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殘卷煙雨江南，暮春。臨安城西的破山塘，雨絲如愁，黏在青灰色的瓦檐上，
匯成細(xì)流，沿著破損的木窗欞蜿蜒而下，在積著薄塵的窗臺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阿明蹲在灶臺前，用一根細(xì)柴撥了撥爐膛里半死不活的火星。煙嗆得他咳嗽起來，
額前那綹總是耷拉著的頭發(fā)被咳得顫動，沾了點煙灰，更顯狼狽。他今年十六，
是這破山塘里唯一的“住戶”——若這幾間快塌了的土坯房也能算“住戶”的話。三年前，
他被一個云游的老和尚扔在這里。老和尚說，他塵緣未了，需在此地待著，等一個“契機”。
然后，老和尚留下一個磨得發(fā)亮的木匣子，便消失在晨霧里，再也沒回來。
阿明不知道自己的塵緣是什么，也不知道那個“契機”何時會來。他只知道，自己得活下去。
靠著幫附近農(nóng)戶干點雜活，換些糙米和咸菜，日子過得像這破山塘的水，渾濁而平靜。
那木匣子，他一直沒敢打開。老和尚臨走時說，不到萬不得已，不可開啟。他總覺得，
那里面藏著什么了不得的東西，會打破他這勉強維持的平靜。直到今天。連續(xù)下了三天的雨，
山塘漲水，沖垮了屋后的一小片坡地，泥土和碎石堵了排水溝。阿明去疏通時，腳下一滑，
被一塊尖石劃破了小腿，血流不止。他掙扎著爬回來，用灶灰敷了，卻止不住血。天色漸暗，
雨還沒停，傷口開始發(fā)燙，他覺得眼皮越來越重，意識像被浸在水里，一點點往下沉。
“萬不得已……嗎？”迷糊中，他摸到了枕頭下的木匣子。匣子入手溫潤，仿佛有生命一般。
他顫抖著，摸索到匣子側(cè)面的一個暗扣，輕輕一扳。“咔噠”一聲輕響，匣蓋彈開一條縫。
一股淡淡的、說不清的香氣從縫里飄出來，不像花香，也不像草木，倒像是雨后初晴的山巔，
混著陽光和露水的味道。阿明咬著牙，推開了匣蓋。里面沒有金銀，沒有秘籍，
只有一卷殘破的經(jīng)書。書頁是一種奇怪的黃色，質(zhì)地像是某種獸皮，卻又比獸皮柔軟。
邊角磨損嚴(yán)重，有些地方甚至缺了一塊，上面的字跡是用一種暗紅色的墨水寫的，
筆鋒古樸蒼勁，卻并非他認(rèn)識的任何一種字體——既不是楷書，也不是隸書，
更不是他偶爾見過的佛經(jīng)上的梵文。但奇怪的是，當(dāng)他的目光落在那些字上時，
一種莫名的理解涌上心頭，仿佛那些扭曲的筆畫自己跳進(jìn)了他的腦海，化作了清晰的意念。
“……諸佛世尊，唯以一大事因緣故，出現(xiàn)于世……”“……欲令眾生開佛知見使得清凈故，
出現(xiàn)于世；欲示眾生佛之知見故，出現(xiàn)于世；欲令眾生悟佛知見故，
出現(xiàn)于世；欲令眾生入佛知見道故，出現(xiàn)于世……”阿明的呼吸急促起來。
他不懂什么是“佛知見”，也不明白“一大事因緣”指的是什么，但這些文字像一股暖流，
緩緩淌過他的四肢百骸，小腿上的傷口似乎不那么疼了，身上的燥熱也減輕了不少。
他繼續(xù)往下看，那些文字仿佛活了過來，在他眼前交織、變幻，
形成一幅幅奇異的景象：有金光萬丈的佛，
在無數(shù)菩薩、聲聞、緣覺圍繞下宣講妙法；有龍女轉(zhuǎn)身成佛，
剎那間具足莊嚴(yán)；有貧女持一燈供佛，光明遍照寰宇……最后，在經(jīng)書的末尾，
只剩下三個模糊的大字，像是被水浸泡過，又像是被人刻意抹去了大半，
只能勉強辨認(rèn)出輪廓。阿明盯著那三個字，
腦海里自動補全了它們的讀音和意義——“法華經(jīng)。”就在他念出這三個字的瞬間，
