青磚灰瓦大院,此刻如同一個巨大的靈堂。
沉重的白幡在門楣上垂掛著,被風(fēng)吹得嘩啦作響,像是無數(shù)冤魂在嗚咽。
門楣上懸掛的紙燈籠,慘白的光映照著門板上巨大的“奠”字,觸目驚心。
空氣中彌漫著劣質(zhì)香燭和紙錢焚燒后混濁嗆人的氣味。踏入靈堂,
一口漆黑的楠木棺材停在正中。棺材前,搖曳的燭火映照著父親林厚德的遺像。
照片上的父親面容嚴(yán)肅,眼神銳利,仿佛還在審視著偌大的家業(yè)。而此刻,
他卻只能冰冷地躺在那方狹小的黑暗之中。林啟明“噗通”一聲跪倒在冰冷的青磚地上,
額頭重重地磕了下去,發(fā)出沉悶的響聲?!暗瓋鹤印貋砹恕彼粏〉氐驼Z,
額頭抵著冰冷的地面,肩膀劇烈地抽動著。五年離鄉(xiāng)背井的苦讀,無數(shù)個挑燈夜戰(zhàn)的夜晚,
心中描繪過無數(shù)次父子聯(lián)手、革新礦業(yè)的畫面……所有的期望,所有的努力,
都在這一刻被這口冰冷的棺材碾得粉碎。巨大的悲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
幾乎窒息。靈堂里壓抑的啜泣聲,像細(xì)密的針,扎在他千瘡百孔的心上。
守靈的長夜在香燭的明滅和紙灰的飄散中煎熬而過。天色將明未明,東方透出一點魚肚白,
又被厚重的灰霾所吞噬。林啟明眼中布滿血絲,他換上了一身素白的孝服,
對還在默默垂淚的福伯說:“去黑石峪?!备2偷靥痤^,眼中滿是驚懼:“少爺!
不能去??!那……那吳閻羅的人把著礦,兇得很!他們放出話來,林家的人,
敢踏進礦場一步,就……就打斷腿!”“打斷腿?”林啟明嘴角扯起一個冰冷的弧度,
眼中是徹骨的寒,“我爹的命都填進去了,還怕斷條腿?備車。
”沒有用林家那輛招搖的福特小汽車。一輛破舊的騾車,載著林啟明和憂心忡忡的福伯,
在顛簸崎嶇的土路上吱呀前行。離黑石峪越近,空氣就越發(fā)污濁。風(fēng)卷起的已不是塵土,
而是細(xì)密黏膩的煤塵,無孔不入地鉆進鼻孔、喉嚨,
連呼吸都帶著一股鐵銹和硫磺混合的腥氣。路旁稀稀拉拉的枯草和樹木,
葉子都蒙著一層厚厚的黑灰,死氣沉沉。騾車在離礦場入口還有半里地的一個小土坡上停下。
林啟明跳下車,目光投向那片曾經(jīng)無比熟悉、此刻卻恍如隔世的地方。
巨大的、黑黢黢的礦坑像大地上一道猙獰的傷口,丑陋地張開著。
幾座簡陋的、被煤煙熏得漆黑的井架歪歪斜斜地矗立在坑口,
絞車發(fā)出刺耳的、令人牙酸的吱嘎聲,銹跡斑斑的鐵斗上上下下,
每一次升降都像在榨取著大地最后的膿血。幾條廢棄的礦渣堆成連綿的黑色山丘,寸草不生,
冒著若有若無的、帶著硫磺味的白煙。礦場入口處,
幾個穿著骯臟灰色軍服、斜挎著老套筒步槍的兵痞歪斜地站著,嘴里叼著劣質(zhì)煙卷,
眼神兇狠而麻木地掃視著四周。他們身后,豎著一塊新刷的木牌,
上面寫著幾個張牙舞爪的大字:“晉源煤礦——閻督軍產(chǎn)業(yè)”。
林啟明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晉源……父親當(dāng)年為礦場起名“厚德”,
取的是“厚德載物”之意。如今,這名字連同整個礦場,都被粗暴地抹去,
換上了軍閥的烙印。他的目光掃過礦場邊緣。幾排低矮破爛的窩棚緊貼著礦渣堆,
像大地長出的膿瘡。一些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的婦孺蜷縮在窩棚門口,眼神空洞,
臉上覆蓋著厚厚的煤灰,幾乎看不清本來面目。
她們在骯臟的泥地上翻揀著從礦渣堆里扒拉出來的、指甲蓋大小的劣質(zhì)煤塊。就在這時,
一陣尖銳的、帶著哭腔的童音刺破了沉悶的空氣:“娘!娘!我怕!我不去!我不下去!
