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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姑蘇臺傾霸業(yè)終 鳥盡弓藏智者憂

笠澤的血腥尚未在越國將士的甲胄上干透,復(fù)仇的洪流已裹挾著無堅不摧的威勢,席卷向吳國的心臟——姑蘇城。

越軍水陸并進,勢如破竹。笠澤大捷的余威如同燎原之火,點燃了吳國境內(nèi)積壓已久的怨憤與絕望。沿途的吳國城池,或被檄文瓦解了斗志,或被越軍雷霆萬鈞之勢所震懾,竟如秋日枯葉般紛紛墜落。開城投降的吳將,獻上兵符印信,臉上混雜著屈辱與如釋重負的復(fù)雜神情;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的吳地百姓,麻木的臉上第一次燃起微弱的光,那是對暴政終結(jié)的卑微期冀。范蠡一路行來,冷眼旁觀,心中并無多少勝利者的快意,只有對這片飽經(jīng)蹂躪土地的悲憫,以及對人性在強權(quán)碾壓下脆弱與趨利本能的洞徹。戰(zhàn)爭機器的轟鳴,碾過焦渴的田野和殘破的村莊,直抵那象征著吳國最后尊嚴與絕望的壁壘——姑蘇城下。

姑蘇城,這座由伍子胥嘔心瀝血督造的雄城,如同受傷的巨獸,匍匐在江南煙水之間。高聳入云的城墻,由巨大的條石壘砌,歷經(jīng)風雨,色澤沉黯,仿佛浸透了吳越兩代人的血淚。寬闊的護城河,引太湖水環(huán)繞,在深秋的陽光下泛著幽冷的波光。然而,此刻這座“不可陷之堅城”,卻被一種死寂的絕望所籠罩。城頭之上,象征吳國王權(quán)的玄鳥旌旗依舊在風中飄搖,卻顯得有氣無力,如同遲暮老人的最后喘息。守城的士卒,盔甲殘破,面容枯槁,眼神空洞地望向城外那如同潮水般蔓延開來、旌旗蔽日的越軍營壘。他們的臉上,沒有決死一戰(zhàn)的悲壯,只有深入骨髓的疲憊和對未來的茫然。笠澤的慘敗,王子地的陣亡,后方糧道的斷絕,如同三把重錘,早已擊碎了他們的脊梁。城中糧草告罄的消息如同瘟疫般蔓延,更讓絕望的空氣濃稠得令人窒息。

越軍大營,中軍帥帳。巨大的姑蘇城防圖懸掛正中,上面密密麻麻標注著箭樓、甕城、藏兵洞、水道暗門。炭盆燃燒,噼啪作響,卻驅(qū)不散帳內(nèi)凝重如鐵的氣氛。勾踐高踞主位,手指無意識地、一遍遍摩挲著腰間那柄終于飲過吳血的佩劍,劍鞘上鑲嵌的寶石在火光下閃爍著幽冷的光,映著他深陷的眼窩中跳躍的、近乎狂熱的火焰——那是二十年來臥薪嘗膽積壓的毒焰,終于找到了傾瀉的出口。他掃視著帳下諸將,聲音因壓抑的興奮而微微發(fā)顫:

“姑蘇!就在眼前!夫差老巢!寡人二十載嘗膽,十載生聚,等的便是今日!破城!屠城!寡人要夫差跪在會稽山下!要這姑蘇城為石室之辱陪葬!諸將聽令!”他猛地站起,劍鞘重重頓在案幾上,“明日寅時,三軍齊發(fā)!云梯、沖車、投石機,給寡人全力攻城!不惜一切代價!三日之內(nèi),寡人要站在姑蘇臺上!”他眼中燃燒的毀滅欲幾乎要噴薄而出。

“大王!”范蠡清朗的聲音如同冰泉,瞬間澆滅了帳內(nèi)驟然升騰的殺伐之氣。他依舊一襲素凈的深藍布袍,在這甲胄森嚴的帥帳中顯得格格不入,卻又自有一股洞悉全局的沉靜力量。他緩步上前,目光平靜地迎向勾踐那因被阻撓而瞬間陰鷙的眼神。

“范蠡!你又欲阻寡人?”勾踐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刀鋒般的寒意,“莫非你憐惜吳人?還是…畏懼了?”最后一句,已是誅心之論,帳中溫度驟降,諸將屏息,連炭火似乎都黯淡了幾分。

范蠡深深一揖,姿態(tài)恭謹,聲音卻清晰堅定,字字如錐:“臣之心,唯系大王霸業(yè)永固,越國萬世安康。正因如此,臣才斗膽進言?!彼逼鹕恚抗鈷哌^地圖上那堅固的城防標記,“姑蘇城高池深,乃伍員畢生心血所鑄,非蠻力可速下。若強行蟻附攻城,縱使我軍挾大勝之威,亦必傷亡慘重,尸骨堆山!此其一。”

他手指點向地圖上代表護城河和城內(nèi)水系的藍色標記:“其二,城中糧盡,人心惶惶,此乃天賜‘人和’之機!圍而不攻,如巨蟒纏身,令其自內(nèi)潰爛,方為上策!我軍只需深溝高壘,鎖死四門,斷其糧道水源,日夜以攻心之術(shù)擾之。姑蘇城內(nèi),民怨、兵疲、糧絕,三者交攻,不需三月,必生內(nèi)亂!屆時,或有人獻城,或守軍自潰,我軍可不費吹灰之力,輕取堅城!此乃以逸待勞,以柔克剛,保全我軍元氣,以待夫差回師之策也!”