窗外的雨驟然停了。一縷月光穿透云層，恰好落在那卷經(jīng)書上，
書頁上的暗紅色字跡仿佛被點亮了一般，隱隱透出微光。阿明只覺得眉心一陣溫?zé)幔?/p>
仿佛有什么東西被打開了，又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他累極了，握著經(jīng)書，靠在灶臺上，
沉沉睡去。第二章 行腳僧傷口第二天就好了，好得不可思議。只留下一道淺淺的白痕，
像是從未受過傷。阿明把那卷《法華經(jīng)》小心地折好，放回木匣，
藏進(jìn)了灶臺深處一個不易察覺的縫隙里。他不知道這經(jīng)書到底是什么，
也不知道那晚的異象意味著什么，但他隱隱覺得，自己平靜的日子，大概是到頭了。
他的預(yù)感沒錯。半個月后的一個清晨，破山塘來了一個行腳僧。那僧人約莫三十多歲，
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灰色僧袍，腳蹬草鞋，褲腳卷著，沾了不少泥點。他身材高大，
面容清癯，眉眼間帶著一種看透世事的淡然。他背著一個簡單的行囊，
手里拄著一根磨得光滑的竹杖，站在阿明的破屋前，目光平靜地看著正在劈柴的阿明。
阿明停下手里的動作，有些警惕地看著他。這破山塘很少有人來，更別說僧人了?！靶∈┲?，
”僧人開口了，聲音溫和，像山澗的流水，“貧僧云游至此，天色尚早，想向施主討碗水喝，
不知可否？”阿明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罢堖M(jìn)吧?！彼诉M(jìn)屋，屋里陳設(shè)簡單，
只有一張破桌，幾條長凳，還有一張鋪著稻草的土炕。阿明倒了碗井水遞給僧人。
僧人雙手接過，合十道謝，一口一口慢慢地喝著，目光卻不著痕跡地掃過屋內(nèi)。
當(dāng)他的視線落在灶臺上時，微微頓了一下，但沒說什么。“施主在此獨居？”僧人喝完水，
把碗放在桌上?！班?。”阿明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三年前，一個老和尚把我留在這里的。
”“哦？”僧人似乎有些興趣，“不知是哪位高僧？”“不知道，”阿明搖搖頭，
“他沒說名字，只說讓我等一個契機?！鄙诵α诵Γ切θ莺苌?，仿佛藏著很多東西。
“契機么……有時，契機就在眼前，只是人往往視而不見。”阿明心里一動，抬頭看向僧人。
“大師這話是什么意思？”僧人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問道：“小施主可知‘法華’二字？
”阿明的心臟猛地一跳，像是被什么東西攥住了。他強作鎮(zhèn)定，搖了搖頭?！安辉犨^。
”僧人看著他，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偽裝。“《妙法蓮華經(jīng)》，乃諸佛之秘藏，眾生之指南。
此經(jīng)所言，唯有一乘，無二亦無三。一切眾生，皆可成佛。”阿明的呼吸有些亂了。
他想起了經(jīng)書上的那些話：“欲令眾生開佛知見……欲令眾生入佛知見道……”“大師，
”阿明的聲音有些干澀，“您……您是在說佛經(jīng)嗎？”“是，也不是。”僧人站起身，
走到門口，望著外面剛剛放晴的天空，“佛經(jīng)是文字，是指月之手。而‘法華’的真諦，
在于讓人明白，佛性本具，眾生平等，皆可通過修行，成就圓滿智慧?！彼D(zhuǎn)過頭，
看著阿明，“小施主，你覺得，自己可以成佛嗎？”“我？”阿明愣住了，隨即苦笑，
