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驍走了。帶著那支我傾家蕩產(chǎn)、幾乎抽干了凝香閣骨髓才湊出來的龐大車隊,
還有長安城無數(shù)商戶、百姓湊出來的心意,奔赴西北那片血與火的戰(zhàn)場。
長安城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連帶著我的心也空了一塊。白日里,凝香閣依舊人來人往,
“節(jié)氣香”的名頭越來越響,新開的香雪樓更是賓客盈門,
成了長安新貴們附庸風雅的好去處??芍挥形易约褐?,這熱鬧底下,藏著多少懸著的心。
我把香雪樓的后堂,變成了一個小小的“軍情驛站”。
秦驍派了軍中一個腿腳靈便、口齒伶俐的親兵,每隔十天半月,
便快馬加鞭送回一封薄薄的書信,也帶來前線零碎卻真實的消息。那親兵叫小伍,
每次來都風塵仆仆,臉膛被塞外的風吹得皴裂。信是秦驍親筆。墨跡有時潦草,
帶著風沙的粗糲感,有時又顯得異常凝重。信里很少提他自己,多是戰(zhàn)況艱難,
敵軍如何兇悍狡猾,占了有利地形,營寨堅固得像個鐵王八。天氣越來越冷,
糧道被吐蕃的游騎襲擾得厲害,押送的弟兄們傷亡不小。他字里行間透出的沉重,
像石頭一樣壓在我心上?!叭饪嗪?,將士們凍傷者日增。吐蕃人似極畏寒,縮于營寨,
倚仗地利,強攻徒增傷亡,奈何……”我捏著這封最新的信,指尖冰涼。字里行間都是困境,
都是將士們在冰天雪地里流血流汗!一股火燒火燎的焦灼感啃噬著我。錢,我有。
香雪樓的流水像滾雪球,可錢能買來糧草藥材,卻買不來破敵的良策,買不來將士們少流血!
我把信紙小心折好,壓在枕頭底下那枚溫潤的玉佩旁邊。玉佩冰涼,貼著心口放久了,
才有一絲暖意。我提筆回信,蘸滿了墨,卻覺得筆有千鈞重。寫什么呢?寫香雪樓生意很好?
寫長安又下了場雪?寫我日夜懸心?最終,落筆時,我寫:“糧草藥材之事,萬勿憂心。
長安商民,同心同德,必保后方無虞。吾新制‘驅(qū)疫囊’,內(nèi)添艾草、蒼術(shù)等物,
或可稍御寒濕瘴癘,已命小伍帶回若干。前線寒苦,將軍珍重。破敵或需天時地利。
吾觀其畏寒,或有機可乘。長安一切安好,勿念?!睂懙阶詈螅蔷洹盎蛴袡C可乘”,
我猶豫再三才落筆。我一個商戶女,妄議軍機?可看著他信里的“奈何”,我實在忍不住。
把信交給小伍時,我塞給他一大包新趕制的香囊,又額外包了一小包上好的安神香粉。
“這個給秦將軍。就說…就說夜里若難安枕,可焚此香,或能寧神?!蔽业哪樣悬c燒,
這借口拙劣得很。小伍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夫人放心!話和東西,一定帶到!
”他改了口叫我“夫人”,我心頭一跳,卻沒反駁。送走小伍,心頭的焦灼并未減輕。
秦驍在前線拼命,這長安城里,魑魅魍魎也沒閑著。柳家,又開始作妖了。戰(zhàn)事一起,
人心惶惶。米價、鹽價,一天一個樣兒,噌噌往上竄。布匹也跟著漲,
尤其是厚實的棉布毛料。起初還以為是路途不暢,貨少價高??珊芸?,
風言風語就刮到了我耳朵里?!靶〗悖粚?!”趙老板那張圓臉氣得通紅,
沖進香雪樓后堂,連口水都顧不上喝,“柳大富那老狗!他娘的把西市幾家大糧倉都包圓了!
還有鹽號!布莊的厚料子也給他掃光了!堆在城外好幾個大倉里,就是捂著不賣!
市面上越缺,他價抬得越高!這不是發(fā)國難財是什么!”孫掌柜和李老先生也前后腳到了,
都是滿臉怒容。“何止!”孫掌柜拍著桌子,“他還派人到處散風,
說這漲價都是因為咱們幾家‘囤積居奇’!說咱們跟蘇掌柜你聯(lián)手,想發(fā)戰(zhàn)爭財!我呸!
賊喊捉賊!”“不少不明就里的百姓,真信了!指著我們鋪子罵呢!
