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過百葉簾的縫隙,在深木色地板上烙下暖金色的格紋。沈崢的手指懸在咖啡壺上方,微微顫抖的弧度像被風(fēng)吹彎的草莖。昨夜拆石膏后初嘗的行走自由,此刻化為膝蓋深處綿密的酸脹,提醒他這具身體仍需馴服。
“左手加壓?!睖財⒌穆曇魪牧侠砼_傳來。他正用竹刀將溏心蛋鋪在烤吐司上,蛋黃顫巍巍停在蛋白中央,如同凝固的日出。沈崢下意識加重左手力道,咖啡液終于穩(wěn)當(dāng)?shù)刈⑷氚状杀?。這簡單指令已成為他們之間隱秘的刻度尺——從復(fù)健室的力量分配到廚房的杯盞拿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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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里的玉蘭樹撐開濃蔭,新葉在風(fēng)中翻出銀白的背面。沈崢拄著單拐試探著踏上草坪,草尖的露水迅速洇濕了帆布鞋幫。三步之外,溫敘的皮鞋踩在青石板小徑上,步速調(diào)整得如同精準(zhǔn)的節(jié)拍器。
“東南角排水溝,”沈崢忽然停步,拐杖尖點(diǎn)向月季花叢旁微微下陷的泥土,“雨季會積水?!?/p>
溫敘的視線掠過他鞋面的濕痕:“明天讓園藝組重鋪透水層?!?/p>
對話簡短如工程備忘錄,卻在空氣里劃開一道松弛的裂隙。沈崢抬頭時,一截低垂的玉蘭枝椏正擦過他前額——
溫敘的手掌倏然橫擋在枝葉與皮膚之間。
這個動作快得近乎本能。沈崢甚至能看清他掌心被樹枝刮出的淡紅印痕,像一滴朱砂落在蒼白的生宣紙上。兩人在樹影里靜立片刻,只有風(fēng)穿過葉隙的沙沙聲。溫敘收回手,指尖無意識捻去沾上的樹汁:“走吧,西側(cè)步道坡度更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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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的橡木長桌攤開物流園改建圖紙,鉛筆痕跡與電子批注交織成密網(wǎng)。沈崢的指尖劃過通風(fēng)管道設(shè)計圖:“B區(qū)排風(fēng)口距離化工倉儲太近?!?/p>
“已經(jīng)調(diào)整?!睖財⑵桨逋频剿媲?。屏幕上,新增的凈化過濾裝置如同銀色葉片嵌套在管道接口處,“用了你去年廢棄的博物館方案?!?/p>
沈崢一怔。那個因預(yù)算超支被董事會否決的設(shè)計,此刻正以精煉的變體重生。他抬頭望向窗邊——溫敘背光站著,側(cè)影被午后的陽光鍍上毛邊,手里托著的卻不是電子設(shè)備,而是一盅冒著熱氣的藥茶。
“林原煎的。”瓷盅擱在圖紙邊緣,褐色的藥液里沉著兩粒紅枸杞,“他說你討厭藥味,加了楓糖。”
微甜的暖意順著喉管滑下時,沈崢忽然想起昨夜書房那杯可可。所有被刻意忽略的細(xì)節(jié)此刻翻涌而出:總在胃痛前出現(xiàn)的溫粥,復(fù)健時永遠(yuǎn)提前半秒的防護(hù)手勢,甚至此刻圖紙上那些沉默的、將他破碎靈感重新縫合的批注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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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聲滾過天際時,沈崢正試圖獨(dú)立攀上通往二樓的弧形樓梯。右膝猝然襲來的痙攣?zhàn)屗咱勛プ》鍪?,石膏拆除后的脆弱感如潮水漫過腳踝。黑暗的樓梯間突然亮起暖黃壁燈。
溫敘站在上一級臺階,沒有伸手?jǐn)v扶,只是將身體重心移向沈崢傾斜的那側(cè),如同給搖晃的書架加裝一塊隱形的支撐板:“陳永年破產(chǎn)了。”
雨點(diǎn)開始砸向玻璃穹頂。沈崢借著燈光看清溫敘眼底冰層下的暗流——那不是勝利者的快意,更像猛獸守護(hù)領(lǐng)地時未消的戾氣。他忽然明白那夜溫敘手臂爆發(fā)的力量從何而來:當(dāng)陳永年在電話里譏諷他“趴著走”時,溫敘捏碎的不只是威脅,還有某種更幽暗的、盤踞在兩人之間的荊棘。
“鼎鑫的拆遷隊...”沈崢借力直起身,舊日記憶混著雨腥氣翻涌,“七年前強(qiáng)拆西郊福利院,用的就是陳永年雇的打手?!?/p>
溫敘的瞳孔驟然收縮。樓梯轉(zhuǎn)角窗外的閃電劈亮他下頜繃緊的線條,也照亮沈崢眼底那片終年不散的陰翳——原來那道深埋腰背的舊疤,是福利院坍塌的鋼梁留給他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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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再次漫過窗臺時,沈崢在玄關(guān)停住腳步。他的單拐靠在藤編傘架上,取而代之的是一柄黑胡桃木手杖,杖頭雕刻著盤繞的藤蔓紋路。
“林原送來的?”他摩挲著溫潤的木紋。
溫敘正在給門廊的玉蘭修枝,剪刀擦過葉片時帶起清冽的植物汁液氣息:“老木匠用庭院倒伏的櫻桃樹打的?!?/p>
沈崢的指尖陷進(jìn)雕花凹槽。這截木頭曾在他窗前開了十七年花,去年暴雨中攔腰折斷時,他還惋惜過再也吃不到那樹甜櫻桃?,F(xiàn)在它以另一種形態(tài)回到他掌心,年輪里封存的雨水與陽光,正透過皮膚滲進(jìn)骨骼。
他拄杖走向溫敘。腳步仍帶著遲疑的頓挫,但手杖叩擊青石的脆響已連成穩(wěn)定的節(jié)拍。溫敘剪下最后一枝橫斜的椏杈,轉(zhuǎn)身時,帶露水的玉蘭枝條擦過沈崢肩頭。
“今天預(yù)報有雨?!睖財⒒ㄖΣ暹M(jìn)廊下的陶甕,水珠從白玉般的花瓣滾落,跌碎在兩人鞋尖之間的石板上。
沈崢望向甕中搖曳的純白:“那就帶傘。”
手杖與皮鞋的聲音再次交錯響起,穿過門廊,漫過庭院小徑,驚起一只灰雀。它撲棱棱飛向更高處的枝頭,抖落的露水像星屑,墜入兩人身后尚未合攏的步幅間隙。玉蘭的幽香在晨風(fēng)里浮沉,纏繞著青草與泥土的潮氣,將那些未出口的晨昏、未命名的牽絆,都釀成五月綿長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