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紅孩兒,別名圣嬰大王,火云洞的洞主、魔王。三昧真火可焚天煮海,
連孫悟空都敗在我的手下。直到觀音菩薩用天罡刀刺穿我的琵琶骨。被收為善財(cái)童子后,
我每天都在策劃著逃跑。給金魚池倒辣椒粉,在楊柳枝上刻罵人話。那日,
我偷了觀音的玉凈瓶溜到山腳,正要燒了整座普陀山,
卻看見凡人用火燒死了一窩剛睜眼的小狐貍。母狼為護(hù)狼崽在火中慘叫,
像極了我娘鐵扇公主的聲音。三昧真火不受控制地?zé)懒怂惺┍┱??;氐阶现窳謺r(shí),
觀音正等著我。她冰涼的手按在我頭頂:“今日起,你才算真正開始修行。
”1我爹牛魔王曾是個(gè)頂天立地的大妖王。他常說,骨頭硬,才能在這莽莽群山里站得住腳。
當(dāng)那三十六柄天罡刀刺穿我后背時(shí),我聽見我爹在云端嘶吼,聲音卻像是被掐住了脖子,
又悶又啞。每一柄刀都冰冷刺骨,像燒紅的鐵釘狠狠楔進(jìn)我的骨頭縫里,
精準(zhǔn)地釘死了琵琶骨,釘死了我一身引以為傲、焚天煮海的三昧真火本源。骨頭碎裂的脆響,
清晰得如同在我自己的耳朵里炸開。我的血是燙的,滾燙的妖王之血,
此刻卻順著冰冷的刀身往下淌,黏膩、溫?zé)?,滴在身下冰冷的蓮臺金磚上,
發(fā)出“嗤嗤”的輕響,騰起細(xì)微的、帶著鐵銹味的白煙。我動(dòng)彈不得,連指尖抽搐都做不到。
身體像是被徹底抽走了骨頭,成了一灘軟肉,只能任由那些冰冷的刀刃支撐著,
把我釘成一個(gè)屈辱姿勢。視野模糊晃動(dòng),血污糊住了左眼,只剩下右眼勉強(qiáng)能視物。
我死死盯著蓮臺邊緣那雙素凈的云履,還有那片垂落下來的、纖塵不染的雪白裙裾。
她站在那里,無悲無喜,像一尊玉雕的神像。痛,痛得鉆心剜骨,痛得每一寸皮肉都在尖叫。
但這痛,遠(yuǎn)不及那無邊無際、啃噬著我骨髓的屈辱來得兇猛。我是誰?我是紅孩兒!
是號山枯松澗火云洞的圣嬰大王!我生來就吞吐烈焰,三昧真火焚盡八荒,
連那不可一世的齊天大圣孫悟空,都曾在我這真火之下敗退奔逃!在這號山千里地界,
我跺一跺腳,山精野怪哪個(gè)敢不俯首?我吐一口氣,哪個(gè)山頭不焦黑一片?可如今,
我卻像條被穿了鰓的魚,釘死在這蓮臺上,像一件待價(jià)而沽的貨物,
一個(gè)供神佛彰顯威儀的活祭品!我的火呢?我那焚盡一切、桀驁不馴的火呢?琵琶骨被釘穿,
那源自血脈的熾熱力量,如同被凍住的巖漿,在筋骨深處徒勞地翻涌、沖撞,
卻連一絲火星都迸不出來,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冰冷和麻木!我爹的吼聲還在云層里滾著,
悶雷似的,帶著滔天的憤怒和無力。這又有什么用呢?他破不開這蓮臺,
更奈何不了那尊玉雕。我閉上那只還能視物的右眼,牙齒深深咬進(jìn)下唇,嘗到濃烈的血腥味。
這血,是圣嬰大王的血,不該流在這里,不該為這屈辱的囚籠而流!恨意像毒藤蔓一樣瘋長,
瞬間纏滿了四肢百骸,比那天罡刀的冰冷更加刺骨!“孽畜頑劣,殺心熾盛。
”那聲音終于響起,清凌凌的,不高,卻壓過了我爹的怒吼,也壓過了我血脈里無聲的咆哮,
清晰地鑿進(jìn)我的耳朵?!傲P爾天罡刀加身,磨其戾氣,斷其妖根?!泵恳粋€(gè)字都像冰錐,
扎在我被釘穿的身體上。我猛地睜開眼,僅剩的右眼充血,死死瞪向那片雪白的裙裾。
磨礪戾氣?斷我妖根?放屁!我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嗬嗬”聲,想吼,想罵,
想噴出最后一口火把這虛偽的蓮臺連同那高高在上的神像一起燒成灰燼!