他再次轉(zhuǎn)向勾踐,言辭懇切而犀利:“大王!復(fù)仇之劍,已洞穿吳國腹心!何必急于一時,徒耗我越國兒郎熱血?圍城待變,方顯王者氣度,亦是誅心之上策!請大王三思!”

帳內(nèi)一片死寂。諸將面面相覷,雖覺范蠡言之有理,卻無人敢在勾踐盛怒之下發(fā)聲。文種閉目,額角滲出細密汗珠。勾踐胸膛劇烈起伏,死死盯著范蠡那雙清澈見底、毫無畏懼的眼眸。那里面沒有退縮,只有對勝利最冷靜的算計和對生命最深沉的考量。復(fù)仇的毒焰在勾踐眼中瘋狂燃燒、掙扎,幾乎要焚毀理智。他握劍的手青筋暴起,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良久,那狂怒的火焰如同被無形的力量強行壓入深淵,只余下喉間一聲如同困獸低吼般的嘶啞喘息。

“呼……”勾踐頹然坐回虎皮交椅,整個人仿佛被瞬間抽空了力氣,只有那雙深陷的眼睛,依舊死死盯著地圖上的姑蘇城,如同餓狼盯著陷阱中垂死的獵物,充滿了不甘與怨毒。他猛地揮手,聲音疲憊而沙啞,帶著一絲被強行壓抑的狂暴:“依…依上大夫之策!圍城!深溝高壘!一只鳥也不許給寡人飛進去!一粒米也不許流進去!文種!攻心之事,由你全權(quán)操辦!寡人…要看著它…慢慢…死!”

“臣,領(lǐng)旨!”范蠡與文種同時躬身。一場不見硝煙,卻更為殘酷的圍城之戰(zhàn),在范蠡的堅持下拉開了序幕。冰冷的絞索,無聲地套上了姑蘇城的脖頸。

冬日的寒風,如同裹挾著冰碴的鞭子,抽打著姑蘇城內(nèi)外。越軍營壘深溝高壘,營寨相連,旌旗獵獵,刁斗森嚴,將偌大的姑蘇城圍得如同鐵桶一般。巨大的投石機如同沉默的巨獸,在營壘后方排開,雖未發(fā)射,其威懾力卻無時無刻不在碾壓著城內(nèi)守軍脆弱的神經(jīng)。護城河早已被越軍截斷上游水源,又不斷以土石填埋,寬闊的水面日益萎縮,露出大片惡臭的淤泥。城頭巡哨的吳兵,裹著單薄的破舊棉衣,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望向城外越軍營中升起的裊裊炊煙和隱約傳來的米粥香氣,眼中是刻骨的饑餓與絕望。

文種的攻心之術(shù),如同無孔不入的毒霧,日夜侵蝕著姑蘇城搖搖欲墜的意志。入夜,巨大的牛皮鼓被力士擂響,低沉而穿透力極強的鼓聲,如同敲打在守城軍民的心坎上,配合著無數(shù)越軍士兵齊聲高喊的勸降口號,在寂靜的夜空中回蕩不息:

“吳國的兄弟們!夫差無道,窮兵黷武,害得你們妻離子散,饑寒交迫!”

“越王仁德!只誅首惡夫差、奸佞伯嚭!開城投降者,免死!賜田宅!”

“想想你們的父母妻兒!他們正在城里挨餓等死!打開城門,就有活路!”

“伍子胥相國忠心耿耿,卻被夫差賜死!你們還要為這樣的昏君賣命嗎?”

聲聲句句,如同冰冷的錐子,戳進每一個守城士卒和城內(nèi)百姓的心里??謶?、怨恨、對生的渴望,在死寂的冬夜里瘋狂滋長。

白天,則是另一種更直接的“饋贈”。無數(shù)支尾部綁著麻紙的箭矢,如同飛蝗般射入城中。麻紙上,或是勾踐加蓋璽印的免死文書,或是描繪著吳地百姓開城后分得糧食、田宅的簡略圖畫。更有甚者,越軍將一桶桶熱氣騰騰、散發(fā)著誘人米香的白粥,抬到護城河邊,用巨大的竹筒喇叭高喊:“投降者,立刻出城,管飽!”

城頭守軍看著那白花花的米粥,聞著那久違的糧食香氣,喉結(jié)瘋狂滾動,腸胃發(fā)出雷鳴般的抗議。有人意志崩潰,趁著夜色,用繩索縋下城墻,不顧一切地奔向那代表生存的粥桶,跪在地上,如牲畜般貪婪地舔食起來。迎接他們的,是越軍士兵鄙夷卻信守承諾的“優(yōu)待”——一碗熱粥,一件破襖,然后被驅(qū)趕到遠離城墻的戰(zhàn)俘營。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逃亡如同堤壩上的蟻穴,日漸增多。

而城內(nèi)的景象,已如同人間煉獄。糧倉早已顆粒無存,連老鼠都被捕食殆盡。樹皮被剝光,草根被挖盡。昔日繁華的街市,如今死寂一片,餓殍橫陳于道,無人收殮,在嚴寒中凍僵發(fā)黑,引來成群禿鷲盤旋。易子而食的慘劇,在絕望的角落悄然發(fā)生,人性的底線在生存面前徹底崩塌。哀嚎聲、詛咒聲、瀕死的呻吟,在空曠的街巷間日夜回蕩,如同鬼域悲歌。

