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谷雨季特有的悶熱,像一層濕透的厚棉被,沉沉地裹挾著整個房間。我蜷縮在出租屋那個最不起眼的角落,背靠著冰冷的墻壁,膝蓋抵著胸口,雙臂死死地抱著頭。整個人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頭,成了一灘軟泥,又像是一個被戳破后迅速干癟的氣球,連維持形狀的力氣都消失了。窗戶緊閉,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只留下一條縫隙,透進一絲渾濁的光線,勉強勾勒出房間里簡陋家具的輪廓??諝饽郎昧钊酥舷?,混合著汗味、灰塵味,還有我自己身上那股幾天沒洗澡的餿味。最要命的是,鄰居家做飯的油煙味,混雜著咖喱的辛辣和魚露的腥咸,頑強地透過門縫鉆了進來。
那氣味剛飄進鼻腔,我的胃就猛地一陣痙攣,仿佛被一只冰冷、布滿粘液的無形大手狠狠攥住、揉捏!一股酸腐的液體不受控制地涌上喉頭,我猛地捂住嘴,身體劇烈地前傾,發(fā)出痛苦的干嘔聲。胃袋在瘋狂地抽搐、翻攪,空空如也,只能嘔出苦澀的膽汁和唾液,灼燒著我的食道。眼淚不受控制地涌出,不是因為悲傷,而是生理上極致的惡心和排斥。
已經(jīng)好幾天了。
自從……從羅子毅家那地獄般的客廳里逃出來,我就把自己徹底鎖在了這個狹小的空間里。像一只受了致命驚嚇的蝸牛,只想縮回自己唯一安全的殼里。學(xué)校?早就請了假。電話?調(diào)成了靜音,屏幕朝下扣在桌上。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又或者,是我被強行拖入了另一個維度——一個被血腥味、冰冷眼神和那枚詭異徽章所統(tǒng)治的噩夢維度。
羅子毅……死了。
這個認知,像一把生銹的鈍刀,每時每刻都在緩慢地、反復(fù)地切割著我的神經(jīng)。那不是我第一次接觸死亡。爺爺去世時,我經(jīng)歷過撕心裂肺的悲痛。但那是在醫(yī)院,在親人環(huán)繞的肅穆中,死亡被賦予了儀式感,被盡可能溫柔地包裹起來。
可羅子毅的死……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如此猝不及防、如此……原始地目睹死亡。不是躺在棺木中安詳?shù)倪z容,而是像垃圾一樣被隨意丟棄在地板上,胸口那個猙獰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明的黑洞,汩汩涌出的、粘稠溫?zé)岬孽r血浸透了我的手掌、我的衣服,那刺鼻的鐵銹腥氣至今仍頑固地縈繞在我的嗅覺記憶里,揮之不去。他的眼睛瞪得那么大,那么空洞,里面凝固的極致恐懼像烙印一樣燙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冰冷。僵硬。毫無生氣。生命被如此粗暴、如此徹底地終結(jié),留下的只有一具迅速腐敗的皮囊和一片狼藉的現(xiàn)場。
我應(yīng)該報警的!
這個念頭像毒蛇一樣,日夜不停地噬咬著我的心臟。那一刻,就在我摸到手機,指尖即將按下那三個神圣數(shù)字的瞬間,那兩個如同死神化身般的男人出現(xiàn)了。燈光驟亮,將我和那具尸體、那片血泊一同暴露在刺眼的光明之下。他們的眼神……冰冷、漠然,不帶一絲人類的情緒,只有審視和評估,仿佛在看一件需要處理的物品。然后,那套干凈的衣服被扔到了我的腳邊。
“換上?!?/p>
“趕緊滾?!?/p>
“現(xiàn)在。”
為什么?為什么我照做了?為什么我沒有尖叫,沒有反抗,沒有堅持撥出那個電話?恐懼。是的,是深入骨髓的、幾乎讓靈魂凍結(jié)的恐懼。那恐懼不僅來自于眼前的死亡和那兩個神秘人帶來的壓迫感,更來自于一種潛意識的、無法言說的自我懷疑——
別人會以為……是我殺的?