可碎裂的琵琶骨鎖死了我所有的力量,連咆哮都變成了一串破碎嘶啞的喘息?!澳顮柲暧?,
尚有可渡之機(jī)?!蹦锹曇艉翢o波瀾,仿佛在宣讀一篇早已寫定的經(jīng)文,“自今日起,
收爾為善財(cái)童子,隨侍紫竹林,以贖前愆,修心養(yǎng)性?!鄙曝?cái)童子?那是什么鬼東西?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頭,我再也壓制不住,“噗”地噴出一口血霧。
血沫濺在那纖塵不染的云履前方,星星點(diǎn)點(diǎn),像骯臟的烙印。“去你娘的善財(cái)童子!
”我用盡全身力氣,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gè)字,每一個(gè)字都帶著血沫和切齒的恨意。
“小爺我是圣嬰大王!紅孩兒!”吼聲出口,卻微弱得連自己都聽不清,
只有無盡的憤怒在胸腔里無聲地燃燒、炸裂。冰冷的蓮臺,刺骨的刀鋒,
無邊的屈辱和恨意——這就是我,紅孩兒,曾經(jīng)號令群山的圣嬰大王,新的開始。
一個(gè)被釘在恥辱柱上,名為“善財(cái)童子”的開端。2紫竹林這鬼地方,
連空氣都帶著股讓人作嘔的寡淡味兒,就像是被水洗過一萬遍,
又曬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天太陽,一絲煙火氣兒都聞不到,
更別提我那熟悉的、帶著硫磺與焦木氣息的三昧真火了。只有風(fēng)穿過竹葉的沙沙聲,
單調(diào)得能讓人發(fā)瘋,還有那該死的金魚池,不分晝夜地咕嘟咕嘟冒著泡,
像一群永遠(yuǎn)吃不飽的蠢貨在打嗝。“善財(cái)?!蹦锹曇粲謥砹?,清凌凌的,像冰珠子掉進(jìn)玉盤。
我背對著蓮臺,假裝全神貫注地盯著池子里那條最肥最蠢的金鯉,它正悠閑地甩著尾巴,
吐出一串泡泡。我梗著脖子,用盡全身力氣把那句“小爺在”憋了回去,
喉嚨里只滾出一個(gè)悶悶的“嗯”?!敖袢展φn,誦念《清凈經(jīng)》三遍?!鼻鍍艚?jīng)?
我后槽牙咬得咯咯響。清凈個(gè)屁!小爺心里翻江倒海,只想一把火燒了這破林子,
把這滿池子蠢魚烤成焦炭!我深吸一口氣,那寡淡的竹葉清氣嗆得我肺管子疼,
硬邦邦地回:“知道了?!蹦_步聲遠(yuǎn)去了。我猛地轉(zhuǎn)過身,
對著那片消失在竹林小徑盡頭的白色背影,惡狠狠地齜出牙,無聲地咆哮:等著!
給小爺?shù)戎?!?bào)復(fù)的念頭像野草,在我被屈辱和憋悶塞滿的胸腔里瘋長。逃?