太宰伯嚭的府邸,曾是姑蘇城最奢靡的所在。如今,沉重的朱漆大門緊閉,門楣上象征權(quán)勢的獸首也蒙上了灰塵。昔日賓客盈門、笙歌不斷的廳堂,如今空曠死寂,只余下伯嚭肥胖的身影,在昏暗的燭火下如同驚弓之鳥般來回踱步。他那張曾經(jīng)紅光滿面、堆滿諂笑的臉,如今浮腫灰敗,布滿油汗和驚惶。華麗的錦袍松垮地掛在身上,沾滿了酒漬和污穢。

“廢物!都是廢物!”他抓起案上一個精致的玉杯,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濺,“守不?。∫涣C锥歼\不進來!那些刁民…那些丘八…都想本太宰死!”他歇斯底里地咆哮著,唾沫橫飛。一個心腹家臣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匍匐在地:“太…太宰息怒…城…城破在即…為今之計…得…得想想退路啊…”

“退路?”伯嚭渾濁的小眼睛猛地一轉(zhuǎn),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對!退路!越國!勾踐!范蠡!”他肥胖的身軀因激動而顫抖起來,“本太宰…本太宰有大功于越國啊!若非本太宰在夫差面前替他們周旋…他們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快!快準備重禮!不!把府庫里最值錢的珍寶都找出來!夜明珠!珊瑚樹!還有…還有那對玉璧!本太宰要面見越王!要面見范蠡!獻城!本太宰要獻城!”他仿佛看到了最后一絲生機,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眼中閃爍著溺水者般的瘋狂與希冀。

姑蘇臺,這座耗費吳國無數(shù)民脂民膏、象征著夫差極盛霸權(quán)的宏偉宮闕,在深冬的暮色中如同巨大的、冰冷的墳?zāi)?。最高處的“望齊閣”,夫差獨自憑欄。他身上那件象征霸主的玄色繡金王袍,依舊華貴,卻掩不住內(nèi)里的空蕩與蕭索。曾經(jīng)意氣風發(fā)、睥睨天下的吳王,如今形銷骨立,眼窩深陷,顴骨高高凸起,花白的須發(fā)凌亂不堪,在寒風中瑟瑟抖動。他的目光越過層疊的宮闕飛檐,望向城外那連綿不絕、如同附骨之疽的越軍營火,眼中沒有憤怒,只有一片死水般的灰敗和無窮無盡的疲憊。

凜冽的北風穿過空曠的樓臺,發(fā)出嗚咽般的悲鳴。風中隱約傳來城外越軍勸降的鼓噪和城內(nèi)百姓絕望的哀嚎。夫差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冰冷的白玉欄桿,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一陣劇烈的咳嗽猛地襲來,他佝僂下身體,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嘔出來。侍立遠處、面無人色的內(nèi)侍剛要上前,卻被他一個兇狠的眼神逼退。

咳聲漸歇。夫差喘息著,緩緩直起身。他望著遠方,目光似乎穿透了時空,落在一個遙遠而模糊的身影上。一個低沉、沙啞、如同砂紙摩擦般的聲音,從他干裂的唇間艱難地擠出,帶著無盡的悔恨與蒼涼:

“子胥…子胥啊…” 他反復(fù)念著這個名字,聲音越來越低,最終化為一聲悠長而沉重的嘆息,消散在凜冽的寒風中。那嘆息里,是他遲來了二十年的、對那位被自己賜死、以頭顱懸城也要看著吳國滅亡的忠臣的懺悔,也是對自己一生霸業(yè)終成泡影的徹底絕望。他緩緩閉上眼,兩行渾濁的老淚,無聲地滑過那枯槁如同樹皮的臉頰,砸落在冰冷的玉石地面上,瞬間消失無蹤。姑蘇臺的寒風,將這位末路霸王的最后一絲體溫,也無情地帶走了。

吳王宮深處,暗流涌動。死亡的恐懼和求生的本能,終于壓垮了最后一絲忠誠的藩籬。一個漆黑的深夜,負責把守姑蘇城西南角“盤蛇水門”的裨將王孫雄,在確認了越軍使者信物后,于約定的時辰,悄然開啟了沉重的閘門。冰冷的河水裹挾著濃重的黑暗涌入水道。早已潛伏在外的越軍精銳死士,如同鬼魅般從水中、從陰影里躥出,無聲無息地扼殺了守衛(wèi),迅速控制了這道連接城內(nèi)外的咽喉要道!

“水門已開!發(fā)信號!”為首的死士低吼。

一支尾部燃燒著詭異綠焰的鳴鏑,帶著尖銳的呼嘯,撕裂了姑蘇城死寂的夜空!那光芒在最高點驟然爆開,如同地獄幽冥睜開的眼睛!

城外越軍大營,早已枕戈待旦。當那綠色的信號焰火在姑蘇城頭炸開的瞬間,整個營盤如同沉睡的火山驟然蘇醒!

“信號!盤蛇水門!”瞭望塔上的哨兵發(fā)出狂喜的嘶吼!

“嗚——嗚——嗚——”低沉而穿透力極強的號角聲,如同沉睡巨龍的咆哮,瞬間響徹四野!

“咚咚咚咚咚?。?!”戰(zhàn)鼓!不再是圍城時的擾敵鼓點,而是如同九天驚雷般狂暴、密集、充滿毀滅力量的進攻鼓!聲浪滾滾,震得大地都在顫抖!