”林啟明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穿著破爛號衣的監(jiān)工,
正粗暴地拖拽著一個看上去頂多十來歲的瘦小男孩,往坑口方向走。孩子驚恐地哭喊著,
雙腳在煤渣地上徒勞地蹬踹著,小手死死扒住旁邊一塊凸起的煤矸石,
指甲縫里瞬間滲出血絲。他那同樣瘦弱得像根枯柴的母親撲倒在地,死死抱住監(jiān)工的腿,
哭嚎著哀求:“工頭老爺!行行好!行行好!放過我娃吧!他爹才死在下面……他太小了啊!
求求您了!”“滾開!”監(jiān)工一臉橫肉,抬腳狠狠踹在女人的心窩上。女人慘叫一聲,
捂著肚子蜷縮在地,痛苦地抽搐著。
監(jiān)工趁機一把將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像拎小雞一樣拎了起來,
罵罵咧咧地走向那冒著黑氣的坑口:“哭喪呢!閻王叫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
吳爺?shù)脑捑褪情愅鯛數(shù)牧?!少個崽子下去,耽誤了出煤,老子扒了你們的皮!
”那小小的身影在監(jiān)工粗壯的手臂下徒勞地掙扎著,哭喊聲越來越遠(yuǎn),
最終被巨大的、如同地獄入口的坑口所吞噬。周圍的礦工麻木地看著這一切,
他們的臉被煤灰覆蓋,看不清表情,只有深陷的眼窩里,偶爾閃過一絲死水般的悲涼。
林啟明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拳頭捏得死緊,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滲出血絲也渾然不覺。
他胸腔劇烈起伏,牙關(guān)緊咬,發(fā)出咯咯的響聲。
那本《煤礦安全條例》里白紙黑字寫著的“嚴(yán)禁使用童工”、“井下作業(yè)安全保障”,
此刻在眼前這活生生的人間地獄面前,顯得如此蒼白可笑,如同廢紙!他父親苦心經(jīng)營多年,
雖也嚴(yán)厲,但礦上規(guī)矩尚存,至少絕無此等滅絕人倫之事!“少爺!少爺!冷靜!