“大師取笑了。我就是個山野村夫，大字不識幾個，怎么可能成佛？成佛那都是高僧大德，
或者……天生不凡的人才能做到的吧?！薄安蝗?。”僧人搖頭，語氣肯定，
“《法華經(jīng)》中說，‘汝等當(dāng)知，一切眾生，皆當(dāng)作佛’。無論是王侯將相，還是販夫走卒，
乃至鳥獸蟲魚，皆有佛性。就像這山塘里的水，看似渾濁，
底下卻藏著清凈；就像這破屋前的草，看似卑微，春天一來，也能綻放綠意。”阿明沉默了。
他想起了經(jīng)書里那個“龍女成佛”的故事，一個八歲的女童，因為聽聞妙法，誠心向佛，
剎那間便示現(xiàn)成佛之相。他當(dāng)時只覺得不可思議，現(xiàn)在聽僧人一說，
似乎又沒那么難以理解了?！翱墒恰卑⒚鬟€是有些迷茫，“成佛……要怎么做呢？
像那些高僧一樣，打坐念經(jīng)，苦行修煉嗎？”“打坐念經(jīng)，是修行的一種方式，但并非唯一。
”僧人說，“《法華經(jīng)》講‘方便’，即種種善巧方法，引導(dǎo)眾生入道。行住坐臥，
搬柴運水，皆可修行。關(guān)鍵在于是否有一顆向佛之心，是否能明悟自身的佛性?！彼D了頓，
繼續(xù)道：“貧僧法號‘了塵’，奉師命云游，尋找一位持有《法華經(jīng)》殘卷的有緣人。
”阿明渾身一震，終于明白過來。眼前這個僧人，恐怕就是老和尚說的那個“契機”。
他咬了咬牙，轉(zhuǎn)身走到灶臺邊，搬開一塊松動的土磚，從里面拿出了那個木匣子，
遞給了了塵?！按髱?，您要找的，是不是這個？”了塵接過木匣，打開看了一眼，
眼中閃過一絲欣慰。“正是。小施主，你與《法華經(jīng)》有緣，也與佛有緣。
”“那……老和尚呢？他讓我等您，他自己去哪了？”阿明問道。了塵的目光黯淡了一下，
輕聲道：“家?guī)焾A寂了。他圓寂前說，《法華經(jīng)》殘卷需得一位有緣人暫時保管，
待時機成熟，自會有人來取，并引導(dǎo)這位有緣人走上正途?！卑⒚餍睦镆凰?，
那個扔他在這里三年、沒留下只言片語的老和尚，竟然已經(jīng)不在了。
他忽然想起老和尚臨走時的眼神，那里面似乎有不舍，也有期盼。“小施主，
”了塵合上木匣，“《法華經(jīng)》殘缺已久，貧僧此行，便是要尋訪散落各地的殘卷，
將其補齊。你愿不愿意跟貧僧一起走？”阿明愣住了。跟他一起走？
離開這個待了三年的破山塘？去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他看著屋外，雨后的陽光灑在山塘上，
波光粼粼。他在這里待了三年，習(xí)慣了這里的寂靜，習(xí)慣了這里的貧瘠，
甚至習(xí)慣了這里的孤獨。但他也清楚，自己內(nèi)心深處，一直渴望著什么?？释雷约菏钦l，
渴望知道老和尚說的“塵緣”是什么，渴望知道《法華經(jīng)》里那些玄妙的話語背后，
到底藏著怎樣的世界?！拔摇以敢?。”阿明抬起頭，眼神里有迷茫，
但更多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了塵微微一笑：“好。既如此，你收拾一下，
我們即刻動身?！卑⒚鳑]什么可收拾的，幾件打滿補丁的衣服，一個破布包，
就是他的全部家當(dāng)。他最后看了一眼這破屋，仿佛要把它刻在心里，然后跟著了塵，
走出了破山塘。陽光落在他們身上，拉出兩道長長的影子，一路向前，
漸漸消失在蜿蜒的小路盡頭。第三章 琉璃鎮(zhèn)的盲女離開破山塘后，
了塵并沒有立刻告訴阿明要去哪里找其他的殘卷。他只是帶著阿明一路向西，
邊走邊講經(jīng)說法。他們白天趕路，晚上或宿在寺廟，或借住在農(nóng)戶家，