“殺——?。?!”積蓄了數(shù)月、壓抑了二十年的狂暴殺意,在這一刻如同決堤的洪流,轟然爆發(fā)!驚天動地的喊殺聲匯聚成一股撕裂天地的聲浪!無數(shù)的火把在同一時刻點燃,瞬間將姑蘇城外的黑暗驅(qū)散,照得亮如白晝!火光映照著無數(shù)張因狂喜和殺戮欲望而扭曲的臉!

早已準備就緒的越軍主力,如同洶涌的黑色潮水,從四面八方,向著那洞開的盤蛇水門和幾處被內(nèi)應(yīng)打開的城門,瘋狂地涌去!刀劍的寒光在火把下連成一片死亡的海洋!攻城云梯被無數(shù)雙手臂奮力豎起,如同巨獸的獠牙,狠狠咬向姑蘇城那曾經(jīng)不可逾越的城墻!沖車在力士的推動下,發(fā)出沉悶的轟鳴,撞擊著厚重的城門,每一次撞擊都伴隨著木屑紛飛和令人心悸的巨響!

姑蘇城,這座屹立了數(shù)十年的雄城,在內(nèi)外交攻、人心盡失的絕境下,其防御如同朽木般瞬間崩塌!喊殺聲、兵刃撞擊聲、垂死的慘嚎聲、房屋倒塌的轟鳴聲、婦孺驚恐的尖叫聲……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曲地獄的樂章,在姑蘇城的上空瘋狂奏響!火焰開始在各處升騰,濃煙滾滾,迅速吞噬著這座昔日的繁華之都。越國的玄鳥戰(zhàn)旗,如同宣告死亡的陰影,迅速在城頭、在街巷蔓延開來。

吳王宮,這座最后的堡壘,此刻已亂作一團。宮女內(nèi)侍如同無頭蒼蠅般尖叫奔逃,珍貴的器物被撞翻在地,無人理會。昔日莊嚴肅穆的殿堂,充斥著絕望的哭喊和器物破碎的刺耳噪音。

夫差被震天的喊殺聲和宮內(nèi)的混亂驚醒。他猛地從臥榻上坐起,眼中布滿了血絲,那灰敗的死氣被一種困獸般的瘋狂瞬間取代?!霸饺?!是越人!”他嘶吼著,如同受傷的野獸,“取寡人的劍來!取寡人的甲胄來!寡人要親斬勾踐!”他掙扎著下榻,腳步踉蹌,卻無人應(yīng)聲。侍從早已逃散一空。

“大王!大王!大事不好!盤蛇門…西門…都…都開了!越軍…越軍殺進來了!”一個渾身浴血、頭盔歪斜的侍衛(wèi)統(tǒng)領(lǐng)連滾爬爬地沖入寢殿,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變形。

夫差身體猛地一晃,眼中那最后一點瘋狂的光芒如同風中殘燭般熄滅了。他怔怔地站在原地,仿佛瞬間被抽走了所有魂魄,只剩下一個枯槁的空殼。外面的喊殺聲越來越近,火光映紅了窗欞,如同死神的獰笑。

“完了…全完了…”一個沙啞的聲音從他喉嚨深處擠出,充滿了無盡的不甘和徹底的絕望。他猛地推開試圖攙扶他的侍衛(wèi),踉蹌著,如同夢游般,向著姑蘇臺最高的“望齊閣”方向,跌跌撞撞地走去。背影在搖曳的火光中,顯得無比凄涼而孤絕。

與此同時,太宰府邸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門被一只裹著鐵甲的巨足狠狠踹開!門栓斷裂,木屑紛飛!火光瞬間涌入這曾經(jīng)奢靡無比的殿堂。伯嚭那肥胖的身軀正蜷縮在廳堂中央,周圍散落著無數(shù)打開的珠寶箱匣,璀璨的珠光寶氣在越軍火把的映照下,顯得格外刺眼而荒謬。他懷里死死抱著一個碩大的青銅匣子,里面塞滿了最頂級的夜明珠和玉璧。當看到如狼似虎、渾身浴血的越軍士兵涌入時,伯嚭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臉上擠出最諂媚的笑容,聲音因恐懼而尖利變調(diào):

“將軍!將軍!我是伯嚭!我是有功之臣??!我…我早就心向越國!是我…是我?guī)湍銈儭彼Z無倫次,試圖將懷中的寶匣舉起獻上。

然而,回答他的,是一柄帶著腥風、毫不留情劈下的越人戰(zhàn)刀!刀光閃過,伯嚭那諂媚的笑容瞬間凝固在臉上,肥胖的頭顱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愕表情,高高飛起,滾落在地毯上,兀自瞪大著那雙寫滿了貪婪與恐懼的渾濁眼睛。無頭的肥胖身軀轟然倒地,懷中的寶匣摔開,價值連城的珍寶滾落一地,沾滿了粘稠溫熱的鮮血。一代奸佞,最終倒在了他用無數(shù)忠良鮮血和吳國國運換來的珍寶堆中,死得如同一條無人憐憫的野狗。沖進來的越軍士兵看也不看地上的尸體和珠寶,如潮水般向府邸深處涌去,搜捕殘余,洗劫庫藏。只有那灘迅速擴大的血泊,無聲地映照著這幕諷刺而血腥的終局。

