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結束時,天已徹底暗了下來,烏云剛散,夜色如墨,空氣中還帶著泥土味和濕潤的梧桐葉的清香,安靜而潮濕。
被雨水洗滌過的柏油路面上有一圈圈暈開的光影,像是橘黃色的夢在微微晃動。
法餐廳門外,沈念舟快步的往馬路邊走去,她拎著包低著頭點開手機軟件準備叫車。
夜雨后的涼風從她的衣擺間掠過,她下意識地收緊了風衣的領口,指節(jié)在燈光下泛白。她眉眼沉靜,卻也透露出一絲絲的疲憊。
身后幾步,陸知晏提著自己的外套,他的身影像是個影子,低著頭沉默的跟著她。他本想開口,卻遲疑良久,直到她點開叫車App的動作終于逼得他吐出壓抑許久的句子。
“要不……找個地方,我們喝兩杯?”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在安靜的夜里幾乎被風吹散。
她沒有抬頭,指尖仍在屏幕上滑動,“不用了,我不喜歡喝酒?!?/p>
他靜默一會后,輕喚她的名字,“念舟...”聲音里帶著一絲幾不可聞的哀求:“別打車了,我送你回去吧?!?/p>
她終于抬頭,眼神穿過昏黃的燈光落在他身上,那雙眼本就帶著些霧氣,此刻更像是被夜色打濕,“不必麻煩了,陸總?!闭Z氣冷淡,禮貌而疏離。
“那…我們去海邊走走?”他小心翼翼的再次詢問。
“陸知晏,你到底想干什么。”她深吸一口氣,放下手機,轉過身去直勾勾的看著他,嘴角有一絲近乎諷刺的笑,“你今天在會上不是說得很明白嗎?要我保持我該有的專業(yè)性?!?/p>
他皺著眉,眼神沉沉,像是要看透她的心,“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p>
她眼神里忽地帶上幾分尖銳,像刀鋒被光照得泛冷,“那你說的是哪個意思?你以為我還會分不清你什么時候在公事公辦,什么時候在……借題發(fā)揮?”說完后,她冷笑一聲,又低頭去看手機。
那一刻,陸知晏眼中有光閃動了一下,他低垂著的頭讓他很像一只受傷的小狗,嘴角浮現一抹幾不可察的笑意,帶著苦澀:“沈念舟,你是不是后悔了?”
沈念舟怔了一瞬,指尖不自覺的捏緊手機,像是沒想到他會如此直白。她垂下視線,沉默,卻掩不住面頰漸漸浮起的紅暈。
他向沈念舟走近了一步,整個人在橘黃色的燈光的籠罩下,看起來有些支離破碎。他眉頭輕皺眼眶泛紅,聲音顫抖的說:“你要是后悔了,就直接說?!?/p>
這句話像是劃破了她的某根神經,她猛的抬頭,眼神有些鋒利,但是表情卻很淡漠,“你想聽實話?”她輕輕吐出四個字,“我不后悔?!?/p>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瞬。她的語氣很輕,卻像一道雷霆擊在他心口。
但她沒有停頓,眼神一點點的黯淡,繼續(xù)道:“但也不代表我會心甘情愿地被你拉回過去。那不是重新開始,那是重蹈覆轍。”
他站在那里,像是失去了所有語言,只能沉默地看著她。
她也沒有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忽然覺得他此刻的神情,竟像極了當年他們最后一次見面那樣。那時他也是這樣——沉默、不解釋,任她哭著轉身,獨自走進雨中。
他伸出手,像是要抓住什么,可她卻下意識退了一步,避開了。
“陸知晏,我們都是成年人了?!彼届o地看著他,語氣不再有起伏,“一夜情而已,你別想太多?!?/p>
她語調輕淡,卻像一把即將出鞘的刀,想要干脆利落地割斷所有可能性,“我不會因為那一夜的放縱,就忘卻這十年的過往,和......算了?!?話未說完,她的網約車就到了。
“我的車到了,我先走了?!闭f完,她向前幾步,抬手打開車門上車,動作干脆利落。
陸知晏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決絕。
他忽然覺得,這一幕竟和十年前機場那幕一模一樣。
只是這一次,離開的,不再是那個淚流滿面、不肯回頭的她,而是,變得干凈利落、不想再留戀的沈念舟。
“時候不早了,你也早點回去休息吧?!?她在關上門前,偏著頭和他道別,但是眼神卻從未再回望他。
車駛入夜色,尾燈像陸知晏心中的火焰一般,亮起又滅掉,慢慢消失在雨后的街頭。
他就這樣落寞的站在原地,低著頭看著地上路燈的倒影,手里的外套也垂到了地上。一陣夜風吹亂了他的頭發(fā),連帶著他眼底那一點剛燃起的火光,也一同冷卻下去。
——
沈念舟回到家時,整個沈宅早已陷入沉睡之中,偌大的房子里只有幾盞微弱的夜燈。
她走到酒柜,給自己倒了一杯紅酒,黑暗中,她依靠在廚房的中島上,腦海里全是她說不后悔時,他的表情。頭一陣抽痛,她仰頭將酒一飲而盡,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回到了二樓的臥室。
把包隨手一扔,連妝都沒卸,就撲倒在柔軟的大床上。被褥上鈴蘭的味道給她帶來了一絲絲的安慰。
她把頭埋進枕頭里,努力克制著自己不要哭。
那句“我不后悔”說出口時,她明明是無比清醒的,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讓自己沒有在他面前崩潰。
她不是不想和他重新開始,只是不敢。
人們總說,愛一個人太久,那種愛就會變成毒癮。就算你戒了無數次,只要哪怕再碰一次,就可能全盤皆輸。
她閉上眼,卻止不住回憶起他站在夜燈下的模樣,那個沉默落寞的樣子,和自己十年前如出一轍。只是這一次,站在原地的人,換成了他。
她翻過身,看著天花板,輕輕笑了一聲,一行淚從眼角無聲無息的落下,她的聲音帶著一絲顫,“看來,我們誰都沒辦法真正放下。”
?
