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黃宣這是不是我的本名我不知道但是師傅是這么稱呼我的。
在泰國做“清道夫”,已經(jīng)第六個年頭了。這不是一份職業(yè),更像一種浸入骨髓的生存方式。我和師父,像兩條無聲的盲鰻,游弋在這座名為天使之城的龐大肌體最幽深的血管里,負責清理那些淤塞、潰爛、見不得光的病灶。雇主是誰?目標做過什么?師父的教誨刻在骨頭縫里:“問得多,死得快。我們只管‘清潔’,不問因果?!币蚬麍髴?yīng),那是佛祖或上帝操心的事,與我們無關(guān)。我們只收錢,辦事,消失。
曼谷的夜,從來不是純粹的黑暗。它是一鍋濃稠、滾燙、散發(fā)著復(fù)雜氣味的湯。香水、汗液、街邊攤的油煙、寺廟飄散的線香、汽車尾氣、湄南河若有若無的水腥……還有欲望,赤裸裸的、被霓虹燈染成廉價粉紅或迷幻紫色的欲望,在空氣中發(fā)酵、蒸騰。今晚的任務(wù)地點,就在這欲望旋渦的中心附近——曼谷市中心,毗鄰著那片以曖昧光影和永不歇息的喧鬧著稱的紅燈區(qū),一棟外表光鮮的高級賓館。
我們把偽裝好的車停在停車場,然后悄無聲息地溜進入賓館后巷的陰影。巷子狹窄、潮濕,堆積著沾滿油污的廚余垃圾桶,蒼蠅在悶熱的空氣里嗡嗡亂舞。劣質(zhì)香薰和腐壞食物的氣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膩。后墻斑駁,雨水和空調(diào)冷凝水留下的深色印記如同扭曲的淚痕。抬頭望去,賓館高層的窗戶燈火通明,隱約傳來模糊的樂聲和笑聲,與巷底的死寂形成刺眼的分割線。消防梯冰冷的金屬欄桿在昏黃路燈下反射著微弱的光,這是我們繞過所有電子眼睛的隱秘通道。動作早已融入肌肉記憶,攀爬、翻越、落地,如同兩只在鋼筋水泥叢林里無聲穿行的夜行動物。賓館內(nèi)部奢華地毯的柔軟觸感從鞋底傳來,走廊壁燈散發(fā)著曖昧的暖光,空氣里彌漫著昂貴香氛和中央空調(diào)的涼意。我們與這金碧輝煌格格不入,是闖入整潔畫布的兩滴污跡,迅速融入監(jiān)控的死角,悄無聲息地旋開目標房間的門鎖。
“咔噠?!陛p微的機械聲在死寂中顯得格外清晰。
門內(nèi),是另一種死寂。
沒有人?;蛘哒f,沒有活人。
只有一股濃烈到幾乎凝固的血腥味,混合著排泄物失禁后的騷臭和一種……絕望的氣息,像沉重的濕布,猛地蒙在口鼻上,讓人窒息。燈光是暖色調(diào)的,打在昂貴的地毯和家具上,本該溫馨舒適,此刻卻襯得中央那張大床上的景象,如同地獄繪卷。
一個男人,三十歲上下,以極其屈辱的姿態(tài)被皮帶牢牢固定在床的四角,呈“大”字形攤開。他全身赤裸,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不自然的慘白,與床單上大片干涸發(fā)黑的血液形成觸目驚心的對比。他的五官因生前承受的巨大痛苦而扭曲變形,嘴巴大張著,似乎想發(fā)出最后的嘶吼,卻被喉嚨上那道深可見骨的豁口永遠扼殺。那道刀口精準、狠辣,邊緣的皮肉外翻,凝固的血液像一朵碩大、枯萎、散發(fā)著死亡氣息的黑色曼陀羅花,在他頸間綻放。
他的身體記錄著死前的地獄之旅:腹部高高隆起,青紫色的瘀痕如同腐敗的霉菌斑塊;左側(cè)鎖骨的位置明顯塌陷、開裂,碎骨刺破了皮膚,露出森白的斷茬;十根手指的關(guān)節(jié)全部被反向掰折,呈現(xiàn)出詭異的角度,指甲縫里塞滿了掙扎時抓撓床單留下的棉絮和血跡。顯然,死亡并非仁慈的解脫,而是漫長酷刑的最終章。
“這個人,”我喉頭有些發(fā)緊,聲音壓得極低,像怕驚醒沉睡的惡靈,“和雇主之間的仇,怕是不淺。剝皮抽筋的恨。”這場景,超出了我們?nèi)粘L幚淼摹昂唵吻謇怼狈懂?,帶著強烈的私人泄憤色彩?/p>