姑蘇臺,“望齊閣”。

夫差踉蹌著登上這曾讓他意氣風發(fā)、俯瞰天下的高臺。寒風凜冽如刀,卷起他散亂的花白須發(fā)和寬大的王袍。腳下的姑蘇城,已陷入一片火海與殺戮的深淵。沖天的烈焰吞噬著宮闕樓臺,濃煙翻滾著遮蔽了半個天空。越國士兵的喊殺聲、吳人的哭嚎聲、兵刃的撞擊聲、房屋倒塌的轟鳴聲…如同來自地獄的交響,清晰地傳入耳中。火光映照著他枯槁絕望的臉,那張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面孔,此刻只剩下死灰般的顏色。

他緩緩抽出腰間那柄名為“勾踐”的青銅巨劍——這柄用越王恥辱熔鑄的王者之兵,此刻握在手中,卻重逾千鈞,冰冷徹骨。劍身上殘留的菱形暗紋,在跳動的火光下扭曲變形,仿佛在無聲地嘲笑著他的一生霸業(yè)。

“寡人…夫差…”他對著虛空,發(fā)出嘶啞的、如同夢囈般的聲音,“曾敗勾踐于夫椒,擒其于會稽…令其為奴石室…何其…威風…”他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充滿了追憶的恍惚和刻骨的悔恨。

“然…不納子胥忠言…縱容伯嚭奸佞…窮兵黷武…耗盡國力…致有…今日…”他的目光投向遠方,仿佛穿透了濃煙與火光,看到了那個自刎殉國、頭顱懸城的蒼老身影。淚水再次模糊了他渾濁的雙眼。

“寡人…無顏見先王于地下…更…無顏見子胥…”他喃喃著,緩緩舉起那柄沉重的“勾踐”劍。冰冷的劍鋒,在火光的映照下,反射出他扭曲而絕望的面容。

“勾踐!范蠡!”夫差猛地抬頭,用盡全身力氣,向著火光沖天的姑蘇城,向著越軍的方向,發(fā)出最后一聲凄厲、不甘、充滿了無盡怨毒的長嘯,“爾等…今日之勝…焉知他日…不會…重蹈寡人覆轍!天…天…不佑…吳…”

嘯聲未絕,他猛地將鋒利的劍刃,狠狠橫在了自己的頸項之上!沒有絲毫猶豫,用盡最后的力氣,決絕地一拉!

“噗——!”

一股滾燙的血箭,如同壓抑了許久的噴泉,猛地從斷裂的頸動脈中激射而出,在凜冽的寒風中劃出一道凄艷而短暫的紅線!鮮血噴濺在冰冷的白玉欄桿上,迅速凝結(jié)成暗紅色的冰晶。夫差那魁梧卻已枯槁的身軀劇烈地搖晃了一下,雙目圓瞪,死死盯著北方——那是他黃池稱霸的方向,也是他霸業(yè)夢想徹底破滅的方向。隨即,他如同被伐倒的巨木,沉重地、無聲地向前撲倒,重重地摔在“望齊閣”冰冷的地面上。那柄曾屬于勾踐、又被他熔鑄成自己象征的“勾踐”巨劍,當啷一聲脫手,滾落一旁,劍身上沾滿了主人溫熱的鮮血,在火光下閃爍著妖異的光芒。吳國最后一位霸主,以最慘烈的方式,結(jié)束了他充滿榮耀與恥辱、輝煌與毀滅的一生。

當范蠡在精銳衛(wèi)士的護衛(wèi)下,踏過遍地狼藉、血跡斑斑的宮階,登上姑蘇臺“望齊閣”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景象:夫差龐大的身軀伏在冰冷的玉磚上,身下是一大灘已然凝固發(fā)黑的粘稠血泊,濃烈的血腥味刺鼻而來。那把沾血的“勾踐”巨劍,孤零零地躺在不遠處,像一件被遺棄的兇器。寒風呼嘯著穿過空曠的高臺,卷起地上的灰燼和血腥氣,發(fā)出嗚咽般的悲鳴。殘火在遠處的宮室間明滅,映照著這座曾經(jīng)象征無上霸權(quán)的樓臺,如今只剩斷壁殘垣和死亡的氣息。

范蠡靜靜地站在夫差尸身前數(shù)步之遙,玄色的衣袍在風中微微拂動。他臉上無喜無悲,目光沉靜地掃過那具曾經(jīng)主宰吳越命運的軀體,掃過那柄銘刻著兩國二十載血仇的巨劍。沒有勝利的狂喜,沒有對仇敵殞命的快慰,只有一種穿透歷史塵埃的、沉重的虛無感。成王敗寇,霸業(yè)成灰,最終不過一捧黃土。他緩緩抬起頭,望向姑蘇城四處升騰的濃煙和隱約傳來的、尚未平息的廝殺與哭喊,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蹙起。

“上大夫,”一名渾身浴血的越軍將領(lǐng)疾步登上高臺,臉上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聲音洪亮地稟報,“城中殘敵已基本肅清!王宮、武庫、太倉皆被我軍控制!我軍…大獲全勝!”他頓了頓,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fā)顫,“將士們…都在搜尋吳王夫差…生要見人,死要見尸!”

范蠡的目光依舊落在遠方,聲音平靜無波:“不必尋了?!彼⑽?cè)身,示意了一下身后那具伏地的尸體。

將領(lǐng)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當辨認出那身熟悉的王袍和散亂的花白頭發(fā)時,瞬間瞪大了眼睛,臉上血色盡褪,隨即又被巨大的狂喜取代:“是…是夫差!他…他自刎了!死了!夫差死了!”這消息如同電流般瞬間傳遍高臺附近的越軍士兵。

“夫差死了??!”

