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定居陶朱稱朱公 觀天時再起商途
車輪碾過中原腹地干燥的黃土,揚起經(jīng)久不散的煙塵。車簾低垂,遮蔽了車外單調(diào)而陌生的風景。車內(nèi),范蠡(此刻他心中,鴟夷子皮的名字已隨海風飄散,一個新的身份亟待確立)閉目養(yǎng)神,身軀隨著車輛的顛簸微微搖晃。他面容清癯,被齊魯海風和數(shù)載辛勞刻下的溝壑更深了,鬢角霜色愈濃,唯有一雙眼睛,在低垂的眼瞼下偶爾睜開時,依舊沉靜如古井深潭,只是那潭水深處,沉淀著揮之不去的疲憊與一種近乎虛無的蒼涼。
兩次散盡家財,如同剜肉剔骨。海畔鹽堿地上那化荒為熟的粟田、那金黃的谷浪、那繁忙的漁港、那堅固的院落、那堆積如山的財富、那一聲聲飽含依賴與感激的“鴟夷公”……如同被颶風卷走的蜃樓,只余下指間流沙般的虛無感。財富的聚散,于他早已看透,但親手摧毀自己耗費心血建立、并惠及一方生靈的基業(yè),那種深入骨髓的鈍痛,非親身經(jīng)歷者不能體會。身邊,西施裹著一件半舊的深色斗篷,斜倚在車廂角落。她美麗的容顏難掩長途跋涉的憔悴,眉宇間凝結著濃濃的憂慮,目光透過車簾縫隙,茫然地望著車外飛速倒退的、陌生的中原大地。陳音依舊沉默如磐石,坐在車轅一角,控著韁繩,古銅色的臉龐刻滿風霜,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前路,腰間的短刀從未離手。氣氛沉悶得如同這深秋鉛灰色的天空。
“先生,”西施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打破了車內(nèi)的沉寂,“我們…這是要去哪里?”這問題她已問過,但前路茫茫,如同這無盡延伸的黃土官道,看不到盡頭,也尋不到歸宿。
范蠡緩緩睜開眼,沒有立刻回答。他撩開車簾一角。車外,景象已與東海之濱截然不同。一望無際的、略顯貧瘠的黃土原野在深秋的寒風中呈現(xiàn)出一種遼闊的枯黃。稀疏的村落如同被隨意拋灑的土塊,低矮的土坯房屋頂上冒著淡淡的炊煙。官道寬闊而繁忙,車轍深深,塵土飛揚。南來北往的車隊絡繹不絕:沉重的牛車滿載著用草席捆扎的谷物,車輪發(fā)出吱呀的呻吟;馱著高高木箱的騾馬商隊,箱板上依稀可見“晉”、“秦”、“楚”等地的烙??;更有裝飾華麗、簾幕低垂的貴族車駕,在健仆的護衛(wèi)下疾馳而過,揚起更高的塵土。空氣中彌漫著牲口的臊氣、干燥的土腥味以及遠方燃燒秸稈的焦糊氣息。各種口音的叫喊聲、車馬的嘶鳴聲、鞭梢的脆響、商販的吆喝……混雜成一股喧囂的洪流,撲面而來。這里是中原的心臟地帶,是四戰(zhàn)之地,更是財富與信息奔流不息的十字路口。
范蠡的目光,穿透這喧囂的煙塵,落在官道旁一塊半埋于土中的界石上。石上兩個被風沙侵蝕得有些模糊的篆字,如同兩道閃電劈開他心頭的迷霧——“陶丘”。
“陶。”范蠡低聲念出這個字,如同一個久違的咒語。他放下車簾,轉向西施,臉上那層疲憊的陰霾被一種洞悉天機的銳利光芒悄然驅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塵埃落定后的絕對清醒與力量:“到了。此地,便是你我重立根基之處——陶丘!”
“陶丘?”西施眼中閃過一絲茫然。這個名字對她而言,與路過的無數(shù)地名并無不同。
“正是?!狈扼坏拇浇枪雌鹨唤z極淡、卻充滿自信的弧度,“此地,乃‘天下之中’!諸侯輻輳,四通八達!”他伸出手指,仿佛在虛空中勾勒著無形的脈絡,“東連齊魯魚鹽之利,西接秦晉關河之險,南通荊楚云夢之饒,北達燕趙駿馬之資!陸有大道如砥,車馬晝夜不息;水有濟、濮諸流,舟楫往來如織!天下貨殖,如水之就下,莫不匯流于此!此乃天造地設,生財通利之淵藪!”