師父沒抬頭,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他只是從鼻腔里擠出一個短促的“嗯”,算是回應(yīng),或者僅僅是確認聽到了。他的注意力像最精密的探針,已經(jīng)開始掃描整個空間:地毯上不易察覺的滴落狀血點軌跡,床頭柜邊緣可能蹭到的半枚指紋,墻壁上是否有飛濺的血珠被匆忙擦拭后留下的細微痕跡,衛(wèi)生間鏡面和水龍頭的反光角度……他像一個經(jīng)驗老道的獵手,在搜尋獵物遺留的每一絲氣息。他的動作精準、高效,沒有一絲多余。
我深吸一口氣。六年了,對死亡本身早已麻木,但這種極致的殘忍,依然會像冰冷的針,刺破麻木的外殼。戴上薄如蟬翼卻韌性十足的乳膠手套,冰冷的觸感讓我瞬間切換到工作狀態(tài)。處理流程,開始。
我蹲下身,避開地上那片最濃稠的血泊,逐一拆解死者四肢上的皮帶扣。皮帶是高檔貨,真皮,但此刻沾滿了黏膩的血污和汗液,皮革邊緣因死者生前瘋狂的掙扎拉扯而翻卷、撕裂,仿佛也承受了巨大的痛苦。每解開一根,那失去束縛的手臂或腿就會沉重地落下,發(fā)出沉悶的“噗”聲,在寂靜的房間里格外瘆人。
隨后,我從隨身攜帶的黑色工具包里取出準備好的東西:一張干凈、熨燙平整的白色床單,以及一張厚實、不透光、防水防滲漏的黑色PVC布——這是我們的“裹尸袋”雛形。動作流暢,一絲不茍。先小心翼翼地將白色床單鋪開,覆蓋住床墊上被血液和體液浸透的污漬區(qū)域,形成一個臨時的、相對潔凈的承載面。接著,將那張巨大的黑色防水布鋪展在白色床單之上,像在準備一個巨大的、不祥的托盤。
最關(guān)鍵的一步來了。我輕輕抓住白色床單的一角,手腕帶動小臂,以一種巧妙的寸勁,順勢將尸體向防水布中央滑移。這需要力量與技巧的完美結(jié)合,既要避免尸體與床墊產(chǎn)生額外的摩擦留下痕跡,又要確?;瑒拥钠椒€(wěn)和準確。尸體沉重而僵硬,帶著死亡特有的滯澀感。我的動作熟練得近乎冷漠,像壽司師傅在卷一份精致的握壽司,只不過此刻的“餡料”,是冰冷、僵硬、曾承載過靈魂的人體。
在我進行“包裹”的同時,師父的身影消失在衛(wèi)生間門口。里面隨即傳來細微而持續(xù)的水流聲,以及更專業(yè)的清洗工具發(fā)出的摩擦聲。他在處理另一個戰(zhàn)場:清洗瓷磚縫隙里可能滲入的血跡,用強酸溶液中和、分解濺在墻面、鏡面、水龍頭上的體液和血點,用特制的長柄小鉤子仔細掏挖下水口的U型彎管,不放過任何一根可能殘留的毛發(fā)或組織碎片。他的動作同樣精準而機械,仿佛面對的只是一塊需要徹底清潔的污漬,而非一條逝去的生命留下的最后印記。
三條寬大的工業(yè)級強力膠帶在我手中被利落地撕開,發(fā)出“嘶啦——嘶啦——”的刺耳聲響,在這死寂的房間里顯得格外突兀,又迅速被吸收。它們像黑色的封條,嚴絲合縫地封住了防水布的三道折口,確保內(nèi)部的“內(nèi)容物”不會泄露一絲氣味或液體。整個過程行云流水,耗費的時間甚至比煮一碗泡面還短。
師父從衛(wèi)生間出來,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在燈光下閃著微光。他快速掃視了一遍我完成的“包裹”,目光銳利如刀,確認沒有疏漏。他無聲地點了點頭,那眼神里沒有贊許,只有對流程完成的確認。
不需要言語。我們?nèi)缤軝C器上的兩個齒輪,瞬間切換到下一環(huán)節(jié)。兩人同時脫下沾染了死亡氣息的外套和手套,迅速換上事先準備好的、熨燙得筆挺的賓館清潔工制服——深藍色長褲,淺藍色短袖襯衫,胸口印著賓館的Logo。帽子壓得很低,帽檐的陰影恰到好處地遮住了我們大半張臉,只露出缺乏辨識度的下巴和嘴唇。身份的轉(zhuǎn)換,只在瞬息之間。
我拉開門,探出頭。走廊空無一人,只有遠處電梯運行的微弱嗡鳴。我迅速走到不遠處的服務(wù)間門口,推出一輛常見的、不銹鋼制的雙層行李車。車輪在厚地毯上滾動,發(fā)出沉悶的“咕?!甭?。我將車推到房間門口,放倒車身,讓車板幾乎平貼地面。