“吳王自刎了??!”

“我們贏了!越國萬歲!大王萬歲!”

狂喜的聲浪如同海嘯般爆發(fā)出來,迅速席卷了整個姑蘇臺,并向著下方火海中的姑蘇城蔓延開去!越國士兵們揮舞著滴血的兵器,瘋狂地吶喊、跳躍、擁抱!淚水混合著汗水、血水在臉上肆意流淌。二十年的屈辱,十數(shù)年的隱忍,無數(shù)袍澤的犧牲,在這一刻,終于化作了沖破云霄的、最徹底的宣泄!勝利的呼喊聲震天動地,似乎要將姑蘇城殘留的瓦礫都震得粉碎。

在這片震耳欲聾的狂潮中,范蠡如同一塊沉默的礁石。他緩緩彎腰,拾起了地上那柄沾滿夫差鮮血的“勾踐”巨劍。入手沉重,冰涼刺骨。劍身上那屬于原主勾踐的菱形暗紋,被夫差的血污浸染,顯得格外猙獰。范蠡的手指拂過冰冷的劍脊,感受著那凹凸的紋路,眼神深邃如寒潭。這柄劍,見證了兩位君王的興衰榮辱,承載了太多的仇恨與血腥。他輕輕一嘆,手腕一翻,將劍尖朝下,雙手捧握,如同捧著一件不祥的祭品,轉(zhuǎn)身,步伐沉穩(wěn)地走下了這象征著吳國徹底終結(jié)的姑蘇臺。身后,是震天的歡呼和沖天的烈焰,而他玄色的背影,卻融入了姑蘇城破敗的陰影里,帶著一絲無人察覺的孤寂與寒意。

越軍徹底掌控姑蘇城后數(shù)日,吳王宮一處尚未被大火波及的偏殿被臨時清理出來,作為越王勾踐的行轅。殿內(nèi)依舊殘留著吳宮奢華的痕跡,金漆剝落的梁柱,破損的錦繡帷幕,如今都成了勝利者最醒目的背景板。

勾踐高踞在原本屬于夫差的王座之上。這王座寬大、冰冷,由整塊黑玉雕琢而成,扶手是猙獰的蟠龍。他瘦骨嶙峋的身體陷在柔軟的錦墊中,顯得有些空蕩,但那雙深陷的眼睛,卻亮得驚人,如同燃燒的炭火,掃視著殿下匍匐的群臣和將領(lǐng)。他身上已換上了嶄新的越王玄鳥冕服,九旒玉藻在額前微微晃動,映襯著他那張因巨大的勝利和隨之而來的無上權(quán)欲而容光煥發(fā)、卻又因長期的壓抑和此刻的亢奮而顯得有些扭曲的面容。

“諸卿平身!”勾踐的聲音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刻意拔高的威嚴,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隱隱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享受著這種凌駕于所有人之上、生殺予奪的感覺,這感覺比復(fù)仇本身更讓他迷醉。

“賴天地祖宗庇佑,賴諸卿將士用命!二十載深仇,今朝得雪!夫差授首,吳國已亡!寡人…心甚慰!”他微微揚起下巴,目光掃過殿下眾人,在范蠡身上刻意停留了一瞬,帶著毫不掩飾的激賞,“上大夫范蠡,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居功至偉!寡人當裂土封疆,以酬大功!”

殿下群臣立刻爆發(fā)出熱烈的附和與贊美之聲:

“上大夫真乃神人也!”

“若無上大夫奇謀,焉有今日之大勝!”

“大王洪福齊天,上大夫智冠古今!”

頌揚聲浪幾乎要掀翻殿頂。范蠡立于文官之首,一襲素凈深藍布袍,與周遭華麗的官服格格不入。他微微垂首,拱手謝恩:“臣,范蠡,蒙大王信重,賴將士效死,僥幸成事,實不敢居功。此乃大王臥薪嘗膽、勵精圖治,感天動地,方得克成大功?!彼穆曇羝届o謙遜,姿態(tài)無可挑剔。

勾踐哈哈大笑,笑聲中充滿了志得意滿。他揮了揮手,內(nèi)侍立刻高聲道:“宣——西施夫人晉見!”

殿門開啟。一道窈窕的身影,在數(shù)名越國宮女的簇擁下,緩緩步入大殿。剎那間,仿佛連殿內(nèi)燃燒的火盆都黯淡了幾分。正是西施。她依舊美得驚心動魄,一襲素雅的月白色深衣,烏發(fā)如云,僅以一支簡單的玉簪綰住。眉目如畫,膚光勝雪,只是那絕美的容顏上,此刻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揮之不去的疲憊與哀傷,如同蒙塵的明珠,更添幾分我見猶憐的脆弱。她低垂著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蓮步輕移,姿態(tài)依舊優(yōu)雅,卻帶著一種行尸走肉般的沉寂。殿中群臣,無論見過與否,此刻無不屏息凝神,為這傾國之色所震懾,連呼吸都放輕了幾分。