他眼中閃爍著久違的、如同當年在笠澤沙盤前推演戰(zhàn)局般的精光:“昔日計然老師所授‘積著之理’,‘財幣欲其行如流水’之訓,于此地施展,正當其時!此乃我輩再起之基!從今往后,”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西施和陳音,一字一句,清晰無比,“世間再無鴟夷子皮,唯有…陶朱公!”
“陶朱公…”西施喃喃重復著這個嶄新的名號,看著范蠡眼中重新燃起的、如同淬火重生般的光芒,心中的茫然與憂慮,竟被這強大的信念和清晰的目標一點點驅散。陳音緊握韁繩的手,也微微放松了幾分,眼中閃過一絲如釋重負的堅定。
陶丘城,如同一塊巨大的、飽吸了四方財富與塵埃的海綿,盤踞在廣袤的黃土原野上。城墻高大厚實,由巨大的夯土版筑而成,歷經(jīng)風雨,呈現(xiàn)出一種沉黯的灰黃色。城門洞開,車馬人流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水,喧囂著涌入涌出。城內(nèi)的喧囂與塵土,比城外官道更勝十倍!
甫一入城,巨大的聲浪便如同實質(zhì)的墻壁般撞來。寬闊的主街兩側,鱗次櫛比地擠滿了各式各樣的店鋪。綢緞莊的招幌五彩斑斕,在風中獵獵招展;漆器鋪里陳列著光亮鑒人的杯盤碗碟;鐵匠鋪中爐火熊熊,叮叮當當?shù)拇蜩F聲不絕于耳;藥鋪門口懸掛著干枯的藥草,濃郁的藥香混合著各種難以名狀的氣味。更有無數(shù)就地擺攤的小販,聲嘶力竭地吆喝著:
“上好的河內(nèi)黍米!新收的!粒粒飽滿!”
“陳留的麻布!結實耐穿!便宜賣嘍!”
“邯鄲來的精鐵犁鏵!耕田利器!”
“楚地漆器!樣式新穎!送禮佳品!”
“東海咸魚!海鹽!走過路過莫錯過!”
南腔北調(diào)的叫賣聲、討價還價的爭執(zhí)聲、車馬過市的轔轔聲、牲口的嘶鳴聲、孩童的哭鬧聲……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股震耳欲聾、令人頭暈目眩的巨大噪音洪流,沖擊著初來者的耳膜??諝庵袕浡鴿饬业交婚_的復雜氣息:汗味、牲口糞便味、香料味、油漆味、食物烹煮的油煙味、藥材的苦辛味……每一種氣味都如此濃烈,彼此糾纏,形成一種屬于市井的、充滿生命力卻也令人窒息的獨特味道。街道上摩肩接踵,穿著各色服飾、操著不同口音的人流涌動不息。衣著光鮮的商賈帶著仆從昂然而過;滿面風塵的腳夫扛著沉重的貨包艱難穿行;衣衫襤褸的乞丐蜷縮在墻角;佩劍的游俠兒眼神警惕地掃視著人群……這是一個巨大無比的、時刻沸騰著的名利場與生存場。
范蠡(陶朱公)一行人的馬車,如同投入激流的小舟,艱難地在人潮車馬中緩慢挪動。西施被這從未見過的喧囂與混雜驚得臉色微白,下意識地抓緊了范蠡的衣袖。陳音則繃緊了全身的神經(jīng),銳利的目光如同鷹隼,警惕地掃視著周圍每一個可疑的身影和角落。
“阿音,尋一處僻靜些的腳店,先安頓下來?!狈扼坏穆曇粼卩须s中依舊清晰沉穩(wěn)。
陳音應了一聲,控著馬車,費了好大一番周折,才拐進一條相對狹窄、喧囂稍減的側街,在一家名為“通濟”的腳店門前停下。腳店門臉不大,灰撲撲的,門口掛著褪色的布招子。店內(nèi)陳設簡陋,桌椅油膩,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劣質(zhì)酒水和汗味混合的氣息。店小二懶洋洋地靠在門框上,見有客來,才勉強打起精神。
“三間上房,要清凈些的?!标愐羯锨敖簧?,聲音低沉。
“上房?客官,對不住咯,”店小二斜睨了一眼他們風塵仆仆的馬車和樸素的衣著,拖長了聲調(diào),“小店的上房早就住滿了南來北往的大客商。只有通鋪大炕,幾位擠擠?”