有時甚至就在山洞里、大樹下過夜。了塵懂的很多，不僅講《法華經(jīng)》，也講其他的佛經(jīng)，
講世間的道理，講山河大地的奇妙。阿明像一塊海綿，貪婪地吸收著這些知識，
他原本混沌的世界，仿佛被打開了一扇窗，透進(jìn)了光。他也開始學(xué)著念經(jīng)。
了塵教他背誦《法華經(jīng)》里的一些片段，雖然很多地方還是不懂，但念著念著，
心里就會變得平靜。他發(fā)現(xiàn)，當(dāng)他專注于經(jīng)文時，砍柴挑水似乎也變得不一樣了，
不再是枯燥的勞作，反而像是一種修行。了塵告訴他，這就是《法華經(jīng)》說的“諸法實相”。
一切事物，本身沒有固定的意義，意義是人賦予的。修行，就是要去除這些人為的分別，
看到事物的本質(zhì)。兩個月后，他們來到了一個叫琉璃鎮(zhèn)的地方。
琉璃鎮(zhèn)以出產(chǎn)一種彩色的琉璃而聞名，鎮(zhèn)上的人大多以燒制琉璃為生。鎮(zhèn)子不大，卻很繁華，
街道兩旁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琉璃制品，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五彩斑斕，像一個童話世界。
但奇怪的是，鎮(zhèn)上的人臉上都沒什么笑容，眼神里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和焦慮。
他們找了一家客棧住下，了塵讓阿明去買點吃的，自己則留在房間里打坐。阿明走在街上，
看著那些精致的琉璃，心里卻有些不舒服。他總覺得，這鎮(zhèn)子的繁華背后，藏著什么陰影。
他買了幾個饅頭，往回走的時候，經(jīng)過一條僻靜的小巷，聽到里面?zhèn)鱽頂鄶嗬m(xù)續(xù)的哭聲。
他猶豫了一下，走了進(jìn)去。巷子深處，一個穿著粗布衣裳的小姑娘正坐在地上哭。
她約莫七八歲的樣子，梳著兩條麻花辮，頭發(fā)有些枯黃，臉上沾著灰塵，但眼睛很大，
只是……那雙眼眸空洞無神，沒有任何焦點。她是個盲女?！靶∶妹?，你怎么了？
”阿明走過去，蹲下身問道。盲女聽到聲音，嚇了一跳，往后縮了縮?！澳闶钦l？
”“我是路過的，聽到你哭，過來看看?！卑⒚靼岩粋€饅頭遞過去，“你餓不餓？
”盲女猶豫了一下，伸出小手接過饅頭，卻沒有立刻吃，只是緊緊攥著。
“我找不到家了……”“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我不知道……”盲女又開始哭，
“娘讓我在路口等她，她說很快就回來，可是我等了好久，她都沒回來……我眼睛看不見，
不知道該往哪走……”阿明心里一軟。他想起了自己小時候，也是孤零零一個人，
不知道家在何方?！皠e哭了，我?guī)湍阏艺?。你娘叫什么？你家附近有什么特別的東西嗎？
”盲女想了想，抽噎著說：“我娘叫春娘……我家旁邊，有一個很大很大的琉璃窯，
整天都在冒煙，很熱……”琉璃窯？阿明想起鎮(zhèn)上最大的那家琉璃作坊，就在鎮(zhèn)子?xùn)|頭，
那里確實有好幾個大窯?！笆遣皇菛|頭那家‘聚寶閣’旁邊的窯？
”盲女點點頭：“好像……好像是叫這個名字?！薄澳俏宜湍氵^去吧?！卑⒚髡酒鹕恚?/p>
小心翼翼地牽起盲女的手，“你別怕，跟著我走。”盲女的手很小，冰涼冰涼的，
微微有些顫抖，但她很乖，跟著阿明的腳步，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她的手指很敏感，