眼下那該死的天罡刀雖已拔除,但琵琶骨深處殘留的禁錮感像冰涼的鎖鏈,
時(shí)時(shí)刻刻提醒著我力量的滯澀。強(qiáng)行催動(dòng)三昧真火,身體深處就會傳來刀刮骨頭的劇痛。
硬闖是蠢貨才干的。我得忍,像毒蛇一樣蟄伏,等待傷口麻痹,等待機(jī)會。目光掃過金魚池,
那群傻魚還在無憂無慮地游著,吐著泡泡。一個(gè)惡毒的念頭“滋”地冒了出來,
帶著辛辣的快意。我偷偷溜到竹林深處,找到幾株長著鮮紅小果的矮樹。
木吒那呆子管這叫“朝天椒”,說凡人吃一點(diǎn)能噴火。我獰笑著,摘了一大把,
用石頭在手心里狠狠搗碎,鮮紅刺眼的汁液混著籽粒,散發(fā)出嗆鼻的辛辣氣味。
趁著天色擦黑,我溜回池邊,屏住呼吸,把這一捧“火種”狠狠撒進(jìn)池水里。
看著那抹刺目的紅迅速在水中暈開,辣味彌漫,池子里的金鯉瞬間炸了鍋,瘋狂地?cái)[尾亂竄,
攪起一片渾濁的水花。我躲在假山石后面,聽著那咕嘟聲變成了混亂的噼啪掙扎聲,
想象著它們被辣得翻白眼的蠢樣,憋了許久的郁氣終于吐出來一絲,
嘴角咧開一個(gè)無聲的、扭曲的笑。痛快!這才剛開始!3幾天后,蓮臺前。菩薩閉目趺坐,
手捻?xiàng)盍?,那根翠綠的枝條在她指尖顯得格外礙眼,
仿佛帶著一種無聲的、高高在上的嘲諷。我垂手立在旁邊,眼觀鼻鼻觀心,
像個(gè)真正的木頭童子。等那誦經(jīng)聲一起,
我便悄悄把藏在袖口里的、磨得尖利的碎石片滑到指尖。趁著木吒那呆子低頭點(diǎn)香的功夫,
我飛快地湊近那供奉在凈瓶旁的楊柳枝,屏住呼吸,用石片在那光滑柔韌的枝條上,
狠狠刻下幾個(gè)歪歪扭扭、深及木髓的字:“觀世音,王八蛋!”刻完立刻縮回手,
心臟在肋骨后面擂鼓。我退開兩步,垂著頭,用眼角的余光死死盯著那根楊柳枝。
菩薩似乎毫無所覺,誦經(jīng)聲依舊平穩(wěn)悠長。木吒點(diǎn)完香,目光掃過楊柳枝,也毫無異樣。
成功了!一股惡作劇得逞的狂喜沖上頭頂,幾乎讓我笑出聲來。我強(qiáng)忍著,
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才能維持住表面的平靜。想象著菩薩哪天拿起楊柳枝普度眾生時(shí),
看到這行大逆不道的“真言”時(shí)可能露出的表情……嘿嘿,光是想想,就讓我渾身舒泰,
比在火云洞吃十頭烤全羊還痛快!日子就在這種陰郁的蟄伏和隱秘的破壞中一天天熬過。
每一次惡作劇成功,都像給我干涸龜裂的心田注入一絲帶著毒性的甘泉。我觀察著,
試探著紫竹林的邊界,試探著那無處不在卻又似乎總有空隙的“注視”。木吒那呆子好糊弄,
只要我擺出一副低眉順眼的假象,他多半懶得管我。至于那尊玉雕……我漸漸摸出點(diǎn)門道,
只要不真正動(dòng)用三昧真火引發(fā)那琵琶骨深處的劇痛,不鬧出太大動(dòng)靜驚擾她的“清凈”,
我這些小打小鬧,她似乎……真的懶得理會?這發(fā)現(xiàn)讓我膽氣陡增。
一個(gè)更大、更瘋狂的計(jì)劃,如同黑暗里滋生的藤蔓,纏繞住了我的心。凈瓶!
那尊羊脂白玉凈瓶,就供奉在她蓮臺旁!瓶里的甘露,據(jù)說能起死回生,枯木逢春。
若我能偷到手……哪怕只是潑灑在紫竹林邊緣,引發(fā)一場混亂……或者,更妙的是,
用它來澆滅我琵琶骨深處那該死的、禁錮我的冰冷感覺……這念頭一旦升起,
就再也壓不下去,像毒火燎原……4機(jī)會來得猝不及防。那日,南海龍王不知為何事來訪,
木吒引著他去偏殿奉茶。蓮臺上,菩薩閉目入定,氣息沉靜如古井。整個(gè)主殿空寂無人,
只有金魚池的咕嘟聲和風(fēng)吹竹葉的沙沙響。我的心跳得快要撞出胸膛。就是現(xiàn)在!