陳音眉頭一皺,正要發(fā)作。范蠡已掀開車簾,緩步下車,對著店小二平靜地道:“無妨,通鋪亦可。煩請引路?!彼樕蠠o喜無怒,仿佛對這簡陋的待遇早已習以為常。西施也默默下車,裹緊了斗篷,低垂著頭。
店小二撇撇嘴,這才懶洋洋地引著他們穿過喧鬧的堂食區(qū),走向后院。所謂通鋪大炕,是一間昏暗狹長的土屋,里面用土坯砌成一長溜通鋪,鋪著臟污發(fā)黑的草席,散發(fā)著濃重的汗臭和腳臭味。已有幾個行商模樣的人四仰八叉地躺在上面鼾聲如雷。角落里堆放著雜亂的行李。
西施站在門口,看著屋內(nèi)景象,身體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臉色更加蒼白,眼中瞬間蒙上了一層水霧。從館娃宮的雕梁畫棟,到海畔的堅固院落,再到這污濁不堪的通鋪大炕…這落差如同萬丈深淵。她死死咬著下唇,才沒讓那聲哽咽溢出喉嚨。
范蠡輕輕握了握她冰涼的手,低聲道:“暫且忍耐?!彼穆曇衾飵е唤z歉疚,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的堅定。他轉向陳音:“阿音,你守在此處,照看夫人。我出去走走?!?/p>
安頓好西施(她最終只是蜷縮在通鋪最靠墻、相對干凈的一角,背對著眾人),范蠡獨自一人,融入了陶丘城喧囂的洪流之中。他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只是信步而行。他的步伐沉穩(wěn),眼神卻銳利如鷹隼,不再是一個初來乍到的茫然旅人,而是一個冷靜的觀察者,一個試圖洞悉這座財富之城脈搏的獵手。
他走進人頭攢動的糧市。巨大的空地上,堆滿了一袋袋用草席或麻布包裹的谷物。黍、粟、麥、豆…來自不同諸侯國的糧食在此匯聚。空氣中彌漫著谷物干燥的香氣和濃重的塵土味。商販們赤膊上陣,汗流浹背地吆喝著產(chǎn)地、成色和價格。范蠡蹲下身,隨手抓起一把黍米,放在掌心仔細捻搓、觀察色澤、嗅聞氣味,甚至捏起幾粒放入口中細細咀嚼,感受著干濕度和口感。他側耳傾聽著糧商們的高聲報價和行商的激烈還價,敏銳地捕捉著“河內(nèi)歉收”、“魏國新糧入市”、“齊地粟米價漲三成”等零碎的信息。他的目光掠過那些糧袋上不同的烙印,心中迅速勾勒著各地糧價的差異和流通的路徑。
他轉入喧鬧的布帛市。各色麻布、葛布、粗糙的絲綢懸掛在竹竿上,如同彩色的旗幟。染坊的伙計正在大缸旁用力攪動著染色的布匹,空氣中飄散著刺鼻的藍靛和茜草的氣味。范蠡伸出手指,摩挲著不同布匹的質(zhì)地、厚薄,詢問著產(chǎn)地和價格。他注意到來自楚地的精細葛布價格不菲卻供不應求,而本地出產(chǎn)的粗麻布則堆積如山,價格低廉。一個行商正與布販爭執(zhí):“你這陳留麻布也太粗糲了!去年可不是這個價!今年雨水多,麻線不好,你當我不知?” 范蠡默默記下。
他走進混雜著汗味、皮革味和草藥氣息的騾馬市。精壯的馱馬、溫順的騾子、甚至還有幾匹來自北地的健碩戰(zhàn)馬被拴在木樁上,噴著響鼻。牙儈(中介)們唾沫橫飛地介紹著牲口的年齡、腳力、產(chǎn)地。范蠡的目光掃過牲口的牙口、毛色、蹄腿,判斷著它們的優(yōu)劣和價值。他聽到一個操著燕地口音的商人抱怨:“今年北地大寒,草場不豐,馬匹掉膘得厲害,運到此處,損耗太大!這價錢,實在難做!”另一個來自南方的皮貨商則接口:“誰說不是!皮子也難收,獵戶說山里的野獸都比往年少了…”
他在藥鋪林立的街巷駐足。各種曬干的草藥、奇異的礦石、甚至風干的蟲蛇標本堆滿了柜臺。濃郁的藥香中夾雜著苦澀和腥氣。范蠡仔細辨認著藥材的成色,聽著老藥工講述“今年淮水泛洪,茯苓減產(chǎn)”、“巴蜀地動,川貝難尋”、“北地苦寒,人參愈發(fā)珍貴”等消息。他注意到一味名叫“常山”(治瘧疾)的藥材價格飛漲,掌柜正對伙計嘆息:“這常山,去年還堆在庫房發(fā)霉,今年…唉,南邊鬧瘧,有錢都難買嘍!”
