黏膩的空氣凝滯著，沉重得如同鉛水灌滿了整個空間。沈崢脫力地歪在枕上，半邊臉壓在混亂的汗跡里，急促的喘息帶著撕裂肺腑的沙啞，每一次肺葉的擴張都牽連著膝蓋深處那被電鉆反復鑿擊的劇痛。胃在反復的痙攣嘔吐后被掏空，只剩下一層薄薄的皮，每一次收縮都摩擦出令人干嘔的、火辣的摩擦感。右臉頰到耳根那塊皮膚如同被通紅的烙鐵印過，殘留著熱辣腫痛的火燒火燎感，指尖還在難以遏制地細微抽動。掌骨似乎在與溫敘顴骨撞擊時承受了反作用力，此刻也一跳一跳地鈍痛著。
他眼前發(fā)黑，眩暈陣陣襲來。方才甩出那一巴掌所耗費的，是身體僅存的、被痛楚和屈辱榨干的最后底力。那一聲脆響帶來的短暫刺激之后，是更深沉的虛弱和更冰冷的茫然。口腔里彌漫著一股濃重的鐵銹腥味，分不清是牙齦因過度咬合破裂滲出的血，還是胃袋深處反流上的酸液腐蝕了黏膜帶來的氣息。
光線被溫敘高大的身影遮去大半。床邊那個角落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暗影里。只有窗外永不停歇的雨水，在玻璃上流淌、扭曲，映照出細碎而混亂的彩光碎片。
一片死寂。甚至連空氣流動的聲音都消失了。只有沈崢自己粗重壓抑的喘息在耳鼓里轟鳴。
一只手，帶著窗外滲入的、冰涼的濕氣，輕輕地落在了他的右手腕上。
動作很輕，并未施加任何鉗制的力量。指腹微涼，只是用最邊緣的肌膚虛虛貼合著沈崢腕骨下方因用力過猛而微微凸起的筋絡。那觸感過于細微，幾乎帶著一種試探性的、小心翼翼的意味。
沈崢身體猛地一僵！條件反射地想抽回手！像是被毒蛇冰冷的鱗片觸碰！
手腕卻沒能成功掙脫。不是被外力禁錮，而是脫力和劇痛死死地鎖住了他的行動能力。他只能徒勞地繃緊手臂的肌肉，那條細微的青筋在薄薄的皮膚下突突直跳，如同被激怒的弦。身體的極度疲憊和意志的消沉讓他連一聲怒喝都難以發(fā)出，只剩喉嚨深處發(fā)出一聲不成調的、沉重的嗚咽，帶著破風箱般的雜音，消散在濕悶的空氣里。
那只微涼的手沒有因為他的抗拒而離開。也沒有施加任何壓力。它只是那樣，穩(wěn)定地、帶著一種近乎安撫性的、不容置疑的沉穩(wěn)力度，停在那里。
緊接著。
一個冰冷、堅硬、帶著金屬特有涼意的物體，被那幾根微涼的手指，動作輕微卻又極其精準地，推進了他的手心。
沈崢的指尖本能地蜷縮了一下。
那東西表面光滑堅硬，輪廓分明，邊緣有細微的凹槽。
冰塊。
一塊剛從水中撈出的、冒著絲絲白氣的冰塊。
冰冷的觸感如同強電流瞬間竄過灼熱的掌心！刺骨的寒意壓下了皮下那滾燙的燒灼感。冰塊融化帶走的不僅僅是表皮的灼痛，更像一絲冰涼的鎮(zhèn)靜劑，短暫地麻痹了掌心那瘋狂的抽痛和指尖殘留的、擊打溫敘臉頰帶來的黏膩觸感幻覺。
這不合時宜的“幫助”，像是一根帶著冰刺的軟鞭再次抽在沈崢緊繃到極限的神經上！是偽善？是更深層面的羞辱？還是另一種令人作嘔的掌控？他甚至能清晰地“看見”，溫敘此刻正平靜地注視著他抓住這冰塊緩解疼痛時的狼狽模樣！屈辱和冰涼的刺痛如同毒藤再次纏緊心臟，卻又帶著一絲短暫的麻痹。
他沒有松開冰塊。也沒有試圖扔掉。冰冷成了此刻唯一能感知、能抓住的東西。冰塊的寒氣在掌心迅速擴散，凍結了皮膚下洶涌的血脈搏動，也凍結了那更加尖銳的、精神層面的凌遲感。緊攥著那塊冰，像攥著一根虛幻的救命稻草，在劇烈的生理痛苦和精神崩潰的邊緣掙扎喘息。
冰水順著指縫蜿蜒滴落，砸在床單上，暈開一小片迅速擴大的深色濕痕。寒意刺骨。
床邊的陰影終于移動了一下。溫敘緩緩直起了身體。
他臉上的指痕在幽暗的光線下異常明顯。左邊顴骨到下頜角一道清晰的深紅掌印，邊緣微微腫脹隆起，皮膚呈現(xiàn)出一種受擊后特有的深緋色瘀血，在蒼白皮膚的映襯下觸目驚心。沈崢方才混亂中失控的力量不小。
溫敘沒有任何遮蔽或掩飾的動作。他甚至沒有抬手去碰一下那道新鮮的傷痕。只是維持著一種極致的、近乎冰冷的沉靜。只有那雙眼睛，在沈崢無法看清的陰影深處，無聲地落在沈崢狼狽喘息、緊攥冰塊的輪廓上。那里沒有了方才被強光觸發(fā)暴戾時的狂瀾暗涌，只剩下一片凍結的深潭。平靜得令人不寒而栗。