這個念頭一旦滋生,就像瘋狂蔓延的藤蔓,瞬間纏住了我的理智。我是他最后聯(lián)系的人。我出現(xiàn)在兇案現(xiàn)場。我身上沾滿了他的血!如果警察來了,看到我這個樣子……他們會怎么想?羅家那龐大的勢力,那些頂尖的律師,會不會為了轉(zhuǎn)移視線或者別的什么目的,把我推出去當替罪羊?羅子毅生前樹敵無數(shù),誰知道他得罪過什么人?會不會有人想借機嫁禍?那兩個神秘人放我走,是不是就是等著看這一幕?讓我成為完美的嫌疑人?
“我真傻……我真他媽是個懦夫……”我喃喃自語,聲音嘶啞干澀,像砂紙摩擦。手指深深插進油膩的頭發(fā)里,指甲用力摳著頭皮,試圖用尖銳的刺痛來壓制腦海中翻騰的、混亂不堪的畫面和聲音。羅子毅扭曲的笑容、受害者家屬的哭泣、法庭上律師冰冷的話語、那枚閉目的天秤徽章、爺爺遺物徽章的冰冷觸感、血泊的粘膩、那兩個男人毫無感情的命令……所有的畫面和聲音交織在一起,瘋狂地旋轉(zhuǎn)、沖撞,像一場永不停歇的風(fēng)暴,在我腦海里肆虐。腦袋一陣陣尖銳的脹痛,仿佛下一秒就要炸開。
那兩個男人到底是誰?
這個核心問題,如同風(fēng)暴的中心,不斷地拉扯著我的思緒。
他們不像警察。警察不會那樣“清理”現(xiàn)場,不會那樣干脆地放走一個渾身是血、出現(xiàn)在兇案現(xiàn)場的第一目擊者(或者嫌疑人?)。他們的眼神里沒有警察那種職業(yè)性的探究和程序化的嚴厲,只有一種……純粹的、高效的、近乎于機械的“處理”感。
可他們也不像兇手……或者說,不像傳統(tǒng)意義上的兇手。如果他們真想殺我滅口,在那個封閉的客廳里,面對一個毫無防備、嚇破了膽的我,簡直是易如反掌。他們甚至沒有流露出任何殺意,沒有多余的動作,只是像處理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垃圾一樣,扔給我一套衣服,命令我消失。
為什么?
是故意放我走?這個可能性讓我不寒而栗。放我走的目的又是什么?讓我活在恐懼中?讓我成為警方的目標?還是……因為我脖子上掛著的,和那個年輕清道夫類似的徽章?爺爺?shù)幕照?!這個念頭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混沌!那枚徽章!它到底是什么?代表著什么?它和那個清道夫的徽章,和羅子毅后院發(fā)現(xiàn)的閉目天秤徽章之間,到底有什么聯(lián)系?難道放我走,是因為這枚徽章?某種……黑暗世界里的“免死金牌”?或者……是某種更可怕契約的開始?
一個個問題,像無數(shù)條冰冷的毒蛇,從意識的深淵中爬出,互相纏繞、撕咬、打成一個又一個死結(jié),緊緊勒住我的脖子,勒得我?guī)缀鯚o法呼吸。每一次思考都像在泥沼中掙扎,越陷越深。巨大的孤獨感和無助感將我淹沒。我能跟誰說?誰能相信我這荒誕離奇的遭遇?誰會相信存在一個擁有神秘徽章、能“清理”謀殺現(xiàn)場如同打掃房間般的組織?他們只會把我當成瘋子,或者……兇手。
時間在封閉的房間里失去了意義。白天和黑夜的界限變得模糊。我靠著冰箱里僅存的速食面和瓶裝水度日,味同嚼蠟。困極了就蜷在地板上昏睡過去,卻總被血淋淋的噩夢驚醒,渾身冷汗。鏡子里的自己,眼窩深陷,臉色灰敗,胡子拉碴,眼神渙散,活脫脫一個剛從地獄爬出來的游魂。
第五天中午,持續(xù)了幾天的陰雨終于停了,窗外透進一絲難得的、帶著水汽的明亮。但這光亮并未給我?guī)斫z毫暖意,反而讓我更加不安,仿佛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無處遁形。
門鈴響了。
那尖銳的、持續(xù)的“叮咚”聲,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狠狠刺穿了我用幾天時間勉強構(gòu)筑起來的脆弱堡壘!我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心臟狂跳,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血液仿佛瞬間涌向四肢,又瞬間退去,留下冰冷的麻木。來了……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我像一尊僵硬的石雕,坐在角落的地板上,一動不敢動,連呼吸都屏住了。門鈴固執(zhí)地響著,一聲比一聲急促,仿佛敲在我的頭骨上。然后是沉重的、有節(jié)奏的敲門聲。
“嘭!嘭!嘭!”