西施行至御階之下,盈盈拜倒,聲音清冷如珠落玉盤,不帶絲毫波瀾:“亡國之女西施,拜見大王?!彼冀K未曾抬頭看勾踐一眼。

勾踐的目光如同粘稠的蜜糖,在西施身上貪婪地流連,從她如云的秀發(fā),到纖細的腰肢。那眼中燃燒的,是赤裸裸的占有欲和一種報復(fù)性的快感。他仿佛看到了夫差因沉迷此女而亡國的愚蠢,更看到了自己將仇敵最珍愛之物據(jù)為己有的無上榮光。他清了清嗓子,聲音刻意放得溫和,卻掩不住其中的得意:“西施夫人請起。汝忍辱負重,身入?yún)菍m,離間夫差君臣,于越國有大功!寡人非但不以亡國之女視之,更當厚待!即日起,汝便…”

“大王。”一個平靜卻異常清晰的聲音打斷了勾踐的話,如同利刃劃破錦帛。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突然出列的范蠡身上。他依舊保持著拱手的姿勢,微微抬起了頭,目光清澈而堅定地迎向勾踐那被打斷而瞬間陰沉的視線。

“西施夫人之功,天地可鑒?!狈扼坏穆曇舨桓?,卻字字清晰,響徹大殿,“然其以一介弱質(zhì)女流,深入虎穴,周旋于虎狼之側(cè),身心所受煎熬,非常人所能想象。其功至偉,其情至悲。今吳國已滅,夫差已亡,夫人使命已成?!彼D了頓,目光掃過西施那微微顫抖的肩頭,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懇切,“懇請大王念其勞苦功高,更憐其身心俱疲,賜其自由之身!允其遠離宮廷紛擾,擇一清凈之地,了此殘生,亦顯大王仁德寬宏!”

此言一出,滿殿皆驚!竊竊私語聲如同蚊蚋般響起。誰都沒想到范蠡會在此時提出放西施走。勾踐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眼中閃過一絲錯愕,隨即被冰冷的怒意取代。他死死盯著范蠡,握著王座扶手的手指因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他正要發(fā)作,目光卻瞥見殿下群臣復(fù)雜的神色——有贊同范蠡的憐憫,有不解,更有看戲的玩味。他強行壓下怒火,深吸一口氣,臉上擠出一個極其勉強的、甚至有些扭曲的笑容:

“上大夫…此言…倒是提醒了寡人?!彼曇舾蓾恳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西施夫人…確實勞苦功高…寡人…豈是薄情寡恩之人?”他轉(zhuǎn)向西施,目光卻銳利如刀,“夫人,寡人賜你良田千頃,仆從百人,于會稽山風景佳處建別院一座,頤養(yǎng)天年,如何?”這看似恩典,實則仍是禁錮,將她置于自己掌控之下。

西施嬌軀微微一顫,依舊低垂著頭,看不清表情,只有那緊握在身前、指節(jié)發(fā)白的手,泄露了她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她沉默著,如同風雨中飄搖的蘆葦。

范蠡將一切盡收眼底。他深知此刻再爭無益,反而會激化矛盾,危及西施。他再次深深一揖:“大王恩典,澤被蒼生。臣,代西施夫人,謝大王隆恩?!彼淖藨B(tài)謙卑,話語中卻聽不出多少溫度。

一場暗流洶涌的封賞,在勾踐強壓的怒氣和范蠡的隱忍退讓中,草草收場。西施被宮女無聲地帶離了大殿,那抹素白的身影消失的瞬間,范蠡的眼眸深處,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痛楚和冰冷的決絕。他看著王座上那個被勝利和權(quán)力扭曲了面容的君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聽到了命運齒輪轉(zhuǎn)動時發(fā)出的、令人心悸的“咔嚓”聲。鳥,真的盡了。

夜色深沉,籠罩著剛剛經(jīng)歷血火洗禮的姑蘇城。沖天的火光大多已熄滅,只余下零星的火點和裊裊盤旋的濃煙,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焦糊味、血腥味和一種萬物凋零的腐朽氣息。白日的喧囂與狂喜漸漸沉寂,取而代之的是斷壁殘垣間偶爾傳來的傷兵壓抑的呻吟、野狗爭食尸體的吠叫,以及更遠處,吳人失去家園與親人后那撕心裂肺、如同鬼泣般的哀嚎。整座城池如同一個巨大的、尚未冷卻的傷口,在黑暗中無聲地淌著血。

越王行轅(原吳王宮偏殿)內(nèi)依舊燈火通明。勾踐毫無睡意,精神處于一種病態(tài)的亢奮之中。他屏退了所有侍從,只留下心腹內(nèi)侍,在殿內(nèi)焦躁地踱步。巨大的勝利感如同烈酒般灼燒著他的神經(jīng),隨之而來的是對權(quán)力巔峰滋味的貪婪吮吸,以及對失去這一切的莫名恐懼。他需要做些什么,來確認、來鞏固這至高無上的權(quán)柄。一個名字,如同毒蛇般悄然鉆入他的腦海——文種。

他猛地停下腳步,眼中閃爍著陰鷙而冷酷的光芒。文種!這位與范蠡齊名、輔佐他二十載、主理內(nèi)政、獻“伐吳七術(shù)”的股肱之臣!在勾踐此刻被權(quán)欲和猜忌扭曲的心中,文種的才能、他在越國百姓和朝臣中的威望,都成了巨大的威脅!尤其是白日范蠡為西施求情那一幕,更讓勾踐疑竇叢生:范蠡與文種素來交好,他們會不會…勾結(jié)?

一個惡毒的念頭瞬間成形。勾踐走到書案前,鋪開一卷空白的素帛,提起筆。他的手因興奮和某種扭曲的快意而微微顫抖。他并未寫一個字,只是將那方象征著越國至高權(quán)力的玄鳥玉璽,飽蘸了殷紅的朱砂,然后,狠狠地、重重地印在了素帛的正中央!一個巨大、鮮紅、刺目的璽印,如同凝固的鮮血,赫然呈現(xiàn)!