能感覺到路面的起伏，遇到臺階時，會下意識地抬腳?！按蟾绺?，你是好人。”盲女忽然說。
阿明笑了笑：“舉手之勞而已?！薄澳镎f，好人會有好報的?！泵づ銎鹉?，雖然看不見，
但臉上帶著純真的笑容，“大哥哥，你信佛嗎？”“我……我正在學(xué)。
”阿明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澳悄阋欢ㄖ溃饡Ｓ雍萌说??！泵づ穆曇艉茌p，
卻帶著一種篤定，“我雖然看不見，但我能感覺到。有時候，我能感覺到一種很溫暖的光，
照在身上，很舒服。娘說，那是佛菩薩在看著我。”阿明心里一動。
他想起了《法華經(jīng)》里說的“佛光普照”，難道這盲女雖然眼盲，
卻能感受到常人感受不到的東西？他們走到聚寶閣附近，
果然看到一個婦人正焦急地四處張望，看到阿明牽著盲女走過來，眼睛一亮，快步跑了過來。
“囡囡！你去哪了？嚇?biāo)滥锪耍 薄澳?！”盲女立刻撲了過去。春娘一把抱住女兒，
又驚又喜，眼淚都流了出來。她看到阿明，連忙道謝：“這位小哥，真是太謝謝你了！
要是囡囡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怎么活啊！”“不客氣，舉手之勞。”阿明擺擺手?！靶「?，
你是外地人吧？還沒吃飯吧？走，到我家坐坐，我給你做點吃的，就當(dāng)是謝禮了。
”春娘熱情地邀請道。阿明本想拒絕，但看春娘一臉誠懇，又想起了塵可能還在等他，
便說：“不了，我?guī)煾高€在客棧等著我。我就是把小妹妹送回來，沒什么的。
”“那怎么行……”春娘還想再勸，這時，
聚寶閣里走出一個穿著綢緞衣裳、腦滿腸肥的中年男人，他看到春娘，皺起了眉頭。“春娘，
還愣著干什么？窯里的活還等著呢！一個瞎丫頭，丟了就丟了，找什么找？耽誤了工期，
你賠得起嗎？”男人的聲音粗魯而不耐煩。春娘臉色一白，連忙低下頭：“是，掌柜的，
我這就去。”她又匆匆對阿明說了句“多謝”，便拉著盲女，快步往窯廠的方向走去，
盲女回頭，朝著阿明的方向揮了揮手。阿明看著她們的背影，又看著那個滿臉橫肉的掌柜，
心里像堵了塊石頭。他走上前，忍不住問道：“掌柜的，那窯廠的活很重嗎？
她們母女倆……”掌柜斜睨了他一眼，見他穿著粗布衣裳，不像是什么有錢人，
撇撇嘴道：“你個外鄉(xiāng)人懂什么？琉璃這東西金貴，燒窯更是半點馬虎不得。
春娘男人前幾年死在窯里，欠了我一大筆喪葬費，她不拼命干活，難不成讓我養(yǎng)著她們娘倆？
還有那個瞎丫頭，留著也是個累贅?！卑⒚髀牭眯念^火起：“就算欠了錢，
也不能這么欺負(fù)人！那孩子還那么小……”“欺負(fù)？”掌柜冷笑一聲，“我給她口飯吃，
讓她有地方住，已經(jīng)是仁至義盡了。這琉璃鎮(zhèn)，誰家不是這么過的？想燒出好琉璃，
就得拿命去換！”他甩了甩袖子，轉(zhuǎn)身進(jìn)了聚寶閣，留下阿明愣在原地?；氐娇蜅?，
阿明把這事跟了塵說了，語氣里滿是不平。了塵聽完，只是平靜地問：“你覺得，
那掌柜是壞人嗎？”“當(dāng)然是！”阿明脫口而出，“他那么刻薄，
欺負(fù)孤兒寡母……”“那春娘呢？她為了活下去，忍受欺凌，是可憐人，對嗎？”“是。
”“那盲女呢？她眼盲心不盲，心懷善念，是可敬人，對嗎？”“……是。
”了塵點點頭：“《法華經(jīng)》有云，‘是法平等，無有高下’。這世間的人，或善或惡，
或貧或富，或智或愚，看似千差萬別，實則都在因果輪回中流轉(zhuǎn)。那掌柜的刻薄，
或許是前世的業(yè)障；春娘的苦難，或許是今生的修行；盲女的純真，或許是自性的流露。