”李老先生氣得胡子直抖,“藥鋪也受影響,好些治風寒金瘡的藥,價格也飛漲,
源頭也指向柳家!”我坐在主位,聽著他們憤怒的控訴,心一點點沉下去,
隨即又被一股冰冷的怒火取代。柳家!柳如煙!這是看秦驍不在長安,前線吃緊,
又想故技重施,還要把臟水潑到我們這些真正出錢出力的人頭上!好!好得很!
真當我是泥捏的?“趙叔,孫叔,李老,”我開口,聲音平靜,卻帶著一股冰碴子,
“慌什么?他柳家想玩,咱們就陪他玩?zhèn)€大的!”接下來的日子,香雪樓后堂燈火徹夜通明。
我們幾個,加上各自最精明的賬房、管事,像一支臨戰(zhàn)的軍隊。第一步,摸底。
柳家囤積居奇,靠的是財大氣粗,壟斷貨源。他囤什么最狠?米!鹽!厚棉布!尤其是米,
他幾乎掃空了長安周邊能買到的陳糧新糧!第二步,籌錢!我把香雪樓賬面上能動用的流水,
連同幾家義商能湊出的現(xiàn)銀、銀票,全部集中!一個銅板掰成兩半花,目標只有一個:買糧!
但不是跟柳家搶那些被炒高的糧,而是動用所有關(guān)系網(wǎng),找新糧源!“嶺南!
嶺南的陳老行商!”我猛地想起這條線,“阿福!立刻派人,八百里加急,
拿著我的親筆信和定金,去找陳老!有多少新米,收多少!走水路,日夜兼程運回來!
價錢好說!”“波斯胡商那邊,也去信!”我補充道,“問問他們有沒有門路,
弄到糧食和鹽!價錢不是問題!”第三步,釜底抽薪!你不是捂著不賣,抬價等著宰人嗎?
我讓你捂不住!選了一個最平常的清晨。西市最大的糧店“豐泰號”門口,
突然掛出了一塊醒目的木牌:“新米到店,平價售糧!每斗XX錢(遠低于市價)!
每人限購三斗!售完即止!”牌子一掛,像冷水滴進了滾油鍋!
早就被高價折磨得苦不堪言的百姓,瞬間沸騰了!人群像潮水一樣涌向豐泰號!
消息像長了翅膀,半天功夫就傳遍了長安!柳家掌控的那些糧店門口,
原本等著買高價糧的人,呼啦啦全跑光了!跑到豐泰號,
跑到趙老板聯(lián)合其他米商臨時開張的平價糧點!柳家囤積的糧食,瞬間變成了燙手山芋!
他想賣高價?門兒都沒有!他捂著?資金鏈繃得像要斷的弓弦!更要命的是,
恐慌情緒開始蔓延——柳家是不是要倒了?囤那么多糧賣不出去?第四步,火上澆油!
光讓百姓選還不夠,得讓全長安都知道柳家是什么貨色!我讓阿福帶著幾個機靈的伙計,
花點小錢,把柳家囤糧的幾個大倉位置,
“不小心”泄露給了那些整天在茶樓酒肆說書唱曲的藝人,還有那些走街串巷的乞丐。
一夜之間,長安城里傳遍了:“城西柳家倉,白米堆成山!城北鹽倉滿,百姓吃鹽難!
”“奸商柳大富,心比墨還黑!發(fā)國難財,斷子孫根!”輿論洶洶,民怨沸騰!
之前被柳家潑的臟水,現(xiàn)在十倍百倍地反噬回去!連帶著之前香料誣告的舊賬,
也被翻了出來!柳家的名聲,徹底臭了大街!第五步,穩(wěn)固人心。光打擊柳家還不夠,
得讓百姓看到希望。
我把改良后的“驅(qū)疫囊”配方公開了一部分基礎(chǔ)藥材(艾草、蒼術(shù)等常見驅(qū)寒避穢藥材),
聯(lián)合李老先生的藥鋪,發(fā)動長安城里的婦人、繡坊,日夜趕制。一部分成本價賣給需要的人,
一部分免費分發(fā)給城里的貧戶和流民安置點。香雪樓門口支起了大鍋,熬煮驅(qū)寒防疫的藥湯,
免費供應(yīng)?!疤K掌柜仁義!”“這才是咱長安城的良心商賈!