“來人!”勾踐的聲音帶著一絲詭異的沙啞和急切。

心腹內(nèi)侍如同幽靈般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殿門口,躬身聽命。

勾踐拿起那張只蓋了璽印、空無一字的素帛,眼神陰冷如同毒蛇:“速速將此物,密送至文種大夫府上!不得讓任何人知曉!尤其…是范蠡!”他將素帛遞出,嘴角勾起一絲殘忍而冰冷的弧度。

內(nèi)侍雙手恭敬地接過那張輕飄飄、卻又重逾千鈞的素帛,感受著那朱砂璽印的粘膩與溫熱,如同捧著一塊燒紅的烙鐵。他不敢多看一眼,更不敢有絲毫遲疑,深深一躬,迅速退入殿外的黑暗之中,身影如同被夜色吞噬。

冰冷的玉璽,滾燙的朱砂,空白的素帛。這無字的詔書,無聲的殺機,如同最陰毒的詛咒,借著夜色的掩護,悄然射向了越國另一位功勛卓著的忠臣。權(quán)力巔峰的陰影,已然開始蔓延。

在行轅另一側(cè)相對僻靜的配殿中,范蠡亦未安寢。他推開沉重的雕花木窗,任由深冬凜冽的寒風灌入,吹動他額前的發(fā)絲和素凈的衣袍。他需要這刺骨的寒意,來冷卻白日里那場封賞帶來的灼熱與不安,以及心中那不斷翻騰的警兆。

窗外,姑蘇城的殘骸在稀薄的月光下呈現(xiàn)出一種凄涼的輪廓。遠處,隱約可見姑蘇臺那高聳的、沉默的剪影,如同一個巨大的墓碑。夜風中,除了殘破城池的嗚咽,似乎還夾雜著一種細微的、令人心悸的聲響——那是野狗在廢墟間爭搶撕扯著什么的聲音,伴隨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聲。

范蠡靜靜地佇立著,深邃的目光穿透黑暗,仿佛在凝視著某種無形的、卻步步緊逼的危機。他緩緩抬起手,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捻動著袖中一枚冰冷的、刻有古奧“計然”紋樣的玉環(huán)——那是老師計然留給他,提醒他天道盈虧、盛極而衰的信物。玉環(huán)的冰冷,透過指尖,直抵心房。

白日里勾踐那志得意滿中掩藏不住的猜忌眼神,那因西施之事而驟然陰沉的臉色,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腦海。還有文種…那位耿直忠誠、一心為國的老友…范蠡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強烈的不祥預(yù)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四肢百骸。他太了解勾踐了,了解他那在患難中扭曲、在勝利后必將無限膨脹的猜忌之心。鳥盡弓藏,兔死狗烹…老師計然的警告,史書上斑斑的血跡,此刻在他心中清晰得如同驚雷!

他猛地轉(zhuǎn)身,快步走到書案前,鋪開一卷空白的竹簡。提起筆,濃黑的墨汁在筆尖凝聚。他深吸一口氣,眼神變得銳利而決絕,手腕懸停,力透筆鋒,在簡牘上落下鐵畫銀鉤、力透簡背的八字:

蜚鳥盡,良弓藏;

狡兔死,走狗烹!

字字如刀,仿佛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又仿佛凝聚了他對天道輪回、人性幽暗最透徹的洞察與最沉痛的警示!寫完這八個字,范蠡放下筆,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擔,又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氣。他凝視著簡上那墨跡淋漓、觸目驚心的警句,眼神復(fù)雜到了極點——有對文種未來的深切憂慮,有對自身處境的冰冷徹悟,更有一種超脫于生死榮辱之上的蒼涼與決斷。

他小心地卷起竹簡,用一根樸素的麻繩系好。然后,他走到門邊,輕輕推開一條縫隙,對著門外陰影中一個如同磐石般靜立、氣息沉凝的身影低聲道:“陳音?!?/p>

那個身影無聲無息地出現(xiàn)在門口,正是他的心腹死士首領(lǐng)陳音。陳音抱拳躬身,眼神銳利如鷹,不發(fā)一言,只待命令。

范蠡將竹簡遞出,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凝重:“速將此簡,密送文種大夫府上!務(wù)必親手交到文大夫手中!途中若有任何阻滯…人可死,簡不可失!”他的目光如同寒星,緊緊鎖住陳音。

陳音雙手接過竹簡,如同接過一件比生命更重的使命。他用力一點頭,身形一晃,便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長廊的黑暗盡頭,沒有帶起一絲風聲。

范蠡關(guān)上殿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緩緩閉上眼睛。殿內(nèi)一片死寂,只有他胸膛中心臟沉重而緩慢的搏動聲。他將自己置身于這片黑暗與寂靜之中,如同置身于風暴來臨前的中心。該做的,能做的,他已做了。剩下的,便是等待那必然到來的抉擇時刻。冰冷的玉環(huán)依舊緊握在手心,那上面屬于老師計然的微溫,仿佛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通向未知彼岸的浮木。姑蘇城殘存的焦糊味滲入鼻腔,與那無形的血腥氣混合在一起,預(yù)示著越國霸業(yè)巔峰之下,那深不見底的、即將吞噬一切的旋渦。


更新時間:2025-08-10 06:19: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