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jié)氣香”的名頭算是徹底在長(zhǎng)安城打響了。
凝香閣的生意蒸蒸日上,連帶著我爹的氣色都好了不少,偶爾還能拄著拐在前堂坐坐,看著絡(luò)繹不絕的客人,渾濁的眼睛里有了久違的光。
阿福的腰板挺得更直了,吆喝起來中氣十足,再不是當(dāng)初那個(gè)唉聲嘆氣的蔫小子。
日子好像真的上了正軌,連冬日刺骨的寒風(fēng)都帶著點(diǎn)暖意。
柳家那邊暫時(shí)偃旗息鼓,錦繡坊的生意也被我們搶了不少風(fēng)頭。
我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敢稍松些許。
那天晌午剛過,鋪?zhàn)永镎侨藖砣送臅r(shí)候。
我正低頭給一位熟客打包新制的“臘八香”——里頭摻了桂圓、紅棗、松子仁的粉末,取個(gè)五谷豐登的吉利意思,暖烘烘的甜香彌漫著。
阿福在柜臺(tái)后頭噼里啪啦打著算盤,清脆的響聲聽著都讓人舒坦。
突然,鋪?zhàn)娱T口的光線猛地一暗。
幾個(gè)穿著深青色皂隸服、腰挎橫刀、面色冷硬的官差,像鐵塔一樣堵在了門口。
為首一個(gè),臉膛黝黑,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手里抖開一張蓋著鮮紅大印的紙。
喧鬧的鋪?zhàn)铀查g死寂。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底。
“誰是凝香閣掌柜蘇雪見?”那黑臉官差的聲音又冷又硬。
鋪?zhàn)永锼腥说哪抗?,齊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
阿福手里的算盤珠子“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滾得老遠(yuǎn)。
我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民女蘇雪見,不知幾位差爺……”
“拿下!”黑臉官差根本不聽我說完,厲喝一聲,大手一揮!
兩個(gè)差役猛地?fù)渖蟻?,一左一右就鉗住了我的胳膊!
冰冷沉重的鐵鏈“嘩啦”一聲,瞬間就套上了我的脖子和手腕!
“你們干什么!”阿福想沖上來,被另一個(gè)差役一腳踹翻在地,抱著肚子痛苦地蜷縮起來。
“蘇雪見!”黑臉官差的聲音傳來,“你膽大包天!竟敢以次充好,將劣質(zhì)香料供給宮中貴人!更意圖不軌,其心可誅!奉刑部令,即刻鎖拿歸案!帶走!”
“我沒有!這是誣陷!”我渾身血液都沖上了頭頂,屈辱和憤怒像巖漿一樣灼燒著我,“是柳家!是柳家陷害我!”我拼命扭頭看向圍觀的眾人,試圖尋找一絲信任或幫助,可看到的只有驚恐、躲閃和冷漠。
“堵上她的嘴!”黑臉官差不耐煩地喝道。
一塊帶著汗臭和霉味的破布狠狠塞進(jìn)了我嘴里!
腥臭的味道直沖腦門,嗆得我一陣干嘔,眼淚瞬間涌了出來。
視線變得模糊,阿福掙扎著想爬起來又被踩住,鋪?zhàn)永镆黄墙澹切┚碌南懔瞎拮颖蛔卜诘?,珍貴的香粉撒得到處都是……
我被粗暴地拖出了凝香閣,拖過西市喧鬧的街道。
鐵鏈沉重冰冷,硌在皮肉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路人驚愕、指指點(diǎn)點(diǎn)、竊竊私語的目光像無數(shù)根針,密密麻麻地扎在我身上。
屈辱、憤怒、擔(dān)憂爹和阿福的絕望……像冰冷的海水,瞬間將我淹沒。
刑部大牢。
厚重的鐵門在身后“哐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最后一絲光。
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霉味、腐臭味、屎尿味混合著血腥氣,像一只冰冷黏膩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嚨。
我被推進(jìn)一間狹窄陰暗的牢房。
地上鋪著潮濕發(fā)霉、爬著蟲子的稻草。
墻壁是冰冷的石頭,滲著水珠。
角落里一只肥碩的老鼠“吱溜”一聲鉆進(jìn)了墻洞。
只有高處一個(gè)小小的氣窗,透進(jìn)一縷慘淡的微光,照亮空氣中飛舞的塵埃。
鐵鏈被解開,嘴里的破布也被粗暴地扯掉。
我靠著冰冷的墻壁滑坐到地上,渾身脫力,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
手腕和脖子被鐵鏈磨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爹怎么樣了?阿福呢?凝香閣…柳家…他們得逞了……
巨大的恐懼和無助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涌上來,幾乎要將我吞噬。
眼淚無聲地流下來,混合著臉上的塵土,又咸又澀。
不知過了多久,牢門上的鐵鎖鏈嘩啦作響。
一個(gè)獄卒提著昏暗的油燈走了進(jìn)來,臉上掛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
“蘇掌柜?嘖嘖,真是沒想到啊。”他拖長(zhǎng)了調(diào)子,“宮里的事兒,你也敢摻和?膽子不小?!?/p>
他蹲在我面前,壓低了聲音,帶著一股濃重的口臭:“上頭的意思呢,也不是不能通融。要么,破財(cái)消災(zāi),把你那凝香閣和制香方子都‘獻(xiàn)’出來,興許還能留條活路。要么嘛……”他嘿嘿笑了兩聲,陰森森的目光掃過我,“就得按規(guī)矩來,認(rèn)下這‘謀害貴人’的罪名,那下場(chǎng)…你一個(gè)姑娘家,細(xì)皮嫩肉的,可受不住這兒的‘大刑伺候’啊?!?/p>
破財(cái)?方子?認(rèn)罪?柳家!這背后果然是柳家!他們不僅要?dú)Я宋?,還要奪走我的一切!