”贊譽聲漸漸蓋過了對柳家的唾罵。香雪樓“義商”的名頭,越發(fā)響亮。
看著柳家倉惶應(yīng)對、焦頭爛額的樣子,看著市面上漸漸平穩(wěn)的糧價鹽價,
看著百姓們感激的眼神,我心里那口惡氣,才稍稍順了些。秦驍,你在前線拼命,這后方,
我替你守著!柳家這毒瘤,我遲早要連根拔起!這天深夜,香雪樓后堂的燭火還在跳動。
我伏在案上,對著小伍最新帶回的前線地形圖和秦驍?shù)男偶l(fā)呆。
信里又提到了敵軍龜縮不出,畏寒如鼠,營寨倚靠山勢,木柵堅固。旁邊,
攤開放著阿福剛送來的、關(guān)于柳家囤積物資的詳細清單——這是我們花了大價錢,
買通柳家一個失意賬房弄到的。清單很長,密密麻麻。糧食、鹽、布匹、藥材……還有一項,
數(shù)量大得驚人:“石脂水,八百桶。”石脂水?我皺了皺眉。這東西我知道,
黑乎乎、黏糊糊的,從地底石頭縫里滲出來的,一股怪味。以前聽爹提過,
有些地方用它點燈,煙大味沖,窮苦人家才用。柳家囤這么多這玩意兒干嘛?燒火都嫌臟。
我手指無意識地劃過清單上“石脂水”三個字,目光又落回秦驍?shù)男派希骸啊瓟耻娢泛?/p>
營寨里……石脂水……黑乎乎……黏糊糊……能燒……一個極其大膽、甚至有些瘋狂的念頭,
像一道刺目的閃電,猛地劈開了我混沌的思緒!我“嚯”地一下站起身,帶倒了身后的椅子,
發(fā)出“哐當”一聲巨響!我死死盯著那清單上的“石脂水”,
又猛地看向地圖上秦驍標注的敵軍營寨位置,還有他信里提到的——西北風!一個詞,
沖上我的喉嚨,幾乎要脫口而出!火!用火攻!
用這柳家囤積的、骯臟的、沒人要的“石脂水”,燒掉吐蕃人的龜殼!燒掉他們的糧草!
燒掉他們的依仗!這念頭如此清晰,如此灼熱,燒得我渾身血液都在沸騰!我一把抓起筆,
鋪開信紙,墨汁濺得到處都是也顧不上了!我要寫信!寫給秦驍!告訴他這個瘋狂的計劃!
告訴他,破敵的關(guān)鍵,或許就在這長安城里,就在柳家那堆沒人要的黑水之中!
7 浴火同輝那封字跡幾乎要飛起來的信,被我塞進小伍手里時,他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夫人,這東西…能行?”“告訴秦將軍,務(wù)必小心!信看完,立刻燒掉!這東西,
就是柳家囤積的那堆黑水!”我壓低聲音,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的,“能不能成,
全看天意!讓將軍…千萬保重!”小伍點頭,把信貼身藏好,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等待的日子,每一刻都像在滾油里煎熬。前線沒消息,柳家那邊,更是死寂得反常。
就在我快被這焦灼逼瘋的時候,平地一聲驚雷!那天下午,
一隊盔明甲亮、殺氣騰騰的羽林軍,轟然開進西市!目標明確,
直撲錦繡坊和柳家在城外的幾處大倉!領(lǐng)頭的是個面生的將軍,手里高舉著明晃晃的圣旨!
宣旨的聲音冰冷無情:“……奸商柳大富,勾結(jié)敵國,私販禁運鐵器、鹽糧,罪證確鑿!
囤積居奇,哄抬物價,擾亂民生,罪加一等!著即抄沒家產(chǎn),柳大富打入天牢,秋后問斬!
其女柳如煙,收押待審!欽此!”整個西市都炸了鍋!人群像潮水一樣涌過去看熱鬧,
叫好聲、唾罵聲震天響!我站在香雪樓二樓的窗口,
看著那些耀武揚威的伙計像喪家犬一樣被驅(qū)趕出來,
看著柳大富那身肥肉被兩個軍士像拖死狗一樣從后堂拖出,那張老臉煞白如紙,
褲襠濕了一片。柳如煙是被架出來的,桃紅的錦緞襖裙皺成一團,頭發(fā)散亂,
那張曾經(jīng)滿是刻薄得意的臉,此刻只剩下極致的驚恐和茫然。痛快!
一股難以言喻的、帶著血腥味的暢快感猛地沖上頭頂!柳家!終于倒了!爹的屈辱,
我的牢獄之災(zāi),還有那些被他們逼得活不下去的百姓……這筆血債,今天總算討回來了!
然而,這股快意只持續(xù)了一瞬。
我的目光死死盯住羽林軍從柳家城外大倉里搬出來的東西——一桶桶、一罐罐,貼著封條,
散發(fā)著熟悉的、令人作嘔的腥臭氣!是石脂水!秦驍需要的石脂水!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抄家!東西被朝廷收走了!秦驍那邊怎么辦?我?guī)缀跏菦_下樓,不顧一切地擠過人群。
“將軍!將軍留步!”我氣喘吁吁地攔住他。那將軍認得我,臉色稍緩:“蘇掌柜?何事?
”“將軍!”我指著那些正被裝上大車的石脂水桶,聲音急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