“鄒翔先生?我們是警察。請開門配合調(diào)查。”門外傳來一個沉穩(wěn)、不帶感情的中年男聲。
最后一絲僥幸破滅了。我認命般地、極其緩慢地從地上爬起來,雙腿因為久坐而麻木發(fā)軟,幾乎站立不穩(wěn)。我扶著墻壁,一步一挪地走到門邊,深吸了好幾口氣,才顫抖著手,擰開了門鎖。
門外站著兩個人。沒有穿制服,是便衣。一個四十歲左右,身材結(jié)實,面容冷峻,眼神銳利得像刀子,仿佛能穿透我的皮囊看到我內(nèi)心的慌亂。另一個年輕些,表情相對緩和,但眼神同樣帶著審視。他們出示了證件,上面印著警徽和名字——帶頭的叫帕查·頌西(Phachara Songsri),警長。
“鄒翔先生,關(guān)于羅子毅先生的案件,需要你跟我們回警局協(xié)助調(diào)查,了解一些情況。”帕查警長的語氣平靜,甚至可以說得上是“客氣”,但那平靜之下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沒有出示逮捕令,也沒有拿出手銬,只是用那種穿透性的目光看著我。
“我……”我的喉嚨干得發(fā)不出聲音,只能勉強點了點頭。我甚至懷疑,他們根本不是現(xiàn)在才找到我。以警方的能力,他們可能早就鎖定了我的位置,只是像耐心的獵人,等著我這只受驚過度的獵物稍微“穩(wěn)定”下來,才動手來把我?guī)ё?。這種被掌控的感覺,讓我脊背發(fā)涼。
沒有多余的話語。我被夾在兩人中間,沉默地下了樓,坐進了那輛沒有任何警用標識、但內(nèi)部透著冷硬公務(wù)氣息的轎車后座。年輕探員開車,帕查警長坐在副駕駛。車門關(guān)上,引擎啟動,車內(nèi)陷入一片死寂??諝夥路鸨怀楦闪?,又像是被灌滿了沉重的水泥,壓得人胸口發(fā)悶,喘不過氣。沒有人說話,只有輪胎碾壓路面的單調(diào)噪音和空調(diào)出風(fēng)口低沉的送風(fēng)聲。我僵直地坐著,雙手緊緊攥著膝蓋上的布料,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窗外的街景飛速倒退,陽光明媚,行人如織,一切都充滿了生機,而我卻感覺自己正被拖向一個冰冷、黑暗的深淵。
曼谷警署總部詢問室的空氣,仿佛凝固的混凝土,沉重地壓在胸口。老舊吊扇徒勞地攪動著渾濁的氣流,發(fā)出單調(diào)而令人煩躁的“吱呀”聲,每一次轉(zhuǎn)動都像在切割緊繃的神經(jīng)。慘白的白熾燈光從頭頂傾瀉而下,在帕查·頌西警長冷峻的臉上投下深邃的陰影,他那雙鷹隼般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著我,仿佛要將我的靈魂從這具因恐懼而僵硬的軀殼里剝離出來。
“鄒翔先生,”帕查警長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性的力量,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根據(jù)我們目前掌握的情況,死者羅子毅先生在遇害前最后撥出的電話,是打給你的。時間是昨天下午5點48分。通話時長約1分12秒。”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墜入冰窟。他們果然查到了。那通充斥著恐懼的求救電話,成了我無法回避的起點。汗水瞬間浸濕了后背,黏膩地貼在冰冷的椅背上。
“是的,警長?!蔽遗ψ屪约旱穆曇袈犉饋砥椒€(wěn),但尾音還是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打給我,說……說感覺不太舒服,家里好像停電了,有點害怕,想讓我過去陪他坐會兒?!蔽遗R時編造了一個理由,試圖弱化他當時真實的恐慌情緒。不能提“跟蹤”,不能提紙條,更不能提徽章,那會引來無窮的追問。
帕查警長微微前傾身體,壓迫感更強了:“不舒服?害怕?羅子毅先生,據(jù)我們了解,似乎不是那種容易害怕的人。”他的語氣帶著一絲玩味,顯然對我的說法存疑?!澳銕c到達他家?”