“傷口，” 溫敘的聲音低緩響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沒有一絲被掌摑后應有的波動，平穩(wěn)得像在讀一份無關的醫(yī)療報告，“需要重新處理?！?/p>
他的目光轉向沈崢身后那片被濕汗浸透、血跡凝結又被汗水反復浸潤、再度綻開的肩背——昨夜在玻璃門上撞裂的傷口，在剛才激烈的反抗和此刻持續(xù)的汗水和張力撕扯下，邊緣已經紅腫外翻，滲出暗紅和淡黃的混濁液體，散發(fā)出微微的腥氣。
必須清理，否則感染是必然。
房間另一側傳來細微的電子密碼鎖開啟聲。
溫敘沒有轉頭。但沈崢混沌的意識捕捉到了那聲音。一道清瘦的身影輕手輕腳地推開門縫側身閃入，帶著走廊外更冷的空氣流。是林原。他依舊穿著得體的襯衫西褲，只是眼底是無法掩飾的睡眠不足的青黑，表情凝肅中帶著一種審慎的焦慮。他手里端著一個全新的不銹鋼托盤，上面整齊碼放著無菌紗布、消毒液、清創(chuàng)剪等專業(yè)器具。動作熟練地放在床頭柜上，沒有發(fā)出多余聲響，甚至沒有看一眼床上或床邊的任何人，只是對著溫敘的方向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便無聲而迅速地退了出去，消失在門后。
整個過程行云流水，如同設定好的程序。不詢問傷情，不對沈崢的慘狀流露絲毫情緒。絕對的服從。
沈崢的呼吸在那一刻陡然加重！渾濁的喘息聲帶出濃重的血腥氣！林原！他最信任的左膀右臂！此刻卻像溫敘豢養(yǎng)的無聲看護！每一個安靜的姿態(tài)都如同最鋒利的刀，反復切割著他僅存的尊嚴！他偏著頭，視線透過被汗水和睫毛上凝結的污跡模糊的縫隙，死死釘住那扇無聲合攏的房門！身體的每一塊肌肉都因為憤怒和這無聲的背叛而劇烈地顫抖！又因為劇痛而無法釋放！只能轉化成更沉痛的內耗！喉嚨里擠出的那聲模糊的、帶著血的咆哮被強行咽了回去，變成一聲更加破碎的嘶鳴！
溫敘似乎對這一幕毫無波瀾。他甚至沒有去看沈崢的反應。只是垂眸，視線落在林原剛剛放下的托盤上那個小巧、冰冷的金屬物體上——一把被擦拭得锃亮的、用于皮膚縫合的、極細的持針鉗。鋒利的鉤狀尖端在昏暗光線下流轉著一點精粹的寒芒，如同毒蜂的尾刺。
他移開目光。沉默地拿起托盤里的無菌剪刀、鑷子，以及浸透了特殊消毒液的紗塊?？諝庵写瘫堑南舅畾馕端查g變得更濃烈。
沒有征詢。
沒有預告。
溫敘帶著消毒液的指尖落在沈崢左側腰背靠近脊椎末端的區(qū)域。
那片區(qū)域肌肉緊繃如鐵板，皮膚因為持續(xù)的緊繃和汗水呈現(xiàn)出病態(tài)的潮紅。他的手指向下尋找，隔著薄薄的、被汗水濕透的灰色病人服布料。
精準地捕捉到了——
一道輪廓異常清晰的、縱向深陷的肌肉凹痕！
那道凹痕比沈崢身體上其他肌肉線條都要深硬得多！它位于腰椎和髂骨上沿連接的深處，像一道突兀的溝壑被強行刻印在堅實的地表之下！即便隔著濕透的布料，指腹也能清晰地感受到它異常堅硬的邊緣！
仿佛里面不是柔軟的肌肉組織，而是埋入了某種僵硬的棱柱！
“呃——！” 肌肉被外力觸碰的瞬間，劇烈的反應超過了任何劇痛區(qū)域！沈崢的身體如同被強電流擊中！爆發(fā)出的不是痛哼，而是一種極端驚恐、抗拒的、從骨髓深處嘶吼出來的痙攣！他猛地向上彈起！又因為膝蓋的劇痛和全身的脫力而砸回床墊！如同瀕死的魚！冷汗瞬間從全身毛孔暴涌而出！
那不是痛！是比生理痛苦更猛烈千萬倍的、源自靈魂深處的排異和恐懼！那種恐懼瞬間淹沒了他對外傷痛楚的意識！只剩下對這特定位置觸碰的本能驚恐！
溫敘的手指穩(wěn)穩(wěn)地停在那道深陷凹痕邊緣的皮膚上！消毒液冰涼的觸感透過衣物浸入。
他看著沈崢瞬間爆發(fā)的、完全失控的強烈應激反應，眼中最后那點平靜徹底消失！
深潭的平靜被徹底攪碎！
一道冰冷的、如同被玷污了極致珍寶的狂暴戾氣瞬間席卷了他眼底！
林原帶來的托盤里。那把被擦拭得精光四射的、細長的持針鉗頂端，無聲凝著窗外閃電殘余的一抹殘光。溫敘的視線如同受到牽引般，緩緩移向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