回到床邊,我深吸一口氣,雙臂發(fā)力,配合腰腿的力量,將那個沉重的黑色“包裹”穩(wěn)穩(wěn)抱起——它沉得像一塊浸透了水的巨石。師父默契地在一旁協(xié)助,托住底部。我們合力,將包裹小心翼翼地移到放倒的行李車板上。然后,我利用自身重量,緩慢而穩(wěn)定地將行李車車身復(fù)位。包裹隨之被帶起,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貞覓煸谛欣钴嚨闹醒胛恢?,看起來就像一個超大號的、等待運送的VIP行李。
但這還不夠。我從工具包里又抽出一個高檔西服防塵袋——厚實、挺括、印著某個奢侈品牌的暗紋Logo。師父幫我撐開袋口,我們合力將那個黑色包裹整個套了進去。瞬間,死亡的陰冷氣息被高檔布料包裹,偽裝成了尊貴的“行李”。拉鏈拉上,嚴絲合縫?,F(xiàn)在,它看起來就像某位豪客遺忘在房間里,需要送去干洗或寄存的昂貴衣物。在這座充斥著游客、行李、各種奇怪物品的賓館里,推著這樣一輛車,穿著清潔工制服,沒有人會多看一眼。尤其在霓虹閃爍、人聲鼎沸的紅燈區(qū)附近,欲望的洪流足以沖淡任何一絲疑慮。
我們推著車,堂而皇之地走出房間,輕輕帶上門。走廊的燈光柔和,墻上的抽象畫色彩明快,與幾分鐘前房間里的景象恍如隔世。我們穿過鋪著厚地毯、彌漫著香氛氣息的服務(wù)通道,腳步聲被完全吸收。偶爾有穿著浴袍的客人擦肩而過,帶著酒氣或香水味,談?wù)撝聿突虮硌?,目光甚至沒有在行李車上停留一秒。貨梯的門無聲滑開,里面空無一人。我們推車進入,按下通往地下車庫的按鈕。梯門關(guān)閉,狹小的空間里只有我們兩人和那個被包裹的秘密。不銹鋼墻壁像模糊的鏡子,映出我們沉默的身影——兩個被城市陰影吞噬、又在陰影中穿行的幽靈。貨梯平穩(wěn)下行,輕微的失重感如同我們懸而未決的命運。
“叮?!币宦曒p響,車庫層到了。冰冷的混凝土氣息混合著汽油、機油和灰塵的味道撲面而來,與樓上賓館的香軟形成強烈反差??諝饫飶浡环N地底特有的陰涼。
我們沒有立刻走向我們的車。師父打了個手勢,我拐向保安室后側(cè)一條堆滿廢棄建材和備用管道的狹窄通道。這里光線昏暗,只有安全出口的綠色指示燈散發(fā)著幽幽的光。師父動作嫻熟,像在自己家一樣,找到墻角一個不起眼的、落滿灰塵的灰色金屬配電箱。我輕松撬開箱蓋,里面是錯綜復(fù)雜的線路。他的手指在幾根顏色不同的線纜間快速而準確地撥弄了幾下,然后捏住其中兩根,用力一扯。
幾秒鐘后,透過通道縫隙看向保安室方向,原本亮著的幾塊監(jiān)控屏幕瞬間齊刷刷地陷入一片黑暗。監(jiān)控系統(tǒng)被暫時癱瘓了。
我回頭看了眼靜靜待在行李車上的“西服袋”。黑暗中,它只是一個更深的輪廓?!翱梢宰吡??!蔽业穆曇粼诳諘绲能噹炖镲@得有些空洞。
“走。”師父的回答永遠是那么簡短,像冰冷的鐵塊落地。
我們的車停在角落一個監(jiān)控盲區(qū)。掀開后備箱,一股淡淡的皮革清洗劑味道飄出——這是我們每次任務(wù)后必須做的。兩人合力,將沉重的包裹抬起,塞進后備箱。包裹落底時發(fā)出沉悶的撞擊聲。蓋下厚重的后備箱蓋,鎖舌“咔噠”一聲咬合,仿佛一道地獄之門被關(guān)上。接著,師父迅速從車底摳下兩塊磁性車牌遮擋板,蓋在原車牌上。偽裝完成。
引擎啟動,低沉的聲音在地下車庫回蕩。車燈劃破昏暗,我們緩緩駛離車位,駛出地下停車場。當輪胎碾過出口坡道的減速帶,輕微的顛簸傳來時,我們徹底融入了曼谷喧囂的夜色洪流。
車窗外,是曼谷躁動的夜。我們,剛從城市骯臟的腸胃深處清理完一灘血腥,像兩顆無聲劃過人間的冰冷隕石,駛向更深的黑夜。
車內(nèi)冷氣充足,卻吹不散我心頭的寒意。我靠在副駕駛椅背上,看著窗外霓虹飛掠如電,拉成長線,像流逝的時間,也像我們無法擺脫的命運。車廂里一片沉默,只有空調(diào)的低鳴和輪胎碾壓柏油的摩擦聲。我終于開口,聲音干澀,帶著不易察覺的渴望:
“師父……我什么時候才能有一枚徽章?”