千萬冷靜??!”福伯死死拉住林啟明的胳膊,聲音帶著哭腔,生怕他沖動之下沖過去。
老管家的手也在劇烈地顫抖。林啟明猛地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污濁不堪的空氣,
那混雜著煤塵和硫磺的味道嗆得他肺葉生疼。再睜開眼時,那里面燃燒的怒火并未熄滅,
卻多了一層冰冷的、近乎殘酷的清明。他死死盯著那吞噬了童工的黑黢黢的坑口,
像是要將那地獄般的景象刻進靈魂深處。“走。”他嘶啞地吐出這個字,
聲音像是砂輪磨過鐵塊,不再看那礦場一眼,轉(zhuǎn)身走向騾車。
3 礦場血淚騾車在死寂中吱呀前行,沿著來時的路返回。林啟明坐在顛簸的車板上,
背脊挺得筆直,像一尊冰冷的石像。福伯看著他緊繃的側(cè)臉和緊抿的嘴唇,
心中充滿了不祥的預(yù)感?;氐搅指撬罋獬脸恋撵`堂,林啟明沒有停留。
他徑直走向父親生前的書房。書房里還殘留著淡淡的墨香和煙草味,
書桌上鎮(zhèn)紙壓著幾封未寫完的信箋,筆架上掛著父親常用的那支狼毫。
一切都還維持著主人離開時的樣子,只是物是人非。林啟明打開自己帶回來的舊皮箱,
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本硬殼的《煤礦安全條例》,又拿出那個用油布包裹的井下呼吸器。最后,
他翻出了幾張折疊得整整齊齊的圖紙——那是他在南洋公學(xué)期間,
根據(jù)父親早年寄給他的、關(guān)于黑石峪礦區(qū)的一些原始地質(zhì)資料,結(jié)合自己所學(xué)的知識,
繪制出的初步礦區(qū)地質(zhì)構(gòu)造圖和等高線草圖。圖紙上線條清晰,
標(biāo)注著密密麻麻的英文術(shù)語和數(shù)字。他展開圖紙,鋪在父親寬大的書桌上,
又從書桌抽屜深處翻出父親留下的、更為詳盡的礦脈走向圖和歷年開采記錄簿。
昏黃的油燈下,林啟明伏案而坐。他用帶來的三角尺、量角器、鉛筆,
對照著兩份圖紙和記錄,開始一絲不茍地重新測繪、修正、標(biāo)注。他標(biāo)注的重點,
不是富礦帶,
而是那些地質(zhì)結(jié)構(gòu)復(fù)雜、巖層應(yīng)力集中、在過度開采下極易發(fā)生塌方的危險區(qū)域。
他用紅色鉛筆,在那些區(qū)域重重地畫上警示的圈。書桌一角,
那本翻開的《煤礦安全條例》上,
關(guān)于“頂板壓力監(jiān)測”、“巷道支護規(guī)范”、“工作面推進安全距離”的條款,
被他用指甲劃出了一道道深深的印痕?!吧贍敚渣c東西吧……”福伯端著碗清粥,
不知何時站在門口,
看著燈光下少爺那因缺乏睡眠而深陷的眼窩和布滿血絲卻異常專注的眼睛,心疼地勸道。
林啟明頭也沒抬,鉛筆在圖紙上劃過,發(fā)出沙沙的輕響,聲音疲憊卻堅定:“福伯,
礦上那幾個老師傅,還能聯(lián)系上嗎?特別是……懂點看石頭、知道老坑道的。
”福伯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少爺?shù)囊鈭D,臉上露出一絲希望,連忙點頭:“能!能!
老把式張頭、趙石頭他們幾個,被攆出來后,就在城里打零工,心里都憋著火呢!我這就去!
”接下來的日子,林啟明像一個幽靈。白天,他穿著最普通的粗布短褂,臉上抹著煤灰,
在福伯的掩護下,如同鬼魅般出現(xiàn)在黑石峪礦區(qū)外圍的溝壑、山梁上。他避開巡邏的兵痞,
利用地形掩護,用地質(zhì)羅盤仔細(xì)測量著方位和角度,用皮尺丈量著距離,
在隨身攜帶的筆記本上飛快地記錄著數(shù)據(jù),對著遠(yuǎn)處礦坑的輪廓和渣堆的形狀,
不斷修正他圖紙上的等高線。夜晚,他則回到書房,
在油燈下將白天的數(shù)據(jù)整理、描繪到正式的圖紙上。那本《煤礦安全條例》就攤開在手邊,
像一把冰冷的尺子,丈量著現(xiàn)實與準(zhǔn)則之間觸目驚心的深淵。有時,
他會和福伯秘密接來的老礦工張頭、趙石頭在書房里低聲交談到深夜。
張頭手指粗糙得像老樹皮,點著圖紙上某個區(qū)域,聲音低沉而肯定:“少爺,這塊!
老東家在時,就說過下面有‘空堂’(采空區(qū)),壓得厲害,不讓再往深里采了,
還特意留了很厚的‘煤柱’頂著呢!”趙石頭則指著另一個標(biāo)注紅圈的地方,
憂心忡忡:“這塊是新開的掌子面?老天爺!這都挖到哪兒了?旁邊就是舊巷道的積水區(qū)!