他混跡于三教九流匯聚的簡陋酒肆。油膩的方桌旁,行商、腳夫、游俠、甚至落魄的士人,幾杯烈酒下肚,便打開了話匣子。高談闊論著各國的戰(zhàn)事、貴族的秘聞、商道的險阻、沿途的見聞。范蠡坐在角落,要了一壺最便宜的濁酒,默默啜飲,耳朵卻如同最精密的羅網(wǎng),捕捉著每一個有用的信息碎片:
“聽說了嗎?晉國六卿又在邊境摩擦了,趙氏和范氏爭一片鹽池,劍拔弩張!這要打起來,往西的商路可就斷了!”
“可不是!我有個表兄剛從宋國回來,說宋公新納了個寵妃,奢靡無度,加征商稅,運漆器的成本又高了!”
“嘿,你們知道南邊楚國嗎?今年云夢澤水患,桑田盡毀,我估摸著,明年楚地的絲帛怕是要翻著跟頭漲!”
“唉,這年頭,天災人禍不斷。聽說齊魯那邊又旱了?糧價怕是要壓不住了…”
“壓不住才好!老子囤的黍米正愁找不到好價出手呢!”
這些看似雜亂無章、充滿牢騷和市井智慧的閑談,如同散落的珍珠,在范蠡(陶朱公)那經(jīng)過千錘百煉、深諳“計然之策”的腦海中,被一條無形的邏輯絲線迅速串聯(lián)、甄別、提煉、升華!他腦中那張無形的天下形勢圖越來越清晰:各地的豐歉、氣候的異常、戰(zhàn)爭的陰云、權貴的動向、商路的通阻、物資的盈缺…無數(shù)信息相互碰撞、印證、發(fā)酵,最終指向一個核心——供需!價格的波動如同潮汐,其下涌動的,正是這天地萬物、人間百態(tài)交織而成的巨大力量!
數(shù)日下來,范蠡的足跡踏遍了陶丘城每一個喧囂或骯臟的角落。他臉上的風塵更重了,眼窩深陷,但那雙眸子卻越來越亮,如同撥開迷霧的寒星。一個龐大而精密的計劃,在他心中逐漸成形、清晰、堅固如磐石!
這一日,他并未再去嘈雜的市集,而是帶著陳音,登上了陶丘城地勢稍高的一段殘破土城墻。秋風蕭瑟,吹動他樸素的葛衣。腳下,是如同巨大蟻巢般喧囂沸騰的城池;極目遠眺,是廣袤無垠、在深秋呈現(xiàn)出深淺不一褐黃色的中原大地。
“阿音,你看?!狈扼坏穆曇魩е环N洞悉天地的平靜與力量,他抬手指向遠方,“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此乃天地運行之序,萬物生息之綱。四時之序,不可逆也。”
他的手指緩緩移動,仿佛在虛空中勾勒著無形的軌跡:“天時有變,旱澇寒暑,或傷禾稼,或損桑麻。地利有異,山川阻隔,物產(chǎn)豐瘠不同。人事更迭,王侯爭霸,征伐不休,賦稅無常。此三者——天時、地利、人和,如同三股無形的巨流,時刻沖撞、激蕩,決定著這世間萬物的豐盈與匱乏,更主宰著市井間那看似無序、實則暗合天道的…物價漲落!”