最關(guān)鍵的時刻到了。我深吸一口氣,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疼痛強迫自己保持清醒和“回憶”的狀態(tài)。大腦飛速運轉(zhuǎn),必須構(gòu)建一個滴水不漏的時間線,一個能解釋我出現(xiàn)、又完美避開案發(fā)核心時間、并且能迅速離開的理由。
“我接到電話時剛下課不久,大概……5點50分左右?!蔽夜室獍褧r間說得模糊一點,給自己留點余地,“學(xué)校離他家不算太遠,我直接開車過去的。到達他家門口的時候,大概是……6點整,或者6點剛過幾分鐘。我記得很清楚,因為我當時還看了下車上的時間,想著陪他一會兒,7點前必須趕回公寓,我有一篇很重要的法學(xué)論文第二天一早要交,還差個收尾?!蔽铱桃饧尤肓恕罢撐摹边@個細節(jié),一個學(xué)生無法推卸的、合情合理的緊迫任務(wù)。
帕查警長的目光銳利如刀,似乎想從我臉上找出撒謊的痕跡:“6點左右?你確定?”
“非常確定,警長。”我用力點頭,眼神盡量顯得坦誠,帶著一絲學(xué)生面對作業(yè)壓力的焦慮,“我停好車,按了門鈴,但沒人應(yīng)。門……門好像沒鎖嚴,我就輕輕推門進去了?!蔽颐枋鲋?,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仿佛要掙脫束縛。
“屋里什么情況?”帕查追問,語速不快,但每個字都像重錘。
“屋里……”我微微皺眉,做出努力回憶的樣子,“燈是亮的,但感覺有點暗,可能是窗簾都拉著的緣故?客廳……客廳看起來有點亂,茶幾上的東西好像掉地上了,煙灰缸也翻了……但整體還行。羅子毅……他就坐在沙發(fā)上,背對著門,好像在發(fā)呆?!蔽倚⌒囊硪淼孛枥L著一個“混亂但可控”的場景,避開了“極度驚恐”、“渾身是血”這些致命細節(jié)。
“他狀態(tài)怎么樣?跟你說了什么?”帕查緊追不舍。
“他……他看起來臉色不太好,有點蒼白,精神很差的樣子。”我斟酌著用詞,“我問他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他說沒事,就是有點累,可能昨晚沒睡好。他說家里好像跳閘了,剛才燈閃了幾下,把他嚇了一跳,所以才給我打電話。他說現(xiàn)在沒事了,就是覺得有點悶,想一個人靜靜?!蔽揖幵熘_子毅的“平靜”回應(yīng),將他的恐懼歸咎于“跳閘”和“沒睡好”,淡化任何外部威脅的暗示。
“然后呢?”帕查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然后……我看他確實好像沒什么大事,就是累了想休息。”我攤了攤手,露出一絲無奈和焦躁,“而且我滿腦子都是我那篇該死的論文!導(dǎo)師要求特別嚴,零點前必須提交系統(tǒng)。我看他也沒留我的意思,就……就跟他打了個招呼,說我論文火燒眉毛了,得趕緊回去趕工,讓他好好休息,有事再給我打電話。”我反復(fù)強調(diào)論文的緊迫性,為自己的迅速離開提供強有力的動機。
“你在他家待了多久?”帕查的問題精準地指向時間差。
“非常短!”我立刻回答,語氣帶著學(xué)生特有的、對時間不夠用的抱怨,“真的就幾分鐘!進門,說了幾句話,看他狀態(tài)還行,我就告辭了。離開的時候,我看了一眼手機……應(yīng)該是6點10分左右。絕對不超過6點15分!”我咬死了這個“安全時間點”,必須在法醫(yī)推斷的死亡時間(6-10點)之前離開,而且越早越好,離核心案發(fā)時間越遠越好。
“6點10分離開?你確定?”帕查的目光更加銳利,身體微微前傾,形成更強的壓迫,“有人看到你離開嗎?小區(qū)監(jiān)控呢?”
“我……我不能確定有沒有人看到我離開?!蔽衣冻鲆唤z茫然和不確定,“當時天還沒完全黑,但小區(qū)里人好像不多。至于監(jiān)控……”我苦笑了一下,“翡翠湖的監(jiān)控我知道,主要對著公共區(qū)域和出入口,他家門口那條私人車道……好像沒覆蓋到?或者……我不太確定?!蔽夜室庹f得含糊,把監(jiān)控這個潛在漏洞推給小區(qū)本身。實際上,我心知肚明,那兩個“清道夫”肯定處理了相關(guān)記錄。
“你離開時,他狀態(tài)如何?有沒有異常?”