吳閻羅那幫殺才,這是要錢不要命啊!”每一次交談,每一次實地勘測,
都讓林啟明的心沉下去一分。新礦主吳閻羅的瘋狂開采,早已突破了所有安全底線,
他標(biāo)注的那些紅色危險區(qū)域,幾乎都已被新開的巷道野蠻地侵入!礦場,
已然成了一個坐在火藥桶上的活地獄,隨時可能被引爆。
時間在焦慮和無聲的籌備中滑向深秋。寒風(fēng)開始變得凜冽,卷著煤灰,抽打在臉上生疼。
這天下午,
啟明正在書房里對著幾乎完成的、標(biāo)注得密密麻麻的礦區(qū)等高線及地質(zhì)風(fēng)險圖做最后的復(fù)核。
圖紙上,代表危險區(qū)域的紅色標(biāo)記,如同一個個刺眼的血斑。突然,
一陣沉悶得仿佛來自地心深處的轟鳴,隱隱傳來,腳下的地面似乎都隨之輕輕一顫!緊接著,
遠(yuǎn)遠(yuǎn)地,從黑石峪方向,傳來一片撕心裂肺、混雜著絕望哭嚎的喧嘩!那聲音被風(fēng)卷著,
隱隱約約,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慘烈。林啟明手中的鉛筆“啪嗒”一聲掉在圖紙上。
他猛地站起身,沖到窗邊,推開窗戶。只見黑石峪方向的上空,
一股濃得化不開的、翻滾著的巨大黑色煙塵柱沖天而起,如同一條來自地獄的惡龍,
迅速吞噬著本就灰暗的天空。那正是他圖紙上標(biāo)注的最大、最紅的那個危險區(qū)域所在的方向!
“出事了!”福伯跌跌撞撞地沖進書房,臉色慘白如紙,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礦……礦上……塌了!大塌方!
就在……就在您畫了紅圈那個新開的……新開的‘東三巷’!
”林啟明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頭頂,渾身血液似乎瞬間凝固。
他死死盯著窗外那沖天的黑塵,仿佛能穿透這遙遠(yuǎn)的距離,
看到那如同地獄重現(xiàn)的景象:扭曲變形的坑木,塌落的巨石,瞬間被吞噬的生命,
還有那絕望的哭喊……他標(biāo)注的紅圈,成了血淋淋的預(yù)言!“快!備車!去礦上!
”林啟明的聲音嘶啞得變了調(diào),他猛地抓起桌上那幅浸透了他心血和預(yù)言的圖紙,
胡亂卷起塞進懷里,又一把抄起那個油布包裹的井下呼吸器?!吧贍?!不能去啊!
”福伯死死抱住他的胳膊,老淚縱橫,“那邊……那邊肯定亂成一鍋粥了!兵痞們肯定封礦!
您去……太危險了!”“放開!”林啟明用力掙脫,眼神凌厲如刀,“那下面埋著的是人!
是活生生的人!”他眼前閃過那個被拖下礦洞的瘦小男孩驚恐的臉。
4 法庭對決當(dāng)林啟明和福伯趕到黑石峪礦場時,這里已經(jīng)徹底變成了人間地獄。
巨大的塌方將“東三巷”的主坑口完全掩埋,
形成一座由煤塊、巨石和扭曲斷裂的坑木堆成的恐怖小山。
濃密的、帶著血腥味的煤塵還在不斷從縫隙中涌出。
撕心裂肺的哭嚎聲、絕望的呼救聲、女人和孩子們發(fā)瘋般的捶打和哀鳴,
混雜著兵痞們粗暴的呵斥驅(qū)趕聲,響成一片,沖擊著人的耳膜和神經(jīng)。
礦工家屬們?nèi)缤罎⒌南伻?,哭喊著撲向那死亡之山?/p>
徒勞地用雙手刨挖著冰冷的石塊和煤塊,指甲翻裂,鮮血淋漓。而幾十個荷槍實彈的兵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