陳音凝神靜聽,他雖不精于商道,卻能感受到范蠡話語中蘊含的磅礴力量與深邃智慧。
“糧價,”范蠡的目光投向城下喧囂的糧市方向,“秋收新糧入市,供給大增,而冬日消耗尚緩,糧價必賤,此乃‘谷賤傷農(nóng)’之時!然,物極必反!待到來年青黃不接,倉廩空虛,而春耕需種,夏耘待哺,糧價必然騰貴!此乃‘貴出如糞土’之機!”他的話語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預見性。
“再看布帛,”他的手指移向布市,“若逢桑麻豐產(chǎn)之年,布帛充溢市井,其價必低,如同泥土。然,若遇天災人禍,桑田毀損,或商路斷絕,布帛難得,其價立時可貴如珠玉!此亦是‘賤取貴出’之理!”
他收回手指,負手而立,目光深邃地望向更遠的天地交接處:“察天時,觀地利,通人事。知物之有余不足,則可知其貴賤。貴上極則反賤,賤下極則反貴。此乃天道循環(huán),如日月之盈虧,非人力可強為,唯智者能順勢而為,待時而動!”
他轉過身,目光灼灼地看向陳音,也像是在對自己宣告:“陶丘,天下之中,貨殖之樞!此地,正是施展‘計然之策’,觀天時之變,察萬物之機,行‘貴出賤取’之道的絕佳棋枰!陶朱公之業(yè),便從此處落子!”
殘陽如血,將陶丘城和廣袤的原野染成一片壯麗的金紅。范蠡(陶朱公)的身影挺立在古老的城垣之上,衣袂在秋風中獵獵作響。他不再是那個被王權追逐、倉皇散財?shù)牧魍稣?,而是一位洞悉了財富流轉根本法則、即將在這天下棋局中再次落子的弈者。腳下喧囂的市聲,此刻在他耳中,已化作了財富流動最清晰的樂章。一場無聲的、卻關乎萬貫家財?shù)膽?zhàn)役,即將在這“天下之中”的陶丘城,悄然拉開帷幕。
在陶丘城喧囂的側影里,“通濟”腳店那間彌漫著汗臭與劣酒氣息的通鋪大炕,終究只是陶朱公立足的起點,而非歸宿。范蠡深知,欲行“貴出賤取”之道,必先有“務完物”之基——貨物的品質(zhì)是信譽的根本,而一個穩(wěn)定、可控的倉儲周轉之所,更是必不可缺的棋盤。
幾日后的一個薄暮,范蠡帶著陳音,來到了陶丘城西一處相對僻靜的區(qū)域。這里遠離最繁華的主街,幾條小巷縱橫交錯,房屋低矮陳舊,多是些小作坊和貧民居所,空氣中飄散著木屑、皮革和劣質(zhì)油脂混合的氣味。一處略顯破敗、院墻傾頹的院落引起了范蠡的注意。院門虛掩,門板上貼著褪色的“吉屋招賃”紅紙。院內(nèi)雜草叢生,幾間土坯房屋頂塌陷,窗欞破損,一副久無人居的荒涼景象。然而,范蠡的目光卻越過這表面的破敗,落在了院落的格局上——地方夠大,位置相對僻靜卻又不完全閉塞,靠近一條可通行小車的窄巷,更難得的是,院子深處還有一排半塌的、但基礎尚算牢固的庫房輪廓。
“便是此處了。”范蠡對陳音道,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
房主是個須發(fā)花白、干瘦的老者,眼神渾濁,一副被生活壓垮的模樣。聽說有人要租這破院子,簡直喜出望外,連價格都沒怎么爭,便以極低的租金成交,還奉送了庫房里一堆辨不出原貌的破爛家什。對于范蠡提出的唯一要求——盡快修繕屋頂、加固院墻和庫房,老者更是滿口答應,只要能收到租金,怎么修都行。
修繕的過程,如同一次艱苦的拓荒。陳音再次成為主力。他脫掉上衣,露出古銅色的、筋肉虬結的脊背,揮舞著從舊貨市淘來的斧頭、鋸子、鐵鍬,如同不知疲倦的機器。砍伐院中瘋長的雜樹,清理齊腰深的荒草;爬上搖搖欲墜的屋頂,替換腐朽的椽子,覆蓋新編的蘆葦草苫,再用泥漿混合著草筋仔細抹縫;和泥、打土坯,修補傾頹的院墻;清理庫房內(nèi)的垃圾,加固承重的木柱,修補破損的地面……汗水如同小溪般在他背上流淌,混著泥土,結成一層硬殼。