“沒有,警長。他就坐在沙發(fā)上,低著頭,好像很疲憊,朝我揮了揮手,沒說話。我關(guān)上門就走了。”我堅定地回答,將最后的畫面定格在一個“疲憊但平靜”的狀態(tài)。絕不能留下任何他即將遭遇不測的暗示。
“離開后你去了哪里?”帕查的問題轉(zhuǎn)向我的不在場證明。
“直接開車回我租的公寓了,就在大學(xué)城附近。大概6點40分到的。然后一直待在房間里趕論文,除了中間點了份外賣,大概7點半左右送到,開門拿了一下,之后就再沒出過門,一直在電腦前熬到凌晨才提交?!蔽姨峁┝艘粋€具體但難以完全核實的不在場證明(獨居公寓,深夜活動),只留下一個外賣員這個可能的、但時間點無關(guān)緊要的證人。
帕查警長沉默了片刻,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發(fā)出輕微的“篤篤”聲。那聲音在死寂的房間里被無限放大,敲在我的心弦上。頌猜探員在一旁飛快地記錄著,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也清晰可聞。我能感覺到帕查的審視,他在評估我話里的每一個細節(jié),尋找邏輯的裂縫。
“據(jù)我們所知,你和羅子毅關(guān)系密切,他當時明顯處于某種不安的狀態(tài),僅僅因為一篇論文,你就放心離開?”帕查拋出了質(zhì)疑,直指我行為的不合理性。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早有準備。我臉上立刻浮現(xiàn)出懊惱、自責(zé)和一絲委屈的復(fù)雜表情:“警長,我……我現(xiàn)在也后悔!我當時真的是被論文逼急了!我那個導(dǎo)師是出了名的嚴厲,遲交一秒直接掛科重修!而且……而且羅子毅他……”我頓了頓,露出一絲苦澀,“他平時就有點……喜怒無常,有時候一點小事就一驚一乍的,然后又沒事人一樣。我以為這次又是他小題大做,加上我自己也焦頭爛額,就沒太當回事……我要是知道……我要是知道會……”我的聲音哽咽起來,帶著真實的恐懼和后怕(雖然原因與他想的完全不同),低下頭,肩膀微微聳動。這份懊悔是真實的,只是對象不同——我懊悔的是踏入那個死亡現(xiàn)場,而不是離開羅子毅。
帕查警長沒有說話,只是用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繼續(xù)審視著我。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吊扇的“吱呀”聲和我自己如雷的心跳聲。漫長的幾秒鐘過去,我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他相信了嗎?還是已經(jīng)看穿了我的謊言?
就在這時,詢問室的門被輕輕敲響了。
“篤篤篤?!?/p>
帕查警長眉頭微蹙,示意頌猜去開門。
門開了一條縫。門外站著的,正是我之前在走廊瞥見的那個穿深灰色西裝、氣度不凡的中年男子。他沒有進來,只是對帕查警長微微頷首,然后極其自然地遞過去一個薄薄的文件夾,同時湊近帕查耳邊,用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音量,低語了幾句。他的動作流暢而從容,仿佛只是來送一份普通的文件。
然而,帕查警長在接過文件夾并傾聽耳語的瞬間,臉上的肌肉幾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他那銳利如鷹的眼神中,飛快地掠過一絲驚訝,隨即是深沉的思索,最后歸于一種……復(fù)雜的、帶著點無奈的了然。他低頭迅速翻看了一眼文件夾里的內(nèi)容(似乎是幾份報告或記錄),眼神變得更加深邃。
西裝男子說完,并未離開,目光極其自然地掃過室內(nèi),在低著頭的我身上停留了不到半秒。那眼神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了然,仿佛在無聲地說:“按計劃進行?!比缓?,他對著帕查警長再次微微頷首,轉(zhuǎn)身,悄無聲息地消失在昏暗的走廊里。
門被關(guān)上。
帕查警長合上文件夾,將它放在桌上。他沒有再看里面的內(nèi)容,而是抬起頭,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這一次,那目光里的審視和壓迫感,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混合著審視、探究,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
他沉默了幾秒鐘,手指在文件夾光滑的封面上輕輕敲擊了兩下,仿佛在做一個艱難的決定。然后,他開口,聲音恢復(fù)了之前的平靜,卻多了一絲公式化的疏離:
“好了,鄒翔先生?!彼眢w向后靠向椅背,姿態(tài)放松了一些,“今天就到這里。感謝你的配合。你可以先回去了?!?/p>
我猛地抬起頭,臉上混雜著錯愕、難以置信和一絲刻意表現(xiàn)的茫然:“就……就這樣?我可以走了?”這突如其來的結(jié)束,比我預(yù)想的還要快、還要順利!