我像一道貼著地面的陰影,無聲無息地溜到蓮臺旁。那凈瓶觸手冰涼,光滑細(xì)膩。
我屏住呼吸,指尖微微顫抖,輕輕握住瓶身。一股難以言喻的清涼氣息順著指尖蔓延上來,
竟奇異地暫時(shí)壓下了我心中翻騰的燥火和恨意。就是它了!我猛地發(fā)力,
將它從蓮臺上抱了下來,入手竟出乎意料地沉重冰涼。不敢有絲毫耽擱,
我抱著這沉重的“希望”,轉(zhuǎn)身就朝紫竹林最外圍的山徑狂奔。腳步踏在松軟的竹葉上,
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聽在我耳中卻如同驚雷。風(fēng)在耳邊呼嘯,吹動(dòng)我額前散落的幾縷紅發(fā),
也吹散了那凈瓶帶來的片刻清涼。體內(nèi)被壓抑許久的燥熱與戾氣,如同被點(diǎn)燃的干柴,
轟然復(fù)燃,燒得我雙眼赤紅。跑!離開這該死的紫竹林!離開這令人窒息的清凈!
跑得越遠(yuǎn)越好!只要翻過前面那道低矮的山梁,就徹底離開紫竹林的地界了。
山風(fēng)送來山下曠野的氣息,帶著泥土、草木,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焦糊味兒?
我腳步不停,抱著冰涼的玉瓶,像抱著逃離這無邊苦海的唯一浮木,
一頭沖出了紫竹林邊緣那道無形的界限。眼前豁然開朗,是一片草木稀疏的山坳。然而,
預(yù)想中自由的氣息并未帶來暢快。一股濃烈得嗆人肺腑的焦臭,混著皮肉燒灼的惡心氣味,
如同一條滾燙粘稠的舌頭,猛地舔舐過來,狠狠糊住了我的口鼻。這味道……如此熟悉,
又如此陌生。熟悉的是那焚燒的暴戾,
陌生的是其中夾雜的、令人作嘔的……生靈絕望的氣息?我猛地剎住腳步,胸膛劇烈起伏,
驚疑不定地望向氣味傳來的方向——山坳深處,一處背風(fēng)的土坡下。火光!
不是我的三昧真火那種純粹、霸道、焚滅一切的赤金色。
那是凡俗的、渾濁的、帶著濃重黑煙的橙紅色火焰,貪婪地舔舐著一堆枯枝敗葉壘成的柴堆。
柴堆中央,似乎蜷縮著一團(tuán)小小的、蠕動(dòng)的灰影。幾個(gè)粗布短打的凡人漢子圍在火堆旁,
手里還拿著帶火星的木棍?;鸸庥持麄儽粺熝诘哪?,
扭曲出一種混合了興奮、殘忍和某種……愚昧的滿足。“燒!使勁燒!這窩畜生!
敢偷老子雞窩里的蛋!”“娘的,一窩狐貍崽子!大的跑了,剩下這幾個(gè)小雜種,
正好一鍋端了!看它們還敢來!”“對對對!還有這母的,死護(hù)著崽子,一起燒了!
皮毛都燒爛了,晦氣!”粗鄙的咒罵聲順著風(fēng)飄過來,鉆進(jìn)我的耳朵。其中一個(gè)漢子,
似乎是嫌火不夠旺,或者里面的東西掙扎得太厲害,他獰笑著,
從旁邊又拖起一捆半干的荊棘,狠狠摔進(jìn)火堆里?!班枧尽币宦暠?,火苗猛地躥高,
黑煙更濃了。就在這驟然升騰的火焰和濃煙之中,一聲凄厲到非人的尖嘯猛地撕裂了空氣!
那聲音穿透火焰的噼啪和漢子的叫罵,帶著一種撕心裂肺、瀕臨絕境的母性瘋狂,
狠狠撞進(jìn)我的耳膜,直刺腦海!“嗷嗚——嗚——!”那聲音……那聲音!
像一道裹挾著萬載寒冰的霹靂,毫無征兆地狠狠劈進(jìn)我的天靈蓋!全身的血液在剎那間凝固,
又在下一瞬被那聲音里蘊(yùn)含的、足以撕裂魂魄的母性絕望徹底點(diǎn)燃!那聲音穿透火焰的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