西施也挽起袖子,加入了這場重建。她不再是那個面對污穢通鋪會泫然欲泣的柔弱女子。她用頭巾包住秀發(fā),遮住口鼻,拿起掃帚,奮力清掃著屋內(nèi)經(jīng)年累月的灰塵蛛網(wǎng);用破布蘸著清水,一遍遍擦拭著勉強能用的桌椅板凳;將那些破爛家什分門別類,能用的留下,不能用的劈成柴火。白皙的臉頰沾上了灰塵,柔嫩的雙手磨出了水泡,又被粗糙的活計磨破,她卻咬著牙,一聲不吭。當?shù)谝豢|炊煙從臨時搭建的簡陋灶臺升起,當簡陋卻干凈的屋子里飄出粟米粥的香氣時,她的臉上終于露出了長途跋涉后第一縷真正踏實的笑容。這里雖然破舊,卻是一個真正屬于他們的、可以遮風擋雨的“家”。
范蠡則將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對陶丘市場的深入觀察和初始資金的籌措上。他深知“無息幣”(資金快速周轉)的道理,初始階段每一枚銅錢都至關重要。他將從海畔帶出的、僅剩的最后一點值錢之物——幾枚品質(zhì)上乘、溫潤無瑕的東海小珍珠(這是他特意留下以備急用的)——在陶丘一家信譽尚可的小型珠寶行脫手。掌柜識貨,給了個公道的價格,換回了一小袋沉甸甸的、鑄造精良的“齊法化”刀幣。這便是陶朱公商途再起的所有本錢。
有了立足之地和啟動資金,范蠡并未急于投入大宗買賣。他像一個最精明的獵人,耐心地潛伏著,觀察著,分析著。他每日流連于各大市集,腳步踏遍糧市、布市、牲口市、雜貨市。他的目光不再停留在貨物的表象,而是深入其“物性”根本。
在糧市,他不僅看谷物的成色、聞氣味,更會詢問產(chǎn)地,甚至用手指捻開谷粒,觀察胚芽的飽滿度,判斷發(fā)芽率和儲存的潛力。他仔細傾聽糧商們抱怨今年河內(nèi)雨水不足,粟粒不夠飽滿;記錄下魏國新糧因路途遙遠,運費高昂導致價格虛高;留意到來自宋國的陳糧因儲存不善,已有輕微霉味,正被商販極力掩飾著低價拋售。
在布市,他不僅觸摸布匹的厚薄,更會對著陽光看織造的密度、均勻度,甚至抽出一根麻線或絲線,用手指捻搓其強度和韌性。他觀察到楚地來的葛布雖精細,但因路途遙遠,邊角多有磨損;本地粗麻布雖結實,卻因織機老舊,布面疙瘩較多;一家新開染坊出的靛藍粗布,顏色鮮亮均勻,價格適中,頗受腳夫苦力歡迎。
在雜貨市,他的目光掃過那些來自天南海北的“奇貨”:巴蜀的井鹽顆粒粗大,但咸味純正;燕地的獸皮處理得不夠柔軟,帶著濃重的腥氣;吳越的劣質(zhì)漆器胎體輕薄,漆面有細微裂紋;一車來自晉地的陶罐,胎質(zhì)厚實,敲擊聲音沉悶,顯然是耐用的好貨,卻因樣式古拙,被追求華麗的商販冷落,價格低廉。
他尤其關注那些看似不起眼、卻關乎民生的“賤物”。一家專賣草鞋、蓑衣、斗笠的小攤前,他蹲下來和攤主攀談良久,得知今年荊條(編草鞋材料)因蟲害收成不好,草鞋成本上漲,但購買者多是窮苦人,價格難提,攤主唉聲嘆氣。另一家專賣粗陶碗碟的鋪子,老板抱怨本地黏土質(zhì)量下降,燒出的陶器易碎,次品率大增。
這些林林總總、看似瑣碎的信息,如同無數(shù)條涓涓細流,日夜不息地匯入范蠡的腦海,在他那深諳“積著之理”的思維熔爐中,被反復提煉、驗證、組合。他結合著前些日子在城頭對“天時、地利、人和”大勢的判斷,一個清晰的經(jīng)營策略逐漸浮出水面:避開那些價格波動劇烈、受王公貴族喜好影響大的奢侈品(如華美絲綢、精工漆器、珍玩珠寶),轉而專注于民生必需、需求穩(wěn)定、流通量大、且價格波動有規(guī)律可循的“平物”——糧食、布匹、鹽、鐵器、陶器、藥材!