帕查警長沒有理會我的驚訝,只是淡淡地補充道,語氣不容置疑:“關(guān)于羅子毅先生的案件,我們還在調(diào)查中。后續(xù)如果有需要進一步了解的情況,我們會隨時聯(lián)系你。這段時間,請保持通訊暢通,不要離開曼谷?!?/p>
“好……好的,警長。”我連忙點頭,強壓下心頭的狂跳和巨大的疑問,手腳發(fā)軟地從椅子上站起來。頌猜探員起身,示意我跟他出去。
走出詢問室,走廊里冰冷的空氣讓我打了個寒顫,也讓我混亂的大腦稍微清醒了一點。那個西裝男!那個文件夾!他說了什么?文件夾里是什么?是證明我“6點10分”離開的證據(jù)?還是施加了某種無法抗拒的壓力?
就在我跟著頌猜走向出口,經(jīng)過樓梯口時,眼角的余光再次捕捉到了那個深灰色西裝的身影。他正背對著我,對著手機低聲說著什么,聲音壓得很低,只能捕捉到零星的詞語片段:“……時間點吻合……無直接關(guān)聯(lián)……監(jiān)控缺失部分確認……壓力太大……學(xué)生……”他的側(cè)臉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輪廓分明。
就在我即將走過他身邊時,他仿佛不經(jīng)意地結(jié)束了通話,極其自然地轉(zhuǎn)過身。我們的目光在空中短暫交匯。他的眼神依舊平靜深邃,但這一次,我清晰地捕捉到,他的視線在我脖頸處——確切地說,是我衣領(lǐng)微微敞開、隱約露出黑色皮繩的位置——極其短暫地停留了零點幾秒。那目光中沒有任何驚訝,只有一種冰冷的、確認無誤的了然。然后,他的目光移開,對我視若無睹,仿佛我只是空氣,繼續(xù)邁著沉穩(wěn)的步伐,走向走廊深處。
砰!
那無聲的一瞥,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我衣領(lǐng)下的徽章!他認識它!或者至少,他知道它代表著什么!
他根本不是在幫我圓“6點10分”離開的謊!他是在確認我的“身份”!確認我是否佩戴著那個屬于某個隱秘世界的信物!那份文件夾里的東西,無論是真實的監(jiān)控缺失證明,還是偽造的“不在場”證據(jù),甚至是某種更高層的指令,都只是為了一個目的——讓警方“合理地”放走一個不該深究、或者說,暫時不能深究的人!
一股比審訊室里的壓迫感更冰冷、更令人窒息的寒意瞬間將我吞沒。
放我離開警局,不是因為我的謊言多么高明,不是因為證據(jù)多么充分。而是因為,當我踏入羅子毅別墅的那一刻起,當我目睹了那枚徽章和那個“清道夫”的徽章開始,我就已經(jīng)被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標記了。這張網(wǎng)的力量,強大到可以輕易左右警方的調(diào)查方向,強大到可以讓我這個渾身疑點的“最后接觸者”安然離開。
我站在警局大門外,刺眼的陽光讓我下意識地瞇起了眼。曼谷街頭車水馬龍,喧囂依舊。但我感覺不到絲毫暖意。脖子上那枚爺爺留下的、象征著“法律與正義”的徽章,此刻緊貼著皮膚,冰冷刺骨,沉甸甸的,仿佛一個剛剛烙下的、屬于黑暗世界的印記。
它不再是遺物,而是通行證,也是枷鎖。它為我打開了離開警局的門,卻將我徹底鎖進了一個更深、更暗、充滿未知規(guī)則與致命危險的漩渦之中。而那個西裝男冰冷的、確認的眼神,就是開啟這扇黑暗之門的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