”阿明似懂非懂：“師父是說，我們不該管嗎？”“非也?！绷藟m站起身，“修行之人，
當(dāng)有慈悲心。見人苦難，自當(dāng)伸出援手。但更重要的是，要明白苦難的根源，方能對癥下藥。
你可知這琉璃鎮(zhèn)為何人人疲憊，為何燒琉璃要‘拿命去換’？”阿明搖了搖頭。
“你且隨我來?！绷藟m帶著阿明走出客棧，來到鎮(zhèn)子中心的廣場。廣場中央有一座石碑，
上面刻著琉璃鎮(zhèn)的來歷。原來，百年前琉璃鎮(zhèn)只是個普通的村落，
后來有人發(fā)現(xiàn)附近的礦石能燒出彩色琉璃，便開始以此為生。但不知從何時起，
鎮(zhèn)上流傳著一個說法：要燒出最純凈的琉璃，必須用“心頭血”獻(xiàn)祭窯神。
起初只是象征性地刺破手指，滴幾滴血在窯里，后來漸漸演變成了陋習(xí)——燒窯時，
必須讓燒窯工在高溫下持續(xù)勞作，直到精疲力竭，仿佛要將“心血”耗盡，才能燒出好貨。
“這簡直是胡鬧！”阿明看完石碑上的記載，忍不住怒道，“哪有這樣的道理？
分明是自欺欺人！”“是自欺欺人，也是執(zhí)念太深?！绷藟m嘆了口氣，“對琉璃的貪愛，
對財富的執(zhí)著，讓他們陷入了誤區(qū)，以為只有付出痛苦的代價，才能得到想要的東西。
這便是《法華經(jīng)》所說的‘無明’，即愚癡，看不清事物的真相?！薄澳俏覀冊撛趺崔k？
”阿明問道，“總不能看著他們一直這樣下去。
”了塵看向鎮(zhèn)子?xùn)|頭那幾個冒著黑煙的琉璃窯：“解鈴還須系鈴人。要破除這陋習(xí)，
需得讓他們明白，真正的‘好琉璃’，不在心血，而在匠心；真正的財富，不在器物，
而在內(nèi)心的安寧?！碑?dāng)天晚上，琉璃鎮(zhèn)最大的一座窯爐出了問題。窯溫忽高忽低，
眼看一窯即將成型的琉璃就要報廢，聚寶閣的掌柜急得滿頭大汗，
逼著幾個燒窯工往窯里添柴，甚至拿出刀子，要放血獻(xiàn)祭。春娘抱著盲女，嚇得瑟瑟發(fā)抖。
其他燒窯工也面露懼色，卻不敢違抗。就在這時，了塵和阿明走了進(jìn)來?！罢乒竦模∈?。
”了塵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掌柜看到他們，
怒道：“又是你們這兩個外鄉(xiāng)人！這里沒你們的事，滾開！”“這窯爐的問題，不在于祭品，
而在于火候?！绷藟m走到窯邊，仔細(xì)看了看火焰的顏色，“柴火太濕，風(fēng)道堵塞，
才會導(dǎo)致溫度不穩(wěn)。只需將濕柴換下，疏通風(fēng)道，自然能穩(wěn)住窯溫。
”掌柜將信將疑：“你懂燒琉璃？”“略知一二?！绷藟m微微一笑，
“貧僧曾在西域見過琉璃匠人燒制器物，他們從不以血獻(xiàn)祭，只憑經(jīng)驗和耐心，
便能燒出精美絕倫的琉璃?！彼尠⒚鲙兔?，指揮著燒窯工換下濕柴，又爬上窯頂，
疏通了被煙灰堵住的風(fēng)道。沒過多久，窯里的火焰果然穩(wěn)定下來，呈現(xiàn)出純凈的藍(lán)色。
掌柜看呆了，半晌才回過神來，臉上露出羞愧之色。了塵走下來，對眾人說：“諸位鄉(xiāng)親，
琉璃本是頑石所化，因匠心而成器。它的價值，在于工藝的精湛，在于心性的專注，
而非無謂的犧牲?！斗ㄈA經(jīng)》有云，‘一切眾生，皆有佛性’，
你們的雙手能創(chuàng)造出美麗的琉璃，你們的內(nèi)心也能生出清凈的智慧。
為何要被虛妄的傳說所迷惑，作踐自身呢？”眾人沉默了。燒窯工們看著穩(wěn)定的窯火，