策略既定,陶朱公商號的第一次出手,便展現(xiàn)出了迥異于常人的眼光與魄力。
目標,鎖定在糧食。深秋時節(jié),新糧大量上市,正是糧價最低谷的時期。陶丘糧市內(nèi),來自各地的糧商正為堆積如山的糧食發(fā)愁,競相壓價拋售??諝庵袕浡任锾赜械母稍锵銡夂鸵还山棺频臍庀ⅰ?/p>
范蠡帶著陳音,在糧市內(nèi)不疾不徐地走著。他沒有急于詢價,而是仔細地查看每一堆糧食的成色、產(chǎn)地,傾聽糧商們的抱怨和報價。最終,他停在了一個愁眉苦臉的中年糧商面前。這糧商的攤位上,堆著小山般的麻袋,袋口敞開,露出金黃的黍米。
“掌柜的,這河內(nèi)黍米,怎么賣?”范蠡抓起一把黍米,在掌心攤開,仔細捻搓著。米粒飽滿,色澤金黃,干燥度也佳,只是顆粒比往年略小了些——這正是糧商抱怨河內(nèi)雨水不足的結果。
“唉,客官好眼力,”糧商嘆了口氣,報出一個極低的價格,幾乎是成本價,“今年河內(nèi)收成不好,米粒小,賣不上價…您要是誠心要,這一堆,價錢好商量!”
范蠡又捻了幾粒米放入口中咀嚼,感受著那略帶韌性的口感和濃郁的米香。他心中迅速盤算:此米雖粒小,但品質(zhì)尚可,口感不差,儲存也無問題。關鍵是價格,已低至谷賤傷農(nóng)的程度!而據(jù)他觀察和聽聞,今冬齊魯有旱象,來年春荒的可能性極大!此乃“賤取如珠玉”的絕佳時機!
“這一堆,”范蠡指著那堆黍米,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我全要了。按你報的價?!彼D了頓,補充道,“但需你負責運至西城‘陶記貨?!ǚ扼粸樽约邑洍H〉拿枺囧X另算。”
糧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堆讓他愁白了頭的糧食,竟然有人全要了?而且不講價?他生怕范蠡反悔,連聲答應:“好!好!客官爽快!我這就安排!這就安排!”
交易迅速達成。當陳音押送著幾輛滿載黍米的牛車,吱吱呀呀地駛入剛剛修繕完畢、還散發(fā)著新鮮泥土和桐油氣味的“陶記貨棧”時,西施看著那堆積如山的糧食,臉上露出了驚訝和不解。
“少伯…先生,”她看著正在指揮工人卸貨、碼放的范蠡,忍不住輕聲問,“糧價這么低…我們買這么多…吃得完嗎?萬一…萬一砸在手里…”她經(jīng)歷過海畔的艱辛,深知糧食的重要,但也本能地擔憂著風險。
范蠡停下指揮,走到西施身邊。夕陽的金輝透過庫房敞開的門,照在他沉靜的臉上。他抓起一把金黃的黍米,米粒從指縫間沙沙流下,如同金色的細沙。
“阿施,你看這米,”他的聲音溫和而堅定,“粒粒皆辛苦,本是養(yǎng)命之寶。如今價賤如土,非米之過,乃時勢之故?!镔v極,則貴可期’。此非囤積居奇,而是待價而沽,亦是助農(nóng)紓困?!彼抗馔断驇旆客鉂u漸暗淡的天空,仿佛看到了未來,“此米入倉,靜待天時。待到來年青黃不接,倉廩空虛,便是它‘貴出如糞土’,惠及饑民,亦回饋我本之時!”