城市的另一邊,海晏工作室大樓前面的停車場里,燈光稀疏,夜風吹過,帶著些許潮意。
楊羽年靠在自己的車旁,手機屏幕忽明忽暗,她時而皺眉,時而沉思,似是在與手機那頭的誰正說著話。就在她上車準備離開時,眼角余光掃見頂樓那盞本該熄滅的燈,忽然亮了起來。
她微微一愣,推開車門下了車,快步走上樓。
頂樓靜悄悄的,辦公室走廊空無一人,只有盡頭那扇半掩的門透出一束暖黃的燈光。她輕輕叩了叩門,試探著探頭進去:“老板?是您嗎?”
屋內靜默。只有桌上的一盞臺燈亮著,昏黃的燈光灑在木質辦公桌上,陸知晏站在窗前,背對著門,手中握著一杯尚未喝完的威士忌,玻璃杯壁上掛著一圈淺淺的酒液。他的身影被拉長,斜斜地映在地毯上,沉默而孤單。
楊羽年推開門走了進去,滿臉疑惑的看著眼前的人,“老板您怎么回來了?和沈小姐后半段的晚餐還順利嗎?”
聽到她的聲音,他轉過身,神情落寞,眼神卻依舊專注地望著窗外的夜空,像是望穿了那層城市的喧囂。“我們吃完飯就分開了,我不太想回家……所以回來喝一杯?!?/p>
他語氣很輕,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回答她的問題。
楊羽年看著他,原本想說什么,可話到嘴邊卻咽了下去。她終于輕聲開口:“老板,下周我們團隊和沈小姐還有圖紙討論,我明天先把資料準備好?”
他低頭摩挲著酒杯邊緣,指節(jié)微微用力,發(fā)出細微的摩擦聲。半晌,他點頭,“好好準備吧。我既然今天當著所有人的面讓她專業(yè)一點,那我們也不能在這方面讓她看不起。”
燈光落在他眼中,那抹低啞中帶著自嘲的語氣,像是一塊沉入水底的石頭。
“我明白了。”楊羽年頓了一下,又道,“那既然這樣…您今晚早點回去吧?您看起來……不太對勁。”
他輕輕地笑了,低低地、幾乎聽不見,“我沒事。只是——”
他頓住,眼神微暗,仿佛猶豫是否該說出口。
“只是……我沒想到,這么多年了,我們竟然還在原地打轉?!?/p>
他說這句話時,語氣中沒有責怪,更多的是一種無能為力的心酸。他閉上眼,額頭輕靠在指尖上,像是要把翻涌的情緒一點一點壓回心底。
但其實他很清楚,在他心里,相較于淡忘,他更希望她恨他,因為恨就代表她還在乎。她還會生氣,會拒絕,會冷言冷語,甚至明知道自己會難堪,也要咬著牙說出“只是成人的一夜情”。
這些一切都在說明,她還在意。
他回過神,眼中多了一絲清明,而這份清明更像是某種執(zhí)念的重燃。
楊羽年看著他那個不死不活的樣子,終于忍不住翻了個白眼,“老板,你還愛沈小姐嗎?”
他一愣,似是沒料到她會如此直接,抬起頭,微微挑眉,“你問這個干嘛?”
她嘆了口氣,“我是說,她回來以后,你有沒有跟她好好談過?”
“我們……”陸知晏低下頭,眉心緊蹙,像是試圖回憶一段塵封的過往,“我們確實沒好好聊過天,每次不是她生氣就是我生氣?!?/p>
“那就對了!”她語速快了一點,“我作為你的學妹,多少也聽過一點傳聞。以我對你的了解,我怎么都不相信你會做背叛女友那樣的事情??赡憬裉斓臓顟B(tài),倒是完全不像是一個沒做錯事情的人哦?!?/p>
陸知晏眉頭微動,他扭頭看向她:“你說什么?背叛她?”他眉頭緊皺。
他的聲音并不激烈,甚至平靜得近乎克制,可其中那份委屈卻很厚重。
楊羽年看他的反應,整個人怔住了,滿臉錯愕,“是啊,難道不是?我們音樂系的都知道你跟那個富婆的...”
她語氣帶著尷尬,像是自己都不確定是不是說錯了什么:“老板你做了什么要敢于承認啊?!?/p>
陸知晏的目光逐漸沉下去,那一瞬,仿佛整個辦公室的空氣都變得凝重起來。
他緩緩走到沙發(fā)旁,坐下,一字一句低聲說道:“念舟,我們這么多年,有可能是個誤會嗎…”
這么多年,他們誰也沒有開口,誰也沒有去查證,竟就這樣錯過了。
他輕輕地笑了,卻笑得有些苦澀,“沈念舟,我們這局,果然不會就這么完了?!?/p>
他晃了晃手里的水晶杯,金黃色的酒液輕輕的蕩開,他仰頭將杯中最后一點威士忌飲盡,目光深邃地看向窗外的夜色,那層落地玻璃反射出他自己的倒影,模糊而孤獨。
夜還很長,但是有些事情,仿佛很快就會迎來轉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