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春娘抱著盲女，淚水無聲地滑落。這時，盲女忽然開口了，
聲音清脆：“大哥哥，師父說的是真的。我剛才感覺到，窯里有很溫暖的光，
不是燙人的那種，是很舒服的光，就像……就像佛菩薩的光?！彼床灰姡?/p>
但她的話卻像一道清泉，流進(jìn)了每個人的心里。那天晚上，聚寶閣的窯爐順利出窯，
燒出的琉璃色澤純凈，是鎮(zhèn)上近年來最好的一批。掌柜的親自來到客棧，
給了塵和阿明磕了個頭，懺悔自己的過錯，并承諾以后再也不會相信獻(xiàn)祭的陋習(xí)。
消息很快傳遍了琉璃鎮(zhèn)，鎮(zhèn)上的人們紛紛來到客棧，向了塵請教。
了塵便給他們講《法華經(jīng)》的道理，講眾生平等，講自心是佛。三天后，
了塵和阿明準(zhǔn)備離開。春娘帶著盲女來送行，盲女手里捧著一個小小的琉璃瓶，
瓶身是純凈的白色，里面裝著一些清水。“師父，大哥哥，這個送給你們。
”盲女把琉璃瓶遞給了塵，“這是我娘用新方法燒的，她說，這代表著清凈。
”了塵接過琉璃瓶，看著里面的清水，又看了看盲女清澈的笑容，忽然道：“阿明，
你看這盲女，雖眼不能視，卻能見自性之光；雖身遭困厄，卻能心懷慈悲。她所證悟的，
未必不及那些皓首窮經(jīng)的僧人?！卑⒚鼽c點頭，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
《法華經(jīng)》說“一切眾生皆可成佛”，原來真的不分貴賤，不分智愚，甚至不分是否眼盲。
只要能明心見性，哪怕是一個八歲的盲女，也能觸及佛的境界。他們離開琉璃鎮(zhèn)時，
鎮(zhèn)上的人們都來送行。陽光下，那些琉璃制品依然閃閃發(fā)光，但這一次，
阿明覺得它們不再冰冷，因為他知道，創(chuàng)造它們的，是一顆顆漸漸蘇醒的心靈。
走在離開的路上，阿明忽然發(fā)現(xiàn)，了塵手里的木匣似乎比之前重了一些。
他好奇地問：“師父，這木匣……”了塵打開木匣，只見那卷《法華經(jīng)》殘卷上，
原本空白的一處，竟然多出了幾行暗紅色的字跡，仿佛是剛剛顯現(xiàn)出來的。
“這是……”阿明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是《法華經(jīng)》的‘方便品’?！绷藟m微笑道，
“看來，我們在琉璃鎮(zhèn)的所為，觸動了經(jīng)卷的靈機。這經(jīng)卷，
果然在隨著我們的修行而逐漸完整?！卑⒚骺粗切┬鲁霈F(xiàn)的字跡，心里充滿了敬畏。
他忽然覺得，這段尋訪殘卷的旅程，不僅僅是在尋找一部經(jīng)書，更是在尋找自己內(nèi)心的佛性。
前路漫漫，但他的腳步，卻比以往更加堅定了。第四章 沙漠中的商隊離開琉璃鎮(zhèn)后，
了塵根據(jù)殘卷上新出現(xiàn)的線索，決定向西而行，穿越一片名為“瀚海”的大沙漠。據(jù)說，
在沙漠深處的古樓蘭遺址，可能藏著另一部分《法華經(jīng)》殘卷。進(jìn)入沙漠之前，
他們在邊境的一個小鎮(zhèn)上準(zhǔn)備了充足的水和干糧，還買了兩匹駱駝。阿明是第一次見到沙漠，
當(dāng)他站在沙丘之上，看著無垠的黃沙在陽光下泛著金色的光芒，
聽著風(fēng)沙掠過沙丘的呼嘯聲時，只覺得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塵埃?！皫煾?，這沙漠這么大，
我們怎么找樓蘭遺址?。俊卑⒚魅滩蛔柕?。了塵望著遠(yuǎn)方，平靜地說：“順緣而行。