他轉頭看著西施憂慮的眼眸,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充滿了洞悉未來的自信:“放心。計然之策,從未負我。陶朱公的糧倉,便是這亂世中的一方定舟?!?/p>
隨著糧食入倉,陶朱公商號在陶丘城邁出了堅實的第一步。范蠡并未停歇,他的目光又投向了那些因“物性”暫時被低估的好貨。
幾日后,他帶著陳音出現(xiàn)在那家因陶罐樣式古拙而被冷落的晉地陶商攤前。攤主是個憨厚的漢子,看著堆積的陶罐愁容滿面。
“掌柜的,這罐子,胎骨厚實,聲音悶沉,是耐用的好貨。”范蠡拿起一個陶罐,屈指敲了敲,發(fā)出沉悶的篤篤聲。
“客官好眼力!”攤主如同遇到了知音,激動地說,“都是俺們晉地老窯燒的,土好,火候足!就是…就是樣子笨了點,不如南邊的花哨,賣不動??!”
“我全要了?!狈扼环畔鹿拮?,語氣依舊平淡,“按你給行商的最低價。同樣,運至‘陶記貨?!!?/p>
攤主再次被這“全要了”砸暈了,忙不迭地答應。
又過了幾日,范蠡走進了那家專賣靛藍粗布的新染坊。坊主是個精干的中年人,正為打開銷路發(fā)愁。
“掌柜的布,顏色正,染得勻,牢度也佳?!狈扼荒﹃计?,對著光看那均勻的靛藍色澤,“此乃力夫工匠日常所需,勝在實用。價格幾何?”
坊主報了個價,試探著問:“客官要多少?”
“先定一百匹?!狈扼坏?,“若貨好,后續(xù)再加?!?/p>
一百匹!對于這家新染坊來說,已是天大的訂單!坊主喜出望外,拍著胸脯保證質(zhì)量。
當這些品質(zhì)優(yōu)良卻因各種原因暫時“價賤”的貨物——厚實的陶罐、靛藍的粗布、甚至還有一批因輕微蟲蛀而被壓價處理的、藥效無損的常用藥材(如甘草、黃芪)——陸續(xù)運入“陶記貨?!蹦菐组g被加固、干燥、分類整理的庫房時,陶朱公商號的根基,在這片喧囂的“天下之中”,悄然扎下。
庫房內(nèi),貨物分門別類,碼放整齊。金黃的黍米散發(fā)著谷物醇厚的香氣;厚實的陶罐泛著泥土樸拙的光澤;靛藍的粗布疊放如整齊的方塊;藥材的苦辛氣息在干燥的空氣中若隱若現(xiàn)。范蠡(陶朱公)站在庫房中央,目光緩緩掃過這些凝聚著他洞察力與決斷力的“種子”。西施跟在他身邊,看著這井井有條的景象,心中的疑慮漸漸被一種踏實感取代。陳音則默默地檢查著庫房的每一處角落,確保安全無虞。
“糧為百家之基,布乃民生所系,陶器不可或缺,藥材以備不時?!狈扼坏穆曇粼诳諘绲膸旆恐许懫穑瑤е环N掌控棋局的從容,“此四者,看似平常,然需用甚廣,流通極快。價有常理,漲落有跡。此乃‘務完物’之根基,‘積著’之始端?!?/p>
他走到那堆金黃的黍米前,抓起一把,任由米粒從指間滑落,目光仿佛穿透了庫房的墻壁,投向遠方未知的來年:“萬事俱備,只待…天時之變!”
夕陽的最后一絲余暉從高高的庫房氣窗斜射而入,在堆積的麻袋和陶罐上投下長長的影子。陶記貨棧在暮色中沉默著,如同蟄伏的巨獸,等待著喚醒它的第一縷春風,第一場透雨,或…第一道饑餓的陰影。陶朱公的商途,在這“天下之中”的陶丘,已悄然布下了第一局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