怒火瞬間壓過了恐懼,燒得我眼睛發(fā)紅。“呸!”我啐了一口,聲音嘶啞卻異常清晰,“想都別想!我沒做過的事,死也不會(huì)認(rèn)!”
獄卒臉上的假笑瞬間消失,變得猙獰:“敬酒不吃吃罰酒!有你哭的時(shí)候!”他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罵罵咧咧地走了。
牢房里重新陷入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
絕望像冰冷的藤蔓,越纏越緊。
難道我蘇雪見,真的就要死在這暗無天日的牢里,背著這莫須有的罪名?
就在我?guī)缀跻贿@絕望壓垮時(shí),牢門外又傳來了腳步聲。
這次,輕巧了許多,還帶著一股刻意濃郁的脂粉香。
柳如煙。
她穿著一身簇新的桃紅色錦緞襖裙,披著雪白的狐裘,打扮得花枝招展,像一朵開錯(cuò)了地方的毒花。
她站在柵欄外,用手帕捂著鼻子,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得意和惡毒。
“喲,這不是咱們長(zhǎng)安城風(fēng)頭無兩的蘇大掌柜嗎?”她聲音尖細(xì),帶著刻骨的嘲諷,“怎么落到這步田地了?這地方,跟你那一身銅臭,倒是挺配的。”
我靠在冰冷的墻壁上,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見我不理,柳如煙更得意了,往前湊了湊,聲音壓低,像毒蛇吐信:“滋味如何?這牢里的飯食,可還合蘇大掌柜的胃口?告訴你吧,這還只是開始!敢跟我柳如煙斗?敢搶我的風(fēng)頭?蘇雪見,我讓你這輩子都翻不了身!你那病癆鬼爹,還有那個(gè)蠢伙計(jì),很快也會(huì)進(jìn)來陪你!你們蘇家,就在這臭水溝里爛掉吧!”
她惡毒的詛咒像冰錐,狠狠扎進(jìn)我心里最痛的地方。
爹!阿福!
“滾!”我猛地抬起頭,死死盯著她那張因嫉恨而扭曲的臉,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必叫你柳家血債血償!”
許是我眼中那不顧一切的恨意嚇到了她,柳如煙臉色微變,下意識(shí)后退了一步,隨即冷笑:“嘴硬!我看你能硬到幾時(shí)!”她狠狠剜了我一眼,扭著腰肢,帶著那股刺鼻的脂粉氣走了。
牢房里重新安靜下來,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和老鼠啃噬稻草的悉索聲。
柳如煙的話像魔咒一樣在腦子里盤旋。
爹…阿?!麄儠?huì)怎樣?難道我真的連累他們了?
巨大的恐慌和自責(zé)像巨石壓頂,幾乎讓我窒息。
我蜷縮在冰冷的角落,把臉埋在膝蓋里,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
怎么辦?誰能救我?誰能幫我?
就在我快要被這無邊的黑暗和絕望徹底吞噬的時(shí)候,牢房外又響起了腳步聲。
這次,腳步聲沉穩(wěn)有力,帶著一種金屬摩擦的輕微鏗鏘。
我絕望地抬起頭。
昏暗的光線下,一個(gè)高大挺拔的身影站在柵欄外。
他換了一身更深的玄色武官常服,肩頭的獸首吞口在微光下泛著冷硬的金屬光澤。
是秦驍!
他眉宇間凝著寒霜,眼神銳利如刀鋒,直直地穿透牢房的昏暗,落在我身上。
那一瞬間,我像是溺水的人終于看到了一根浮木,巨大的委屈、恐懼、還有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依賴,猛地沖上眼眶,鼻子一酸,淚水不受控制地洶涌而出。
所有的倔強(qiáng)和偽裝,在他那沉靜而有力的目光下,頃刻崩塌。
“秦將軍…”我哽咽著,聲音破碎不堪。
他看著我狼狽不堪、淚流滿面的樣子,眉頭狠狠一蹙,眼中寒芒更盛。
他沒有說話,只是對(duì)身后跟著的獄卒沉聲道:“開門?!?/p>
那獄卒似乎有些猶豫:“秦將軍,這不合規(guī)矩,她是重犯…”
“開!”秦驍?shù)穆曇舨桓?,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壓,像冰冷的刀鋒刮過。
獄卒一個(gè)哆嗦,不敢再言,慌忙掏出鑰匙打開了牢門。
秦驍一步跨了進(jìn)來。
他身上帶著外面清冽的寒氣,瞬間沖淡了牢房里令人作嘔的污濁氣息。
他高大的身影幾乎擋住了那扇小氣窗透進(jìn)來的所有微光,卻帶來了一種奇異的、讓人心安的壓迫感。
他蹲下身,目光平視著我,聲音低沉而穩(wěn)定,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力量:“蘇雪見,聽著?!?/p>
我抬起淚眼模糊的臉,怔怔地看著他。
“信我?!彼⒅业难劬Γ蛔忠痪?,清晰無比,像重錘砸在心上,“清者自清。這案子,有蹊蹺。我已查到一些東西,那批被替換的香料,有人證露了馬腳。”
人證?露馬腳?我的心臟猛地一跳!
“等我?!彼詈笸鲁鰞蓚€(gè)字,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
說完,他不再停留,站起身,最后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目光里是沉甸甸的承諾。
然后,他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牢房。
牢門重新鎖上。
我癱坐在冰冷潮濕的稻草上,臉上淚痕未干,心頭卻像被投入了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發(fā)疼,也燙得滾燙!
信他?等他?
黑暗中,我慢慢攥緊了拳頭。
好,我信!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