他沒有回答,動作未變,雙手緊握方向盤,指節(jié)發(fā)白。目光牢牢盯在前方,如同要穿透風擋玻璃,看見那片未知的黑暗。下頜繃緊,在儀表盤的幽光中猶如刀鋒。
我借著車窗外的光影,細看他的側(cè)臉。那張臉我看了六年,卻始終隔著層磨砂玻璃。歲月在他皮膚上留下粗糲痕跡,鬢角泛白,眼角堆滿疲憊。他從沒說過年齡,只說我像他弟弟。也正因如此,那年他才在曼谷的垃圾場邊撿回了奄奄一息的我,一手將我養(yǎng)大。
他是在彌補失去的親人,還是早已看出我骨子里也有和他一樣的骯臟?
我記得那場暴雨,破廟、霉味,他坐在濕滑的石階上擦拭匕首,說出一句話——“我是清道夫。”從那一刻起,我的“學業(yè)”正式開始。如何毀尸滅跡,如何消除一切痕跡,如何在人群中隱身,如何撒謊、殺人、離開而無人察覺。他教得狠,我學得更狠,因為那是活下去的唯一方式。
六年,我跟著他在東南亞的城市與叢林間如幽靈般游走。睡過廢棄工廠,藏過漁船底艙,也鉆過悶罐車跨越邊境。他是精準冷酷的機器,每次任務(wù)都佩戴那枚徽章——
那枚徽章,我曾在無數(shù)次近距離協(xié)助他工作時,借著昏暗的燈光或手電的光束,看得清清楚楚:主體是一個由九個微小星點構(gòu)成的嚴謹點陣圖案,透著一股神秘而古老的幾何美感。點陣正上方,浮雕著一柄造型奇特的短劍或權(quán)杖,形態(tài)古拙,刃身被一圈繁復(fù)而尖銳的荊棘緊緊纏繞,仿佛象征著束縛與力量的危險結(jié)合。點陣圖案的三側(cè)(左、右、下),則環(huán)繞著某種不知名的花朵紋飾,花瓣細長而卷曲,帶著明顯的古典風格,如同從中世紀騎士紋章或某個隱秘教會的典籍中拓印下來。整枚徽章材質(zhì)非金非銀,呈現(xiàn)出一種歷經(jīng)歲月沉淀的暗啞古銅色,邊緣處有細微的磨損痕跡,古老得仿佛承載著不為人知的沉重歷史和血腥誓言。
憑我這些年浸染在暴力與隱秘世界的直覺——那絕不是什么普通的紀念品或裝飾物。它更像是一種身份烙印,一種等級標識,一種……屬于“清道夫”這個黑暗行當最深層核心的專屬勛章。一個無聲的宣告,一個沉重的秘密。而我,作為他親手訓練出的接班人,何時會擁有它?或者說,要付出怎樣的代價才—能—擁—有?
我們本該一直這樣走下去。沉默地執(zhí)行、清理、撤離,像兩顆在曼谷陰影中運轉(zhuǎn)的冷星。
直到——
那個人的出現(xiàn)。
一個陌生的年輕人,像石子投入死水。他打破了我們六年維持的平衡,也揭開了隱藏在我們之間的秘密。那是某種我們都未曾預(yù)料的牽引,一場命運的轉(zhuǎn)向。而這場風暴,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